第29章 Period.初志貫徹

Period.29 初志貫徹

“喂?”“情報屋,折原臨也先生?”

此時此刻,遠離了混戰中心的幕後黑手正身處關東,折原臨也完全沒想到突然打進手機的陌生號碼代表着誰。他并不擅長去記一些不相幹的小人物的信息,包括姓名、聲音、相貌等等,但他發覺對這個質地輕巧的女聲有深刻的印象,因為他第一次聽見岫野椋說話,就情不自禁地聯想起一塊破碎的玻璃。但這個時機又太詭異了,加之這個生硬的稱呼又硬生生擾亂了他的判斷。

折原臨也試探性地問道:“……小椋?”“是我。”

短促的應答響起的剎那,折原臨也差點笑出聲:看啊,根本就沒有人完好如初,就算有森島直輝在,岫野椋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他當初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放棄她,她怎麽敢沒事人似的就這麽輕飄飄地回到他的面前呢?

這叫他怎麽甘心。

“真稀奇——之前不是你要求我不再和你接觸,離你遠點的嗎?”折原臨也其實亢奮得要命,但面上還是漫不經心地拖長了調子嘲弄道,“現在怎麽又想起來打電話給我?”

“有事想請您幫忙。”“請我幫忙啊——那得看是哪方面的事了,小椋剛才是不是說了‘情報屋’這個詞?”“是。”

岫野椋回答得太幹脆了,以至于再多的拿腔拿調就顯得沒意思了,折原臨也索性也道:“你先說說看。”“我需要立刻進行交易——我要知道粟楠茜小姐的下落,并且是确切位置。”

嚴格來說,這個答案倒也不意外。折原臨也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你居然真的和粟楠會有牽扯啊——岫野椋,你這個人真的很好笑欸!你看看你自己,就這樣,也好意思大言不慚地說只要我不和你接觸你就能繼續過平靜安寧的日子這種話,受不了啊,你到底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啊,真是笑死我了!”

折原臨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自從在來良學園與岫野椋重逢,他就很排斥自己回憶起十六歲的岫野椋——事實上他的确不怎麽想得起來,因為二十一歲的岫野椋太貧瘠了,貧瘠而又自大,太惹人嫌惡,根本沒有和十六歲的她相提并論的可能性,可此時此刻——這個并不恰當的時刻,他卻感到那些為自己所不齒的回憶難以抵擋地淹沒了他。折原臨也被迫一再地想起十六歲的岫野椋,想起她說出 “回歸日常是‘畢生的願望’”時是怎樣一副平淡得令人悲切的眉眼。他想得要發瘋。

“這種時候去蹚粟楠會的渾水,你腦子不正常吧——你畢生的願望呢?也一并抛諸腦後了嗎?”折原臨也故意誇張地感嘆,“啊——不好意思,我剛想起來,你壓根就不記得這些了對吧,因為你是個敢把自己的記憶、乃至人格的一部分都抛棄掉就為了過所謂的‘平靜的日子’的膽小鬼啊!‘畢生的願望’這種夢話你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吧,畢竟不管是‘畢生的願望’還是‘平靜的日子’都被你自己踐踏得面目全非!”

電話彼端長久地沉默,寂靜得好似呼吸也已停滞。折原臨也的耐心從未有哪一刻流失得像現在這麽快,他已經想挂電話了,卻又被那種碎玻璃的奇異聯想所帶來的吸引力勾扯着遲遲未能付諸行動。

“……學長,您為什麽這麽生氣?”突然恢複正常的稱呼讓折原臨也毫無征兆地産生了一種心悸的錯覺,耳畔響起的輕微嘆息刺激着鼓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開始想象對方是以什麽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的。

“什麽為什麽——”折原臨也惡狠狠地說。

因為——折原臨也冷不丁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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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嫉妒啊。

岫野椋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也要保住的日常,如今卻被她自己心甘情願地舍棄了,甚至還願意主動給他打電話——到底是什麽人什麽事,能迫使她做出這麽大的犧牲,用“畢生的願望”作為代價都在所不惜呢?岫野知和子都過世這麽久了,水戶清見也沒回來過,那個人想必不會是森島直輝,因為森島直輝就是為了守住她的安寧才把她變成了那個貧瘠匮乏而不協調的怪物,但凡他在都不可能允許岫野椋去摻和粟楠會的事——那又能是誰呢?折原臨也只知道,那個人對于岫野椋而言,肯定比森島直輝還要重要,一想到這裏他就惡心得想吐。

岫野椋為了別人背叛了她自己多年的願望,她那種無能而令人作嘔的愛意,又不知道被自說自話地潑到哪個人身上去了。折原臨也覺得屈辱。他握着手機的手指又緊了幾分,指關節微微泛白:“還能有什麽為什麽,因為你這個人蠢得叫人生厭啊……”

折原臨也好不容易理順了氣,揩去眼角笑出的淚花,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我到底是個情報販子,送上門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您還真是喜怒無常啊。”“你有意見?”“那倒也無所謂。”

岫野椋心想,折原臨也上一次這麽罵她,好像還是桃川瑞穗找人堵他那會兒。她其實想說,他不必為她擔心。日常可以抛卻,破滅的願望也可以重新争取,她相信總有一天她可以再次回到她期待的生活,而今已沒有任何人能輕易越過她踐踏她的人生——她原來是想這麽說的。可粟楠茜這個名字又突如其來地攥住了她的神經,帶起一陣輕微的、刺痛的耳鳴。茜的名諱像一個紮根在她思緒深處的咒語,總在她神思松懈的時候驟然出現,它叫她警醒、叫她不得安寧。

因為畢生的願望之前,有更重要的東西。岫野椋發覺自己并不記得那是什麽,但她意識裏卻有個頑固的聲音時時刻刻提醒她,那是她必須犧牲一切去守護的東西,是她的責任,是她被賦予的支持她活到今天,乃至走向未來的尊嚴。她非這麽做不可,否則就是有罪的。

“您開價吧。”岫野椋說。“我倒也不想端架子說我的情報價格不菲——但說心裏話,我真的非常想為難你一下。”折原臨也很少這麽直白地說出他的意圖,不過他現在心情不好,所以坦然得有些惡毒,“你要不要接受呢,小椋?”“我沒有拒絕的餘地吧。”“你當然有。”折原臨也嘲笑道,“不蹚這渾水不就行了?就當你今天沒有到過池袋,沒有見過任何人,更沒有打過電話給我——就裝作你不認識我,這不也是小椋認為的最理想的狀态嗎?”

“确實,那樣可能會比較好。”岫野椋擡起手,拂開額前碎發,去尋找那道已然消失的疤痕。有一瞬間她覺得那疤痕其實經久不愈,它一直都留在她心上。她垂下手,換了一種強硬的口吻:“但是沒辦法,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您想為難我就盡管放馬過來,學長本來也不是那種會考慮別人心情的好人吧。”

“……”折原臨也被她堵得一時語塞,他磨了磨後槽牙,好容易才按下再次破口大罵的沖動,“這樣吧,我會告訴你粟楠茜的下落;與此相對地,在這次事情結束之後,你要如實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們之間就算銀貨兩訖,如何?”

“……成交。”

二十分鐘後,來良學園第二操場旁路某處建築的屋頂。塞爾提·史特路爾森正俯視着下方。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錯綜複雜——她接受委托,保護名為粟楠茜的小女孩,而粟楠茜被兩個俄羅斯人劫走了,其中還有一個膽子大到在大街上堂而皇之使用對物□□的女人。加之相熟的龍之峰帝人、園原杏裏也出于各自匪夷所思的因由被拉入了這次的漩渦,塞爾提·史特路爾森是個遠比許多人類更具備常識和普世道德的妖精,本着“答應了的事必須認真負責到底”的原則,一路跟蹤到了來良學園,而目标人物粟楠茜,不出所料應該就在下方路口的車裏,第二操場後面的倉庫內則陷入了混鬥。

塞爾提正緊張地關注着兩邊的動靜,極為突兀地,繼扛着機車的平和島靜雄之後,又有一名意料之外的關系者闖入了視野——硬要說是關系者的話,恐怕略有失當,畢竟塞爾提和岫野椋也不過一面之緣,托岸谷新羅的福,那短短一面也充斥着尴尬和不愉快。

那孩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偏偏挑在這種麻煩橫生的時候。

塞爾提詫異地注視着岫野椋踩上學校圍牆的磚臺,單手攀住鐵栅欄,雙腿一蹬縱身翻入欄杆內側,立穩腳跟後徑直朝第二操場走來。

與此同時,從第二操場入口疾奔而去的人令塞爾提的神經頃刻間緊繃起來,也就無意再關注岫野椋。從那個人從凹凸有致的身段來推測無疑是女性,身着黑色騎手服,面罩式頭盔将面貌遮去,這個昨天在池袋街頭以重型狙擊□□向塞爾提開火的女人——從俄羅斯軍火商社叛逃的殺手瓦羅娜此刻正全速奔跑,而一直處于塞爾提監視範圍內的卡車也向着瓦羅娜打開了後車廂蓋。

伴随着平和島靜雄的怒吼,質量超過一百公斤的機車被扔飛,劃過一道詭異的弧度砸到不遠處的樹木,驚天巨響之後碎成七零八落的殘片——興許不久以後“池袋幹架人偶”的奇聞轶事中又得添上一筆“曾把重機車扔向天空”,不過塞爾提早已失去了驚愕的餘裕,且對此表示見怪不怪。

瓦羅娜被平和島靜雄追趕着,縱身躍入車廂後迅速扛起狙擊槍,返身瞄準平和島靜雄,毫不猶豫地開槍接連點射,可惜全部被躲過,更糟糕的是,車廂裏的人質粟楠茜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塞爾提拍了拍愛馬克修達的脖頸,漆黑的機車發出亢奮嘶鳴,而後沿着建築立面飛速俯沖下來,直追向旁側的明志大道逃逸的卡車而去。着地後,克修達為了緩沖産生了一瞬間的停頓,在這短暫的時間段內再次産生了驚人的變數。

……

塞爾提感到後座一重,她迅速扭頭。不知何時竄到身邊的人雙手撐住後座,提腰分腿躍了上來,轉眼間穩穩坐下,她平靜地看着塞爾提,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好久不見,塞爾提小姐——多餘的寒暄請容待稍後,如果您是要去追那輛卡車的話,請務必攜我同往,感激不盡。”

塞爾提雖然很想大聲驚呼,可惜她一來沒那機能二來沒那閑心,她的回應是——一把油門擰到底。機車以上百邁的速度飛馳,與卡車的距離縮小到千米以內,勁風撲面,岫野椋捋開被風吹亂遮擋到視線的頭發,雙手扶住塞爾提的肩,踩住機車兩邊的踏板,從後座上站了起來。

平和島靜雄已經沖進了卡車車廂。瓦羅娜撤了兩步剛要架槍,就被平和島靜雄單手抓住槍管,然後硬生生捏癟。

危險啊靜雄!!還有後座的那個,不要随随便便地站起來啊?!

塞爾提在心中無聲吶喊,不想頭頂卻傳來岫野椋冷淡的嗓音:“KSVK12.7,科夫羅夫大口徑狙擊□□,這種級別的槍出現在東京街頭未免太超過了吧——不過徒手就能讓KSVK報廢,還是平和島君更離譜一些……抱歉,塞爾提小姐可以再靠近一點嗎?還差一百米,就能進入射程了。”

瓦羅娜抛下報廢的KSVK狙步,立刻下蹲一記掃腿,試圖将平和島靜雄從車內踹出去。平和島靜雄用一只手抵住卡車車兜的廂壁,硬接下這一擊,紋絲不動,反而是瓦羅娜的腿腳短暫地失去了知覺。她與平和島靜雄拉開一步的距離,拔出別在腿上的備用□□。

岫野椋見狀,迅速将手探進襯衫下擺,摸向綁在後腰的皮革軟帶,瞬間出槍,雙臂架平,掌中是一把短小精悍的□□——經過改裝的SIG-SAUER P228,配十三發9mm派拉貝魯姆□□彈,她最喜歡的配置,也是她得意的作品。

——砰!離膛的子彈高速旋轉撕裂空氣,裹挾着灼燙的溫度撲向目标。

锵!瓦羅娜一驚,原本指向平和島靜雄面門的槍口被一股銳利的沖擊撞開,偏離了方向,虎口被震得生疼,手掌頓時麻痹。她扭過頭去,和岫野椋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是人類,和這個怪物般的男人一樣,是完完全全的人類!

瓦羅娜當即下了判斷,沒有黑機車和戴眼鏡的女高中生身上那種違和的異質感,那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類,而且——瓦羅娜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她覺得,黑機車背後的那個女人,和她是一樣的:她和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人,跨越種族、地緣以及人類文明史所能涵蓋的一切區分概念,奇跡般的共享同一種貧瘠與匮乏。

她們沒準是出于同一種理由才被生下來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裏,瓦羅娜心中就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感覺——是喜悅吧,找到同類的喜悅,渴望殺掉同類的狂喜。

瓦羅娜毫不猶豫地将□□換到左手,瞄準了岫野椋的頭顱。岫野椋當即向後仰下,單手撐住坐墊,撩起腿整個人向機車單側翻倒,重心突然傾斜,塞爾提差點失衡,同時腰部被岫野椋作為支點狠狠扣住。

“請務必穩住,塞爾提小姐,我的性命就暫時交給您了。”

啊?!你到底在幹嘛啊?!!

岫野椋全身蕩空在車外,僅靠手臂抓着塞爾提支撐住自己才沒被甩飛出去。塞爾提不得不扭轉車把,機車向卡車側邊橫過去,輪胎與地面激烈地摩擦,拖拉出無比刺耳的長音。離心趨勢使岫野椋幾乎觸地的身體再度上升了十幾公分,借由短暫的騰空,她打直雙腿挺高上身以一個驚心動魄的姿勢舉起SIG P228。她一個像被線牽住做圓周運動的物體,掄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軌跡,在整個人暴露在卡車後廂正面的那個剎那,岫野椋第二次扣動機板。這一槍直接打穿了瓦羅娜的左手,槍支應聲落地,與它同時落地的還有再也拉不住塞爾提,因而被甩飛二十米的岫野椋本人。她重重着地後又彈起,翻滾半圈貼地滑出兩米才最終停了下來,路面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相對地,曲線滑行的機車猛地卸去一半重量,塞爾提再也無法控制平衡,克修達撞上了卡車。車兜傾斜,沒有了瓦羅娜的阻撓,平和島靜雄抱起粟楠茜從疾馳的卡車上一躍而下,塞爾提用影子在空中張開巨網接住了他們,讓這驚險的下墜平安落地。

而當塞爾提回過頭找岫野椋的時候,她看到的只有地面上刺目的鮮紅血跡以及擺放在一旁的紙袋。打開紙袋,裏面是一件黑色的酒保服馬甲。

岫野椋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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