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Period.一廂情願

Period.30 一廂情願

見到粟楠茜之後,岫野椋毫不猶豫地選擇逃跑。

她發現自己難以目視那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女孩,會克制不住地發抖。那個蟄伏在她意識深處的聲音一旦捕捉到粟楠茜就會歇斯底裏地沖她尖叫:你該為她而死。她在一陣透支的疲累和隐隐的暈眩裏,認真地權衡要不要給森島直輝打電話,可她又不想承認自己這麽軟弱,剛正式宣告結束治療不久就又沒出息地找森島直輝求救——她明明已經二十一歲了,在依賴森島直輝這方面,盡管多多少少掙紮過,卻好像全然沒有一丁點進步的跡象,還停留在十六歲的水平。

明志大道隔街的町道上,岫野椋扶着道路欄杆踽踽而行,任憑傷口暴露在空氣裏,随着她的動作被一再地牽扯、撕裂。她從飛馳的機車上被甩出去,側身落地,左臂負擔了全身承重,被路面蹭擦得鮮血淋漓,左腿被碎石刮出了一道長長的創口,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走了不到半刻,她就神思渙散幾乎支撐不住就要摔倒了——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岫野椋下意識反手就要拔槍,卻在見到對方的面容後怔住。

“難以置信……沒想到真的會再見到你。”少女驚訝地感嘆,接着露出笑容,“你說過,再見面的時候,會告訴我名字的。”

岫野椋望着早川紀良,一時失神。早川紀良看上去孱弱依舊,面色卻比初見時好得多,眼睛裏神采奕奕。或許她二人都未曾想過,那晚随口許下的約定真有兌現的一日——然而這也很自然,池袋就是這樣的城市,岫野椋心想,街頭巷尾之間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距離,哪裏都充斥着膚淺而聒噪的別離和相遇,偏偏就連重逢也表現為無處不在的躁狂征候。

“……”岫野椋想要說些什麽,最低限度也該做個正式的自我介紹,可她已經身心俱疲,就這麽阖上眼睛軟倒了下去。

非常戲劇化的是,在差不多的時刻,倒下的還不只是岫野椋一個人——身在東北的折原臨也遭到了澱切陣內的暗算。他接到一通陌生號碼的電話,對方的聲音聽起來開朗樂觀,在措辭委婉地表達了對于折原臨也算計平和島靜雄玩過了火、以至于擾亂己方計劃一事的輕微不滿後,又直率懇切地予以沒頭沒尾的表揚。

“雖說是意見……其實就像忠告一樣……你的臉長得太漂亮了呢。”“哈?你在誇獎我嗎?”“不不,你誤會了。我指的是,那樣在人堆裏會很顯眼。你那洗練的時尚感,和人群中的其他人相比也很突出,在好的意義上。不過,我因為職業關系,很擅長分辨那種東西,所以對你而言,混進人群不算太好的隐藏方法呢。”

話及至此,折原臨也的腦海裏浮現起微妙的不協調感,而在那“不協調感”進一步演化成“不詳的預感”之前——

“對了,我有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暫時就可以了,能請你休息一下嗎?在醫院裏。”

再然後——沒有然後了。他感覺被什麽人撞了一下,低下頭時,側腹位置的T恤洇透出一灘詭異的暗紅。就這樣,立志成為幕後黑手的男人,在無人問津的幕後被人猝不及防地黑了一手,當街一刀捅倒在地,幹脆地失去了意識——結果就那樣被送進了醫院,無法預想翌日的新聞裏,他的名字會被在全國播放的事。

啊對了,還有件無關緊要的事也順便提一下,發生了這麽多混亂事件的日子着實值得紀念,畢竟所有牽扯進來的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向前邁進了一步,不管那道路通向的結局是好是壞——

今天是5月4日,折原·情報屋·幕後黑手·自作自受的蠢貨·臨也的二十四歲生日。

第二天,岫野椋醒得很早,早川家的客房內沒有挂鐘,所幸手機被貼心地放在一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摸到眼前一看,剛過七點,岫野椋打了個哈欠便果斷掀開被子坐起身。罩在身上的是幹淨的棉睡衣,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口也逐一處理過,左臂和左腿都包上了繃帶,從打結的手法來看,似乎是專業的醫護人員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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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輕喊。“早上好,醒了嗎?”“醒了,請進。”“感覺如何?”“已經好多了,承蒙照顧。”“不必客氣,因為昨天你突然昏過去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就擅自把你帶回來了。”早川紀良拖過一把凳子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坐姿非常端正,“我母親是負責外傷急救的醫生,所以包紮處理這方面我也懂一些。你身上的都是皮外傷,這兩日稍加注意的話,隔些天就能好了,不會留疤,請不必擔心。”

岫野椋沉默了片刻,繼而改坐為跪,欠下身去:“真是非常感謝。”早川紀良連連擺手:“啊,不是什麽大事,不必客氣……”“椋。”岫野椋直起身直視紀良的雙眼,吐出兩個短促的音節。“……哎?”“岫野椋,這是我的名字。我答應過會告訴你。”岫野椋停頓了半秒,“直接叫阿椋姐就行了——你年紀應該比我小吧?”“好,阿椋姐。”

岫野椋忽地微微勾了勾嘴角,唐突而短暫地回想了一下折原家的雙胞胎。她發覺她很難比照着早川紀良的年紀去想象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而今的模樣,她們始終是她十六歲記憶裏小女孩的樣子。或許所有小女孩在長大時都會有一部分停留在過去,沒有被流逝的歲月帶走,那些被留下的剪影最終都會被整合成相似的樣子,就像是過往的坐标,方便被不斷地強化某種與之相關的概念和印象就好比是……

——粟楠茜。

岫野椋覺得額角忽地抽痛了一下。

她做了個深呼吸,試圖冷靜地審視昨日發生的事:四木打來了電話,說茜小姐失蹤了,要她幫忙,若是情況不好,她可以直接開槍擊斃綁匪;事出突然,她對如今的池袋以及這裏的人、事太陌生,于是想到了蒼川澤奈曾經提過的情報販子,折原臨也;似乎是某種歪打正着的好運眷顧了她,她從折原臨也那裏得到了粟楠茜的下落;她抵達來良學園的時候遇到了塞爾提·史特路爾森和平和島靜雄,和綁匪當街對槍,最終解救了粟楠茜,她便功成身退……

似乎沒什麽不對,一切都很順利,但又有某個關鍵的症結出了問題。

粟楠茜。粟楠茜。這個種在思緒深處的名字,這個留在意識遠端的模糊的小女孩的剪影。

粟楠茜!岫野椋恍然驚醒。

事到如今,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好像根本就不認識粟楠茜。

早川紀良獨自在家度過黃金周,她的父母去沖繩島旅游了,她順理成章地邀請岫野椋留下來多休息一會兒,因為她的臉色很差。岫野椋欣然答應——她與早川紀良在她摸到安放在枕頭底下的SIG P228的時候就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們都是不會輕易過問他人陰私的性格。早餐過後,早川紀良把電視機遙控板塞給岫野椋自己則收拾好碗筷轉身進了廚房。岫野椋随手撥了幾個頻道——事實上她完全不曉得該看什麽頻道,只是一邊摁着遙控器,一邊再次考慮到底要不要給森島直輝打電話,告訴他她的記憶又出現了紊亂的跡象。她并非又習慣性地尋求森島直輝的庇護,而是她意識到粟楠茜這個概念的出現于她而言太過反常,甚至可能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

“從東京來的旅行者折原臨也,腹部流血……”

新聞播報傳進她耳朵裏的時候,她甚至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在說什麽。

“在車站對面的街上,周圍目擊群衆忽然發現折原先生腹部流血倒在地上。現在折原先生正在市內醫院接受治療。據警方調查,是因腹部被利器刺傷導致流血昏迷,具體情況尚待折原先生的身體恢複之後再作詢問——”

岫野椋的瞳孔瞬間縮緊。她從來不曾有過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心髒搏動得過分劇烈,以至于喉頭翻滾起血腥味的錯覺。晨間新聞的這則的報導不痛不癢,幾乎讓她以為這不過是時時刻刻在世界各個角落裏、再尋常不過的事——折原臨也又如何?還不一樣是血液鮮紅的人類,被人用刀捅了,一樣會受傷,一樣會死。

她忽然間不合時宜地想起從前的事。桃川瑞穗讓人找她麻煩,而她失控傷人,差點就要弄出人命,是折原臨攔住了她。那個時候的折原臨也太冷靜了,他像是在一個極為安全的距離旁觀她的暴行,将她的所作所為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神在遠望人世的瘋癫;可是,當她行将釀成大錯的時候,那遠望的神又毫不猶豫地一步涉入人間,來到她的身側,握住了她的手。

她記得折原臨也掰開她的手指,從她手裏把刀拿走。他用手帕把她臉上抹得亂七八糟的血跡擦掉,說,這裏交給我,你走吧。那總在遠觀的、冷漠的、以玩弄人心為樂的神,有且僅有那一刻,出手挽救了她,如果沒有折原臨也,她的人生會在那天直接崩潰。岫野椋知道她的心裏關着一個殘暴而瘋狂的怪物,森島直輝一直以來試圖扼死它,為此不惜連血帶肉地剔除它與她相連的部分,讓她變得殘缺不全,而折原臨也卻在它沖出來的時候保住了她,如此平靜地,甚至沒有一個驚異的眼神。

岫野椋萬分痛苦地想起那時折原臨也的神情——原來,她是在那一刻得救的,也是在那一刻懂得了為人所愛的心情。

“阿椋姐,阿椋姐?你怎麽了?”早川紀良伸手在岫野椋面前晃了晃。岫野椋擡起眼看她,卻沒發現淚水已經順着眼尾滑下。

“紀良……對不起,我得走了。”她站了起來。

岫野椋有些痛恨自己的一廂情願。折原臨也絕對不是什麽好人——森島直輝明明已經決定不再幹涉她往後的人生,卻還是在決定離開她之前和她重提舊事,說出當年他出于種種顧慮沒有說出口的猜測——當年射擊部發生的那些事,從挑唆桃川瑞穗,陷害水戶清見,到幫助岫野椋在關鍵時刻反将一軍瓦解了射擊部,從頭到尾謀劃了這一切,并且隐在暗處推波助瀾的人,就是折原臨也。而他最終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小小一個射擊部的鈎心鬥角,他借着這件事在水戶清見和岫野椋之間埋下了引線,最後在岫野知和子猝然離世的關鍵時間點點爆了炸藥——他的意圖,從來都是毀掉岫野椋平靜的生活;而他這麽做,多半是為了借作踐岫野椋惡心森島直輝。他很早就察覺了森島直輝和岫野椋之間隐秘的聯系,折原臨也真正想針對的人是森島直輝,而岫野椋不過是他顯擺自己手段的一個道具罷了。

岫野椋毫不懷疑森島直輝說的都是真的,折原臨也本來就是那樣的人。所以她在來良學園和他重逢時,即便什麽都不記得,也仍舊極端敏感和警惕他的接觸——這個層面上說或許還是森島直輝更勝一籌,在折原臨也那樣重創岫野椋之後,他依舊成功地剝除了所有創傷經驗讓她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可在森島直輝看來不盡然,他為了處理岫野椋對折原臨也的感情,不得不選擇代償性移情,甚至在為岫野椋恢複記憶後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對折原臨也難以自洽的愛慕。

岫野椋心知肚明,要是折原臨也帶給她的真的只有痛苦,那就好了。正是因為他曾将她當作一個完全的人來愛,才讓她錐心地意識到自己的殘缺和不完整。

她無可奈何。她對折原臨也說過,她救九琉璃,不是為了讓折原臨也虧欠她。而折原臨也說,那就當作是他想欠她的。他為了他自己對人心扭曲的貪欲和好奇心,為了讓她變成人,便不惜以神的心去愛她,讓她破碎,讓她痛苦,讓她找回真實的生活——岫野椋在此時此刻才開始相信岸谷新羅說的話,折原臨也是真的為她動過心的。

然而十六歲的光陰早就不知所終,那些愛意也早就滿目瘡痍。她現在才一廂情願地拾起這些回憶實在太不是時候……太遲了。岫野椋這麽想着,一步邁入了池袋荒誕不經的晝日光照裏。她在這一刻得以和五年前從她的手中把刀拿走、為她擦去血跡的折原臨也感同身受。當年他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來到她的身邊,而今,她就以什麽樣的心情去到他所在的地方。

她必須去見折原臨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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