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Period.春秋筆法

Period.33 春秋筆法

岫野溟是在岫野椋十四歲,也就是七年前過世的。他死于粟楠會少主粟楠幹彌上位時的腥風血雨。粟楠幹彌上位時太年輕,引起了元老幹部的諸多不滿,明日機組乘虛而入,連目出井組系方面也在施加壓力。粟楠幹彌之所以能夠度過繼任之初最艱難的時期,很大程度上是倚仗了四木春也和岫野溟的全力支持:四木春也為粟楠幹彌實施了慘烈的肅清計劃,而實際負責的主要執行人就是岫野溟——那也是粟楠幹彌第一次在明面上啓用岫野溟。在此之前,他擔任的角色是隐匿于黑暗的處決者,負責清理背叛者和組織認為必須抹去的人,粟楠會除了高層少有人見過岫野溟,因為見過他的人都死了。漸漸地,有人用“隐槍”的代號指稱他,就連名字都在被不知道多少人誤讀後被外人訛傳為“有乃宮良”。除此之外,岫野溟在粟楠會換血、內裏空虛疲憊的時期,還騰出手震懾了赤林海月和目出井組,明日機組甚至在他手裏折損無數——一時間,岫野溟名揚東京二十三區的地下世界。然而岫野溟的揚名注定是昙花一現——素來隐匿于黑暗的處決者走上臺前的那一刻便意味着終結。組織的代際更替是一時一地的事,要生存下去卻是長久之計,肅清計劃也好、和明日機組的沖突也好,由暴力和仇殺帶來的仇恨、恐懼和人心惶惶都要有人為此負責,被推出來的人,當然就是“隐槍”。最終,“隐槍”的犧牲為粟楠幹彌帶來了決定性的勝利,讓這場血腥無比的代際更替得以落幕。

而十四歲的岫野椋,也是以岫野溟的死為契機,才得到了重回日常的機會。

“很小的時候,我就被當作父親的繼任者來培養。近身格鬥的基礎都是赤林先生教的,在此基礎之上,父親親自教我用槍;文化課方面會敷衍一些,由、外面請的家庭教師來擔當——直到父親去世以前,我都是以這樣、與平常人家的孩子完全不同的軌跡方式在成長。沒有交過同齡的朋友,幾乎很難進行正常人的交流,雖然不曾憎恨過被規定好的詭異的生存模式,但我從小就憧憬正常人的生活,希望有一天能回到日常,過平靜安寧的日子。”

列車在平穩地行駛,偶爾在車輪軋過軌道接駁處時輕微搖晃。折原臨也看上去是真的困倦了,他在岫野椋的講述裏微垂眼睑,摸索到她的手腕,指尖順着向下,滑進她的掌心,然後與她纖細的手掌相扣,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她虎口的槍繭。

“父親和幹彌先生從國中開始就是朋友,他是自願投身進去的。父親為粟楠會搭上了性命後,幹彌先生出于感激和愧疚,給了我母親作為蔭蔽和幫助,并且遵照父親的遺願,同意讓我脫離粟楠會,作為普通人回到表世界生活。因此,為父親服喪完畢的我,才能穿上普通的高中生制服,進入來神高中——我的日常,是父親用生命交換來的,于我而言,比什麽都重要。”

折原臨也沒有發表意見,而是陷入了沉思。他見過的爛人爛事太多了,又怎麽會被這麽拙劣的說辭蒙騙——岫野椋的匮乏和貧瘠,絕不單純是自小異于常人的成長環境和教育模式的産物。根據折原臨也的觀察和推斷,那更接近于一種人為切割的結果——有人通過特定的手段,改造了她的情感反饋機制,通俗地說,岫野椋的情緒,甚至包括某一部分的思維模式,都是被人為剝除的。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沒想到竟然有人的人生也充斥着被肆意塗抹和書寫的痕跡——折原臨也深谙這種用花言巧語歪曲是非的手段,自然敏感于這種手段所留下的破綻和痕跡,故而嗤之以鼻。折原臨也知道岫野椋沒有撒謊,她是當真認為她就是這麽活過來的,可折原臨也卻在思考,她所坦白的一切又是誰悉心妝點、編織過的故事?

“當然,想要回到日常不是那麽容易的。我離開粟楠會後,幾乎沒法和人交流,有一段時間甚至生活不能自理,我在接受了将近兩年的疏導和治療後,才回到媽媽身邊生活。”

折原臨也的某根神經猝然間被撥動了。他終于坐直了身子,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岫野椋,岫野椋也直接肯定了他的猜測:“是的,那個時候負責我的診斷和治療的,就是森島醫生。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非常依賴森島醫生,定期要去醫生那邊看診,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遇到問題也會請教醫生——森島醫生對我而言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畢竟多虧了森島醫生的照顧,我才慢慢恢複,能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岫野椋的聲音小了下去,“當然還是會有很多不自然的表現,在學長眼裏,就是看起來‘貧瘠而不協調’吧。”

“你現在似乎……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因為我已經拿回記憶了。十六歲的時候,森島醫生為了穩固我的人格框架,除了移情,最重要的一項手段就是抹除我的創傷經驗——也不是讓那些記憶消失的意思,按照醫生的話說,是把特定的記憶放進一個盒子裏關起來。”岫野椋伸手比劃了一下,“他會與我約定一個暗語,安置在我的意識深處,那就是‘鑰匙’。沒有鑰匙就沒法打開那個盒子,我就不會想起來;但若是我在清醒理智的情況下決定要取回記憶,‘鑰匙’就會浮上意識淺表,說出暗語,森島醫生就會為我打開那個盒子。”

折原臨也點點頭,心下了然——深度催眠。

或者……更有可能是洗腦。

岫野椋對十四歲以前的人生的認知和感受純粹是錯漏百出的虛構敘事,壓根是個沒有編圓的謊話,在折原臨也聽來充滿了滿不在乎的敷衍意味,明明稍微查證一下就會發現都是胡說八道,她卻對此深信不疑。折原臨也心裏已有了初步結論。

“第二個問題:既然小椋已經脫離了粟楠會——”折原臨也用目光示意岫野椋的腰側——風衣遮掩下是她的槍袋,“那把SIG P228又要怎麽解釋?”岫野椋驚訝地眨眨眼,笑起來:“沒想到學長很有眼光啊。”“啊?”“這個型號現在不太常見了嘛——不是很容易被誤認成P226嗎?”“這把一看就知道是緊湊版吧,口徑比P226要小不是嗎?”岫野椋鮮少露出這樣贊許的神色:“學長果然懂行。”

折原臨也感受到了些許壓力——他只不過是在回憶矢霧波江從架子上找到的那薄薄一頁紙上的信息而已。岫野溟身後顯然是有人專門清理過,有關他的大多數痕跡都被抹去了,黑市裏流通的他的資料便只有一行名字和生卒年,剩下的都是關于他的槍,那些徒勞無謂的型號補充對比都被折原臨也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并且記在了腦子裏。

“要徹底脫離粟楠會是不行的,父親的槍就是粟楠會有條件征用岫野家——直白點說就是征用我個人力量的憑證。父親留下的兩把SIG P228——是他自己生前慣用的槍,一把在我手裏,另一把存放在四木先生那裏,我直接聽命于四木先生,只要這兩把槍的歸屬還維持着這樣的狀态,粟楠會就仍持有對我的調度權——不過是有條件的,父親臨終時與幹彌先生立下的約定裏面,包括了‘只在關涉到粟楠茜小姐安危的時刻任意差遣我’這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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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原臨也沉吟半晌,爾後忽地問道:“為什麽是粟楠茜?”“欸?”岫野椋一怔。

“我說,為什麽是粟楠茜?有什麽非要把小椋和粟楠家的女兒綁定在一起不可的理由嗎?”折原臨也抓住這個話頭就切換到了滔滔不絕的話療模式,“我說,稍微想想看就能明白吧,這種約定根本就不自然也不合常理。明明都答應要解放小椋了,哪有讓‘回到表世界過普通人的生活’的人手裏拿一把在黑市上都廣為流傳的名槍在表世界到處走的啊,不可笑嗎?粟楠茜的死活關小椋什麽事,說差遣就差遣真是笑死人了,什麽一把槍給你一把槍給四木,定情信物嗎?!粟楠幹彌手下是沒有人能保得住粟楠茜了是吧,是都死光了是吧!要一個死了七年的幹部的遺孤來管他的女兒,管得着嗎!怎麽不幹脆聘你當粟楠茜的貼身保姆,那樣一來恐怕我想對小茜出手都難如登天了呢!”折原臨也的語氣漸漸帶上了一股罕見的、露骨的愠怒,一時間連自己口不擇言道出了被四木春也聽見必遭追殺的內幕都不管不顧了——粟楠會在耍岫野椋玩呢,她還對此一無所知,心甘情願為了鬼知道是真是假的、莫名其妙的約定去蹚渾水。折原臨也在心裏冷笑:岫野溟要是知道了估計會氣得活過來,然後扛把槍到粟楠會的事務所無差別掃射吧!

“呃……”折原臨也自顧自發洩似的說了那麽多,卻沒得到任何回應,不由得扭頭去看岫野椋,“我說小椋,你有在聽嗎?”

“欸?您在說……什麽?”岫野椋面露困惑,用力睜大眼睛,極力去分辨,可她看見折原臨也皺着眉,他的嘴唇在動,似乎在對她說什麽,可是沒有聲音傳過來,“我好像……什麽都聽不見啊?”

岫野椋回過神來——巨大的耳鳴隔絕整個世界,密不透風地包裹了她。她猝然雙手捂住耳朵,痛苦地蜷縮起來,倒在椅子上發出破碎的嗚咽和□□。

“小椋?小椋?!你怎麽了?!”

岫野椋幾乎被腦內沸騰般的尖銳嗡鳴壓垮,她竭力控制着呼吸,艱難地抓住折原臨也的衣袖:“我……我想給森島醫生打個電話……可以嗎?”“你想打就打,沒必要征求我的意見。”折原臨也迅速地摸了摸她的風衣口袋,從裏面掏出手機遞到她面前。岫野椋顫着手接過來,勉強打開通訊錄翻出號碼撥了出去。等待國際長途接通的十幾秒格外漫長。

“喂,椋,怎麽了?”森島直輝剛開口,就讓折原臨也眼皮一跳——這人直接叫名字!

岫野椋卻捏着手機,頭疼得根本說不出話。

“……椋?你在聽嗎?”

折原臨也一把拿過手機,陰陽怪氣又滿帶笑意地問候道:“好久不見,森島醫生,我是折原臨也,醫生還記得我嗎?”

他盤算着要是森島直輝敢裝傻,就拿岫野椋提過的“森島醫生對您念念不忘”的說辭來惡心他,沒成想森島直輝那頭沉默了幾秒——直接挂斷了電話。折原臨也眼角一抽,立馬就想撥回去問候森島直輝和他的祖宗,而阻止他這一舉動的是已經失去意識昏過去的岫野椋。

岫野椋在帶有輕微搖晃的睡眠裏醒來,神思安寧而平靜。她爬起來,發現自己竟伏在折原臨也的腿上。

折原臨也擡眼看她,手還停留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醒了?累的話,可以再睡會兒。”“我睡過去了?”“嗯。”岫野椋揉了揉眼睛,有些詫異——她是很累沒錯,但她的精力一向很好,也不至于就這麽睡過去。興許是待在折原臨也身邊太安心了,就松懈了吧。她如是想。她想坐起來,折原臨也卻堅持道:“再休息會兒吧,你太累了。”他摸了摸她的頭,這個動作讓岫野椋重新趴了回去。

“小椋,很愛你的父親吧。”“嗯。”“用着他留下的槍,遵守着他立下的約定——光是聽你談起他的槍,就連語氣都很溫柔,能感覺到愛意。”

在岫野椋的印象裏,折原臨也也很少用這種溫柔的語氣說話,讓她想起高中時他在射擊部的風波落幕時對她說,你能如願以償,這就好了。岫野椋不太适應,這會讓她心底生出一股脆弱的依戀。

“小椋,如果把槍還回去的話會怎麽樣?”聞言,岫野椋僵住。折原臨也卻像是沒注意她的異常,或是注意到了也當作沒看見,仍然平靜而溫柔地繼續說話,甚至還輕撫她的脊背讓她放松。“你剛剛說,‘只要這兩把槍的歸屬還維持着這樣的狀态’——如果打破這個狀态呢,會怎麽樣?”“……按照約定,要是兩把槍都回到我手裏,我就得回到粟楠會接替父親的位置,要是把槍還回去,就可以解除這種半雇傭關系,毫無顧慮地在表世界做個普通人,粟楠會再也不能打擾我。”“那為什麽不還回去?”岫野椋沉默了。

折原臨也已經知道答案了。他嘆了口氣。

“‘人要背負着自己各自的責任才能前行’——這是父親從小就教育我的。”岫野椋小聲說。

因為那是岫野溟留下的約定,是他留給她的束縛和責任。她明知留着岫野溟的槍就不可能真正做一個普通人,即便如此,還是甘願放棄了夢寐以求的日常。

“父親離開我的時間太長了,留下的東西又那麽少,我不想把他所有的痕跡都抹去。”岫野椋感到無奈,又有些委屈,她不敢看折原臨也,覺得他肯定會嘲笑她,明明是自己放棄了畢生的夢想,卻還在這裏裝可憐,“我很怕平靜的日子過得久了,有一天一不小心就忘記了我是父親的女兒。”

而折原臨也只是撥了撥她的頭發,他低得幾乎潰散的喟嘆就如一片柔軟的、漆黑的羽毛,再一次地,在岫野椋心中的縫隙裏着陸了。

在得到折原臨也的愛之前,比那更早,岫野椋就有愛人的能力。哪怕人生和記憶都被別人塗抹得面目全非,依然有無堅不摧的愛意栖居在她心裏,只是她自己不曾發現罷了。折原臨也難過得幾乎心碎,卻又不得不贊嘆,她的愛或許真的能救世人吧。

折原臨也沒說什麽,只是嘆息着又重複了一次。

“……小椋,你真的很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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