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Period.開誠布公
Period.32 開誠布公
岫野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久到折原臨也再也捱不住,神色倉惶地松開她,踉跄着後退了一步。語言是折原臨也的利器而沉默是岫野椋的殺招,她的沉默能輕而易舉把人逼瘋——在他萬劫不複地滑入絕望的泥沼之前,岫野椋在破曉天光裏轉過身來托住了他的手腕,如此輕微的一個動作,折原臨也卻覺得她仿佛将他向着深淵堕落的靈魂都一并輕而易舉地托起,安放在了她的掌心。
“好。”岫野椋答應了,“若您不怕最後與我也發展到拔刀相見的地步——”她鄭重地許下承諾,“那我,便也盡我所能。”
岫野椋眼中的決意一瞬間将折原臨也刺傷,因為她的決意讓他意識到他如今居然成了需要她拯救的人——倘若得不到她的愛,折原臨也只能做一尊失去了人心的、孤獨的神,他終此一生,都絕無可能再重回人間。
她的指尖在他的腕骨凸起上輕輕掠過,往後退了半寸,爾後握住了他的手。岫野椋微垂眼眸,神色安寧,仿佛滔天的風雨都會在她的眼底悉數歸于寂靜:“為了能想你所想、愛你所愛,不顧一切,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報答。”
萬幸,人類回應了神的求愛。
折原臨也得救了。
淩晨四點發車的列車車廂內顯得格外空曠。窗外模糊的光影瞬息萬變,從新宿一眼望穿橫濱的港口。一道道光痕從身上掠過,好似在空白而永無止境的時間裏穿行而過。折原臨也牽着岫野椋的手上了車,自從她握住他的之後就沒有放開過——然而折原臨也從她微涼的手心裏察覺到一股微妙的尴尬,那裏面甚至包含着退縮的意味,似乎岫野椋并不習慣這麽做——不過事到如今他可不會給她反悔的機會。
“你在緊張什麽?”折原臨也詢問的語氣裏含着一丁點嘲弄,無非是習慣使然。“呃……還好吧……”岫野椋含糊其辭。“小椋不會從沒牽過別人的手吧?”折原臨也嘲笑道。“怎麽會,至少森島醫生我還是牽過——”岫野椋忽然反應過來這個時候提森島直輝恐怕不合适,晚了,折原臨也已經笑不出來了。
過分的誠實總是猝不及防地在關鍵時刻傷人。
“小椋你真的……很喜歡森島直輝啊——”折原臨也咬牙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你和他交往過嗎?”“交往過——還是沒有呢,該怎麽說呢……”岫野椋也頗感困擾地閉上眼睛思考。“你那是什麽模棱兩可的說法!話說回來這種問題也要想的嗎?!”
森島直輝在過去六年間一直擔任岫野椋的移情對象——他們以“會面限定的戀人”的身份相處,嚴格來說,那是幫助岫野椋穩定人格框架、舒緩情緒的手段,說是“像戀人那樣相處”,實則是在扮演。岫野椋其實不太想解釋這件事,說到底當初為什麽要采用代償性移情這個治療方案,森島直輝都沒同她詳細解釋過他的主張。她睜開眼睛,看向折原臨也,幹脆地點了頭:“是,交往過——”她望着折原臨也精彩紛呈的臉色笑了起來,“您失望了嗎?”
“那倒沒有。”折原臨也誇張地嘆了口氣,緊接着嘀咕道,“我只是單純排斥同類而已。”岫野椋覺得很好笑,心裏浮起奇妙的快樂——她過去在折原臨也那裏得到過創傷和痛苦,也得到過慰藉和安寧,卻是第一次感受到快樂,她想,是因為她已下定決心要竭盡所能和他相愛嗎?
“別吃森島醫生的醋。”岫野椋幹脆地說。“哈?我沒有好吧?!”岫野椋不搭理折原臨也的嘴硬,而是擡起兩人相握的手搖了搖,“雖然我和醫生牽過手,但我這是第一次和喜歡的人牽手啊?”折原臨也哽住,緩緩地、欲蓋彌彰地移開了視線。岫野椋終于笑出聲:“學長,您臉紅什麽啊?”
“不對,你第一次和喜歡的人牽手?”折原臨也突然反應過來,狐疑地盯着岫野椋,“那你和森島直輝交往,不是因為喜歡他嗎?”“呃……”岫野椋一時語塞。
岫野椋的猶豫讓折原臨也的腦子裏順便冒出了不太好的推測,他眯細了眼睛,像只生氣的狐貍:“你之前在來良學園的時候還沒有高中時的記憶,你是什麽時候——等等,你和他分手了嗎?”岫野椋默默地把臉埋進了掌心,折原臨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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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該不會是……被腳踏兩只船了吧?”
……
折原臨也就在這要命的沉默裏開始認真掂量自己的底線到底在哪裏,是不是能承受得起做一個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所帶來的道德壓力——轉念一想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可他的道德操守不在乎這些不代表他的自尊心也不在乎——可他的真心又在不顧他的理智勸阻撒潑打滾,因為岫野椋說她曾經喜歡過他的時候他太開心了,她說她願意盡她所能回應他的時候他更感到如釋重負——那樣的心情太難得了,這個人又太重要了,他也不是不可以妥協——可另一個人是森島直輝,除了平和島靜雄,折原臨也在這世界上最讨厭的人就是森島直輝!
折原臨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看樣子快被自己的內心博弈折磨吐了。當他以一種忍辱負重又飽含(對森島直輝的)殺意的眼神看向岫野椋,嗓音微顫地開口:“小椋,我……”岫野椋明智地擡手制止他:“停,不是您想的那樣,聽我解釋。”
岫野椋還是不得不和折原臨也詳細解釋了森島直輝的移情治療方案。岫野椋感到疲憊,因為解釋完這個複雜的方案後,她發現折原臨也的殺意更重了。折原臨也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你和森島直輝交往了六年……靠的卻是移情——他的職業道德和他的腦子到底是哪一個出了問題?”“我和森島醫生不算是在交往……”岫野椋徒勞地強調。
“還給我。”折原臨也忽然湊近,一手撐在了岫野椋身側。“什麽?”岫野椋下意識退後一些,腰後卻被按住。“那是小椋對我的感情吧?還給我啊。”折原臨也又抵近了些——即便隔着風衣,那個位置距離槍套也太近了,岫野椋條件反射就要擡手去摸槍,卻還在是半途硬是剎住,轉而握住折原臨也的小臂。她幹脆反退為進,仰起臉貼着折原臨也的唇角,眼風微挑,低聲提醒他:“六年前,是您自己不要。”
折原臨也猛地打了個寒噤。岫野椋清楚地看見,他眼底一片映照白夜的微光,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緊接着就支離破碎了。
——岫野椋,離我遠一點,永遠別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永遠別再讓我見到你。
好巧不巧地,在來良學園重逢時,就算沒有高中時的記憶,岫野椋也憑着天生的警覺對折原臨也提出了“離我遠一點”的要求,折原臨也對此耿耿于懷,他甚至沒有想過,那沒準是因為岫野椋潛意識裏始終記得:六年前,是他先背棄她的。折原臨也的呼吸亂了一瞬。他就是這樣一個踐踏了別人的真心還扭頭就忘記、毫無自覺的混賬,而岫野椋安靜地望着他,仿佛在告訴他,她正是明知他是這樣的人,卻依然答應了要盡她所能去愛他。
折原臨也倉惶地移開視線,并非是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為,只是倏然間鬼使神差地被某種情緒淹沒了難以面對。“要是……在醫院的時候,我要是沒有攔下小椋——小椋會就那樣走掉嗎?”“嗯。”岫野椋點頭,她本就是那麽打算的。“小椋就會一走了之,放棄那段通過移花接木留存下來的感情嗎?”
——這種高高在上的說法很奇怪,不過岫野椋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她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說:“不知道。沒有那麽容易放棄吧,畢竟就算學長跟我絕交了,這份感情也存續了六年沒有消失。”這段感情,包括它所承載的歲月——自打恢複了記憶起,岫野椋就想通了,它們與她的意志無關,它們只是存在,而她能做的唯有接受,并且與之共處。
折原臨也感到不可思議——求而不得、為愛而苦的惡俗故事他見過無數,甚至可能還信手拈來親自導演過。被愛情摔碎的人心多半廉價,但卻具備一種舉世無雙的脆弱感,叫人聯想起花期極為短暫的植物,綻放過後沒有授粉就會白白死去,這是折原臨也樂此不疲地觀看低俗愛情故事的原因,求愛卻得不到回應的人那種徒勞綻放的樣子很叫他迷戀。
而岫野椋不太一樣,折原臨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
“沒能放棄的話,會怎麽樣呢?”他環着她的腰扶正,兩個人端端正正地坐好,望着車窗外飛速退後的光影,神情都像是聊着事不關己的閑話。
“會單戀到死吧。”岫野椋的發梢掃到折原臨也的肩上。
她說這話的語氣很美,或許最初她就是坦然地以破碎的模樣綻放的。
折原臨也嘆氣。然後再度側身過去吻她。
盡管折原臨也總是大言不慚地宣稱“我愛着所有人類所以人類也應該愛我”,而當真有一個人越過神所遙遙遠望的距離來到他的面前,敲碎他設下的厚重障壁來愛他的時候,他發自內心的第一個想法仍是遲疑,他到底能不能接受一個世人的愛。
神在人世堕入愛河無疑是危險的,某種秩序會因此崩潰。可折原臨也決定了——如果說在醫院裏留下岫野椋是一種他經年的錯愛留下的本能反應和症候發作的話,那麽現在他是以清醒的自我決定履行諾言,他要愛她,他要竭盡全力,哪怕人世愛河的深處是神的粉身碎骨。既然岫野椋能不求回報地愛他,那麽折原臨也也可以為此不懼一切。
岫野椋微微睜大眼睛,滿是錯愕地看着折原臨也,看得他幾乎惱了,伸手蓋住她的眼睛,感覺到她的眼睫蝶翼般開阖了一下,搔過他的掌心。他撫過岫野椋纖薄的後頸,指尖沒入她的發絲,察覺到岫野椋的瑟縮,他更是摁住了不讓她動,抵着她的唇角無聲地說,別逃啊——現在才想逃也太晚了,事到如今怎麽可能容許她退縮。
耐心地舔吻,溫和地撫觸,半退半進地糾纏,直到岫野椋透不過氣擡手推他,折原臨也才放開她。他喘了口氣,抵着她的嘴角輕輕啄吻,再睜開眼的時候眸底已有精微的光芒閃爍:“小椋,你……還有三個問題要回答我。”
“……是。”岫野椋覺得自己的思緒在他的親吻下變得亂七八糟的,心想怎麽在這種時候提這種事——她忍不住抱怨,“太過分了,這種時候不是問我什麽我都會老老實實全告訴您了嗎……”“我就是欺負你沒經驗啊。”折原臨也笑得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學長性格真的很差啊。”“你不喜歡?”岫野椋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三個問題,您問吧。”
“那麽,第一個問題:小椋和粟楠會被稱作‘隐槍’的男人,是什麽關系?”
一共只有三個問題,必須謹慎把握才行。一個吻的時間裏,折原臨也已經經過了充分的思量,游刃有餘地開口——上來就是一記不帶拐彎、正中命門的直球。岫野椋倒抽一口冷氣,她瞪着折原臨也:“您剛才親我的時候就在琢磨這個?”折原臨也捂着腹部快要崩開的傷口,倒在她肩頭憋笑:“調情沒用啦,先回答我的問題。”“誰調情了?!”岫野椋反手就想推開他,卻被折原臨也按下,“別動,我有點累了——你不累嗎?”他甚至調整了一下位置,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她身上。
折原臨也提起來,岫野椋才恍然想起來兩個人都已經熬了一個通宵沒睡,這會兒終于在天光大亮的時候泛起倦意。她溫順地任他依靠,掩着嘴打了個哈欠,才用夢呓似的溫柔語調低聲說道:“有乃宮良——這個名字從姓氏、寫法到念法都不對,‘隐槍’真正的名字是岫野溟——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岫野椋的心裏忽然間湧起一股難言的懷戀,她好像很多年都沒有同別人提起過“父親”了,連想起他的機會都愈來愈少。她很感謝折原臨也能問起她關于岫野溟的事,不論他出于什麽目的——她想,可能正是這種貪婪到沒有界限的好奇心促成了神對人類的愛意從極高極遠處向人世的降落。
折原臨也是因此才能愛人的,她也是因此才敢于回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