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Period.在世為人
Period.31 在世為人
是夜,關東某市醫院內,喪失了大半行動力的情報販子正好整以暇地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不知姓名的到訪者。他在關東遭襲的新聞是早上播出去的,動作快的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該到了——折原臨也非常認真地列出了一個很長的名單:平和島靜雄、園原杏裏、矢霧波江、紀田正臣、那兩個俄羅斯殺手,還有粟楠會的人……不遠萬裏趕過來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到底會是誰呢?如果真的一個都沒有,比起幸運,他更覺得無趣。現在的折原臨也好似第二天要去春游的孩子,內心膨脹着一股莫名扭曲的幸福感。雖然腹部的傷口還一陣一陣地抽疼,但是就連這種疼痛對他來說,都成了無聊現狀的一種調劑。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當睡意蔓延進意識的中樞部分的時候,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滑泥鳅似的鑽入他的耳朵。
——來了。與夜晚尋房的護士的腳步聲不同,是那種在刻意隐藏自己聲音的腳步,但又無法将聲音完全掩蓋,使得折原臨也恰好能聽到這動聽的旋律。
——會是誰呢?如果是平和島靜雄的話,肯定不會發出這種鬼鬼祟祟的腳步聲,而那些俄羅斯人也不屑于這樣蹑手蹑腳……應該是粟楠會的人吧?就在他這樣思考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慢慢推開,接着,一個身影迅速從門扉半阖的縫隙間閃了進來——病房中出現了一個表情陰暗的年輕女子。但與她陰郁的表情所不同的是,她堅定的眼神在照進病房的稀疏星光的折射下閃閃發亮,死死地盯着折原臨也。
“終于……找到你了……”她的臉上浮現出混雜着憎恨以及終于尋得仇人的狂喜等複雜的表情。
“哎,啊……”折原臨也一臉不可思議,用發自內心的真誠聲音問道,“你是誰?”
場面一下子變得荒誕至極。折原臨也試圖去理解眼下這簡單而又蘊含着奧妙的現狀:現身面前的是一個面露殺意的女人,手中的刀子也極其匹配地彰顯着刺殺的意圖——而他壓根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他和這個女人之間誰比較像個笑話。
岫野椋在安靜的地方走路時習慣不發出一絲聲響,如此一來,她推開病室房門的時機就更顯得她像一個從無名的陰影裏冒出來的幽靈。
而彼時折原臨也正抱着間宮愛海笑得喪心病狂,滿是溫存地回憶着一年前青澀的自己。間宮愛海一臉被震撼到眩暈的表情終于在看到岫野椋時變為了忍無可忍。可她卻沒有立刻反手推開折原臨也,而是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瞪着岫野椋。
“你誰啊?”
可岫野椋對殺意和視線天生敏感,她明确地感覺到,間宮愛海雖然望着自己的方向,但她渾身上下的動勢和意圖都朝向折原臨也——她的詢問并不真正指向她。岫野椋眨眨眼睛,忍不住拎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确認道:“我嗎?”
間宮愛海已經收回了視線,她的确不需要岫野椋的回答,而折原臨也卻驟然被這碎玻璃一般的嗓音驚醒了——間宮愛海想要的就是這個瞬間。她看準了折原臨也分神的間隙,一把推開他,撈起方才被他奪走又扔在床鋪上的刀,撲向了他。
間宮愛海用上了渾身的力氣,這一刀捅得很快,時機和位置也很好——就算不做任何變通,就保持這個動作一直線捅過去,在折原臨也倒進床鋪的時候,間宮愛海的刀尖正好能刺進他的肺部,他會死得很快,而且很痛苦——塵埃落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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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在距離折原臨也只有幾公分的地方猛然停了下來。間宮愛海一愣。
比她的刀更快的是岫野椋。她完全沒看清楚這個女人是以什麽動作剎那間就來到病床前的。岫野椋單手扣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止住了刀尖突進的勢頭。“把刀放下。”岫野椋平靜地看了間宮愛海的一眼,那一眼裏居高臨下的意味讓間宮愛海毛骨悚然。
“……”她張了張嘴,甚至還沒想好要說什麽。岫野椋眼尾裏的那種冷漠的平靜已經快速轉變為了不耐煩。她沒有放手,原地轉身旋了半圈,拔出槍掄起胳膊砸中了間宮愛海的肩頸,間宮愛海頓時昏了過去。
岫野椋一邊扶着間宮愛海把她放平,一邊毫無誠意地同折原臨也道歉:“抱歉,我不太擅長對付這種……”岫野椋頓了頓,聲音小了一些,“捉奸在床的場合。”
“哈?”折原臨也皮笑肉不笑地坐起身。岫野椋禮貌地問:“前女友?”“一看就知道不是吧。”“呃,前妻?”“你是覺得我的女性關系最後都會發展到要拔刀相見的地步嗎?”
岫野椋回想了一下折原雙子和折原臨也的關系,差一點就想點頭了。折原臨也想要翻白眼了,他解了病號服的扣子開始換衣服,岫野椋自覺地背過身去,順手把槍放回了槍套裏。
“小椋怎麽過來了?”“因為看到了新聞。”“不是問你那個。”
——岫野椋是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的。在今夜可能到來的人選裏,折原臨也從未考慮過她。目前來說,岫野椋與他之間既沒有值得她專程過來補刀的深仇大恨,更沒有讓她過來搭救他的深情厚誼,盡管他的确為她所救。折原臨也走到她的身後,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讓她轉過身來,垂下視線看着她,突然毫無征兆地問:“你想起高中時候的事了?”岫野椋一驚,旋即否認道:“您指什麽?沒有。”
“撒謊。”折原臨也不留情面地戳穿她,他擡起手,捧起她的臉,輕輕撫過她的眼尾,哀嘆似的低聲說,“你現在……分明就是在用十六歲時的眼睛,看着我。”
從岫野椋出現在這裏的那一刻起,折原臨也就能強烈地感覺到她身上的變化。因為那是屬于十六歲的岫野椋的眼神,溫柔、豐沛而靜默,曾長久地留存在折原臨也的記憶裏,經年地提醒他屈辱的錯愛和懦弱。他順手拂開岫野椋額前的碎發,幾乎是分毫不差地貼着他印象裏的位置摸過去,恍然發現那片肌膚光潤細膩——“……消失了啊。”他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呢喃,岫野椋卻随着他的動作過電般顫抖了一下。
“你到底為什麽到這裏來,來見我?”折原臨也又問了一次。
岫野椋既然想起來了,那總該問他要一個交代的,為了高中時的那些孽緣——不然他們何必在池袋重逢呢,毫無意義的相遇是不會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啊。
岫野椋想了想——她看上去居然是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而後道:“剛才,我在外面,聽見您說您愛她。”她沖間宮愛海歪了歪頭。“是說人類啦。”折原臨也如此辯解——他頭一次沒有用那種興高采烈得有些瘋癫的口吻說出他愛人類的言辭。而岫野椋知道,他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折原臨也仍是那個站在高處遠望人間的神,以玩弄人心為樂,絲毫沒有自覺。
“那,您能不能愛我?”她向着窗外漸起的黎明擡起臉來,認真地問道。
折原臨也幾乎被這一問重創。
他插在外套口袋裏的手緊緊握成拳,才勉強站住,故作輕松地回答:“做不到,因為小椋從以前開始,就是個貧瘠而不協調的怪物啊。”
他不該對她說出這些話的——不是因為這話傷人,而是因為這話發自真心。折原臨也習慣了虛與委蛇,語言是他最純熟的武器,幾乎到了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境界,而當他選擇坦誠的時候,則意味着他已經放棄了這場戰争。
“原來如此。”岫野椋卻輕聲笑起來,“學長果然很聰明,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質,怪不得森島醫生總對學長念念不忘。”折原臨也頓時臉黑——誰想在這種時候聽見森島直輝的名字?
“不過,能當面和學長确認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氣。”岫野椋看上去很滿足,像是終于把什麽長久以來的負累放下了那般得到了解脫。折原臨也感到不可思議:“你特意過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的嗎?”“是啊。”她點點頭,“因為我總以為,十六歲的時候,我曾在學長這裏得到過為人所愛的感覺。”
咚!
“你,你說什麽……”折原臨也一下子臉色慘白。
“桃川瑞穗找人堵我那一次,學長挽救了我,我是在那一刻,觸摸到真實生活的邊界——我當時就站在那搖搖欲墜的一線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是學長拉住了我。我問學長為什麽要替我頂罪,我救九琉璃不是為了讓您虧欠我什麽,您說,是您想欠我的。”
折原臨也突然伸手死死地捂住嘴,覺得他忍不住要把什麽東西吐出來了——愛意,他最害怕的、令人作嘔的愛意,那些愛意不顧他的自由意志争先恐後地想要爬出他的嘴巴。原來那不是十六歲的岫野椋給他的東西,而是原本就滋長在他自己的身體裏。折原臨也大夢方醒般地意識到——十六歲的岫野椋或許根本就沒有愛過他,恰恰相反,是他偏執而癫狂地注視她,是他在毫無意義地愛着她,最終也是他,先一步從那種絕望的愛意裏退縮。
“我想了很久,‘想欠我’到底是什麽意思。”岫野椋仍在平靜地陳述,她越是平靜,折原臨也就越是驚恐她的醒覺,“我知道森島醫生是沒法給我答案的,我不能問他,只能自己思考——最後我想,那或許就是為人所愛的感覺,我也是在想通了這一點之後,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岫野椋是在意識到折原臨也的愛的時候,才真正成為“人”的。可是,神還是不要涉足人世為好,就讓他遠望,讓他旁觀,她的心情會讓他不複清白。
“學長說得沒錯,我是貧瘠而不協調的怪物,恐怕沒有辦法像普通人類那樣去愛別人,所以,如果說您沒法愛我,那只是我的錯覺的話,我反倒更輕松些。”岫野椋坦然地微笑,“其實,我明白學長對我的期許——我姑且将那種意圖理解為‘期許’吧,您希望我變成‘完整的人’,對吧?倘若您真的愛我,那無法給您對等的回報會讓我有負擔;但既然您做不到,我也就不必回應這份期待了,畢竟,要變得‘完整’,也是很辛苦的啊。”
折原臨也聽出了她話裏那層意思,他很想反駁不是的,他利用岫野知和子的死傷害她,那單純只是出于一己私欲想要傷害她而已,為了打碎森島直輝最完美的作品……
不是那樣的,不是的……
“不過還是謝謝您,學長,或許那段日子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沒有一個好的收場,但我還是心懷感激。”岫野椋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從折原臨也心上緩慢地、溫柔地拉過去,讓他鮮血淋漓,痛得持久,“時至今日回想起來,我還是能肯定,我是喜歡過學長的。也許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愛別人很困難,但我确實也曾有那麽一瞬間……”
折原臨也覺得自己快死了。
——“得以在世為人。”
折原臨也得到塞爾提·史特路爾森的頭顱之後,一度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人類之上的存在并為此狂喜,可現在他卻驚懼于他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岫野椋并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已然完整了,可折原臨也卻成了殘缺不全的那一個。
神沒有辦法像人那樣去愛另一個人啊,神又何嘗是完整的呢——神也是在被愛的時候才會錐心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既然學長現在也沒事了,我就先告辭了。您也早點離開吧,可別再等着下一個仇家找上門了。”岫野椋貼心地提醒他,爾後欠了欠身轉過身去。
她剛邁出一步就停了下來。一雙手從她身後環住她,将她擁入懷中。
“那不是你的錯覺。”折原臨也說。“欸?”岫野椋怔忪。
“是,像普通人一樣去愛別人是很難……”他滿含苦澀地說,“但我會愛你,我會竭盡全力。”
他低下頭,顫抖着将前額抵在她肩頭。神向人類如此懇求——
“愛我吧,岫野椋。”
愛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