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Period.食髓知味
Period.34 食髓知味
高壓鍋的閥門松開,帶出一串長長的洩氣聲,岫野椋揭開鍋蓋,灼熱的白色霧氣卷着濃稠米香撲面而來。将粥盛入碗裏,忽聽到身後有人趿拉着室內拖鞋走進廚房,然後肩上一沉,薄荷牙膏清涼又濕潤的氣息鋪散開來。岫野椋面不改色地繼續手上的動作,對于某成年男性與三歲小孩撒嬌無異的行為視若無睹。
折原臨也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垂下的雙手順勢環繞在岫野椋的腰腹:“早上好,小椋。”“早上好,學長,可以用早餐了。”“早餐……可以晚點。小椋也起得太早了吧——”折原臨也口齒含混地抱怨,身為一個習慣了刷大夜熬通宵的夜貓子,突然間被置入了正常人的作息,過了這麽多天他依然适應得很痛苦,“你完全不會累的嗎?”岫野椋不以為意:“不會啊?我身體一向很好。”話裏似有似無的意有所指刺得折原臨也眼皮一跳,徹底清醒了:“哈?雖然我是受傷了,但我身體有哪裏不好嗎?”岫野椋不置可否的态度不啻火上澆油。他拿過她手裏的粥碗随便往臺上一擱,然後扳住手臂把人轉過來接吻。
喘息的空隙裏,折原臨也随手撥弄着岫野椋的耳骨鏈——耳墜是一枚漆黑的月亮,做的時候會随着她的起伏晃動和鏈子一起窸窣作響,他眯着眼睛輕聲問:“是我昨晚不夠努力,讓小椋産生了我身體不好的誤解,嗯?”“不,沒有……我沒那個意思。”此時此刻否認實在無力,岫野椋只好放低姿态認慫,然而折原臨也已輕車熟路地摸到她胸前開始解她的衣扣。他笑得如沐春風,知道什麽樣的口吻叫人不容易拒絕——“早餐再等等,行嗎?”岫野椋嘆了口氣,仰起頭露出纖直的脖頸,除了同意沒有別的辦法。
她想,折原臨也真是操縱時機和氛圍的高手——他對言語的駕馭能力誠然出色,往往最先被人注意到,但那不過是因為言語是最直觀的表征;他真正的強悍之處,是一旦行動起來,就能以最不被察覺的方式将時機、氛圍、環境等等因素悉數把控在自己手裏,成為整個場域的操縱者。心理上但凡稍微松懈一下,回過神來的時候就會發現事情已經按照他的意願在發展了——不然,事情又怎麽會變成眼下這樣子呢?
談完岫野溟那短暫而倉促的生前死後之後,列車上的對話陷入漫長的休止。隔了很久,岫野椋才想起來問,第三個問題是什麽。事實上,折原臨也想知道的信息,兩個問題就問完了,他很清楚,再多的他已不可能從岫野椋這裏得到了,只能自己去查。他信口道:“我問完了啊,小椋答應了的。”“什麽?”岫野椋很驚訝,她完全不記得,“抱歉,我好像沒什麽印象……”
折原臨也毫無壓力地睜眼說瞎話:“我問你今晚能不能去你家留宿,你說可以。”“不可能。”岫野椋史無前例地一下子就認定折原臨也在胡說八道,“這種事我不會答應了也毫無印象——把我當傻子嗎。”折原臨也旋即擺出一副情深不壽的受傷表情:“對不起,我是騙你的。”“我知道,別演了。”引來折原臨也爆笑。
“小椋你想想看啊,我現在的處境很糟的。”他忽然間換了種一本正經的語氣,嚴肅得叫人難以适應,“池袋那邊,先不提小靜,想找我喝茶的人排個隊大概能站滿一條臨海線,想要我命的更是不在話下,眼下估計只能躲到新宿避難。”他停了停,換來岫野椋點頭表示了解,緊接着一個折轉,“但是,新宿的事務所也肯定早就被盯上了。我受傷的消息可是在電視上向全國通告了,動作最快的那位小姐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殺到了醫院,後續部隊還有多少誰都說不準——就算是我也會後怕啊。”
岫野椋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倒回他腿上,知道自己已經被說服了。
“所以,我目前屬于身受重傷無家可歸又相當危險的狀态,迫切需要一個藏身之處順便養傷——”折原臨也驀地綻開晃瞎人眼的燦爛笑容,“這種時候,和女朋友同居不就是最好的選擇嗎?”
岫野椋無話可說。
回到新宿的住處後,岫野椋過上了久違的平靜而規律的生活。她白天要工作,順便打理兩個人的日常起居——說是要照顧折原臨也,但其實除了換藥之外他都能自理,他還和她輪流下廚做飯,手藝蹩腳得不相上下。至于晚上——岫野椋常年獨居,也沒有什麽要來往的朋友,家裏自然沒有客房和多餘的床,連沙發都躺不下一個人。折原臨也抱着枕頭理所當然地站在床尾,她也就只能順其自然往裏挪一挪讓出位置。一張床躺兩個人稍嫌擁擠,因而折原臨也總是貼過來從背後擁着她入眠,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還喜歡手賤把她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島國的雨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而至,逐漸鋪展開來的遼闊雨幕覆蓋了新宿。在第一個雨夜漸響的雨聲中,折原臨也沒能入睡,只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擺弄岫野椋的衣袖。過了許久,岫野椋終于按下他的手,翻過身來朝向他。事物的輪廓在晦澀昏暗的光線裏被暈染得模糊不清,風雨迷蒙的倒影映在鼓起又落下的淺灰色窗簾上,濕漉漉的潮氣缭繞、包裹着孤獨的人心相對凝望。
折原臨也靜靜地看着岫野椋,在她黯淡的神光裏不期然窺見同樣融化在溫涼雨水裏的渴求,那與他望向她的目光一般無二。他松了口氣,慶幸他們抱有相同的心意,又在瓢潑雨夜的懷中恰巧擁有彼此。折原臨也湊近了一點,無聲地做了個口型。他悄悄問她,做嗎。雨聲太寂靜,岫野椋沒有回答,第一次主動吻了他。
這綿長濕潤的雨季成了生活所締造的一場大夢,輕紗般溫柔地籠罩着兩個人。思緒在若有若無的失重感裏被抛擲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所有的不安和躁動在雨水不厭其煩的安撫和沖刷下逐漸平息了。折原臨也的體溫較之常人偏低一些,但被他圈繞住時,岫野椋卻總覺得溫暖,剛剛好蒸騰掉梅雨時節特有的揮散不去的陰濕。
岫野椋心想,是她太縱容折原臨也了,才會放任所有的事情都順着他的意思發展,任他予取予求。這也沒有辦法,畢竟雖然是她回應了折原臨也的求愛,但實際上她喜歡他的時日更加長久——折原臨也決意要愛她,他能否做到還是未知數,可岫野椋卻在幸福得近乎虛妄的平靜日常中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愛他。他在親吻她的時候一遍遍地确認,人世裏天生地長的、令神祇都心生畏懼的孤獨唯有此時才能得到慰藉。
Advertisement
現在,有好好愛着我嗎。
比你以為的……還要更多。
岫野椋伏在折原臨也的肩頭,她的嗓音漸趨破碎,像是屋外下着暴雨的地面上世界的倒影,耳墜在來回搖擺間沒入彼此纏繞的發絲,不再發出細微的聲響。她無望地注視着內心深處的依戀一點點滋長起來,時常隐隐地不安,疑心這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但現在……
“臨也……”岫野椋輕聲喃喃,折原臨也偏過頭來吻她,汗濕的發梢在她臉頰留下轉瞬即逝的水痕。
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她也在所不惜了。
宿命最終将他們各自帶往何處尚且無從得知,而至少當下此地,神和人類正全心全意相愛。
早飯過後,折原臨也縮在單人沙發上,手機摁得風生水起,岫野椋過來催他換藥——自從他某天夜裏太随心所欲又撕裂了傷口,岫野椋就對此格外注意。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換藥的時候折原臨也總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岫野椋做這些很熟練了:剪斷結扣拆掉繃帶,用酒精棉花清潔傷口,上藥過後再纏上新繃帶。從百葉窗縫隙流入的光線迂回在她低垂的眼底,眉睫的輪廓勾畫得格外分明,雙手在折原臨也的腰胯環繞交錯,幹淨的繃帶一圈一圈裹上腹部,最後一圈纏完恰好停留在後腰的位置,岫野椋懶得再回身找剪子,索性湊上前,下巴擱在他肩上,一使勁徒手撕斷繃帶,在腰後打結。這個姿勢近似擁抱,折原臨也就順勢環住了她,她腰肢一沉,便陷進他的懷裏。
“東京今年的雨季真是漫長呢……”折原臨也沒頭沒尾地感慨。“是啊。”岫野椋百無聊賴地附和。
似乎是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節奏決定了他們對話的長度,呼吸毫無征兆地變輕了,語言的意指也變得游移不定起來。“學長。”“嗯。”“您會留到梅雨結束再走吧。”“噗……這個嘛……”頭頂傳來低低的笑聲,“小椋開口留我的話,不走也可以哦?”“騙子。”
時間停滞了一瞬,複又向前奔流。
“……的确。總是呆在這裏是不行的,有小椋在,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感覺鬥志都被一點一點消磨掉了啊。”
岫野椋不覺得意外。折原臨也本來就不是耽溺于日常的人——她多年以來所憧憬的日常裏,絕對沒有這個人的存在。生活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水,而有些人就像是泥沙,在彙入海洋之前便沉澱了,縱然他們确實不再颠沛流離,但卻再也見不到陽光了。而折原臨也不可能甘于蜷縮在陽光到達不了的地方,那黑暗而安寧的河床。
“小椋希望我留下來嗎?”“您非要逼我說出來嗎。”“真是的……這種作答也太犯規了吧。好吧,我明白了……”
蒼綠的天光在他的瞳孔裏波紋一般一圈一圈擴散開去,最終化為一場淅淅瀝瀝的夢境。
“我會留在這裏的,直到雨季過去。”
折原臨也不免有些茫然。他像是純粹為了安撫岫野椋才做出妥協,但他深知他暫且還不能離開她——以雨季的終結為期,在那之前,他能如願愛上岫野椋嗎,折原臨也自己都不确信。
如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以擺脫那顆頭顱的異化,在她的愛裏回到人世——他還會繼續留在岫野椋身邊嗎?盡管按照他的行事作風,用完就丢掉也很正常,過河拆橋實在是常規操作,可折原臨也驚奇地發覺,他對岫野椋好像沒有這樣的想法。他眼下着重考慮的反而是:他要給她什麽樣的愛,才能算得上對她的報答?
——不是吧,這樣的思考方式也太像人類了吧!
折原臨也笑得雙肩顫抖。
“學長,您在笑什麽?”“沒什麽。”“好癢,放開我。”“不要。”折原臨也抱得更緊了。
“對了,小椋,書房裏的電腦我可以用嗎?”“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很久不用那臺工作了,大概不是很好用。”“沒關系,聊勝于無——很多工作沒有電腦也做不了啊。”“您自便。”
折原臨也一邊等着電腦啓動,一邊撥通了通訊錄裏存為“披薩店外賣”的號碼。不出三聲響,電話就接通了。
“喂,波江小姐?”“你還沒死啊?”
矢霧波江的語氣聽起來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大約她也習慣了折原臨也三天兩頭作死,但她不關心折原臨也的傷勢更不關心他的死活,因為與之相比,矢霧波江更相信禍害遺千年的道理。
折原臨也忍不住唉聲嘆氣,只不過聽上去也假得不行:“太傷人了,就不能對你的雇主表達一些人道主義關懷嗎?波江小姐真的很沒同理心耶。”“哦,去死吧。”
插科打诨了幾個來回後,矢霧波江終于不耐煩地問到底要差遣她做什麽,對于她這種極不情願但已經被調教出來的自覺,折原臨也作為雇主倒還挺滿意的。
“幫我查個人。”“名字?”“森島直輝。”“……誰啊,聽都沒聽說過。”“我想弄死的人。”“你認真的嗎,腦子沒燒壞吧?”“哈哈哈,開玩笑的,看我心情吧。”——矢霧波江當然沒把那話當真,然而折原臨也居然沒有說“怎麽可能,我最喜歡人類啦”而是說“看心情”,這讓她不由得生出一種很壞的預感。不出三秒,這種很壞的預感就被折原臨也的第二個指令坐實了。他頤指氣使的語氣聽起來總有幾分上位者的散漫和矜貴,可落在矢霧波江的耳朵裏那都是狂徒式的瘋癫和不自量力。
“還有,粟楠會的動靜幫我留意着;再聯系一下明日機組的線人——放羊那麽久了,也該好好活動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