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Period.言不由衷(分歧點)

Period.35 言不由衷(分歧點)

倦怠和慵懶淤積在充滿雨水的空氣裏,默不作聲地日益發酵。浸泡在這種氣氛裏不過幾天,岫野椋伏在矮桌上工作,時常沒幾個小時就犯困,恨不得直接躺在地毯上打盹;然而書房裏那位,居然做得到對着臺式機精神抖擻噼裏啪啦連續敲上十個小時不帶歇息,某種意義上着實令人驚嘆。至于折原臨也在做什麽,岫野椋無意關心也無從幹涉,有些事情如果折原臨也不主動開口的話,她永遠沒有知情的可能;更何況在很早以前,她就被森島直輝告誡過,沒必要就盡量別去追究折原臨也的目的,否則多半會被帶到坑裏去。

可是生活就是會一次次證明,即便她不想,很多事情也是事與願違。

“小椋小椋,有件事想拜托你幫忙呢。”折原臨也從身後摟住她,語調歡快得出奇。岫野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盡管同居的日子裏她對他方方面面極盡縱容,而他該有分寸的時候也一向沒有失過分寸,可再怎麽說,折原臨也眼下的态度也未免客氣得過頭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有如此清晰的認知,岫野椋還是習慣性地先點了頭:“您說。”

“我想和森島直輝見一面,小椋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

……

“小椋?”折原臨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岫野椋愣在那裏,直勾勾地盯着折原臨也足有半分鐘,然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悚表情。她用一個極其靈活的動作從折原臨也的懷裏鑽了出去,一面退後一面果斷拒絕道:“不要。”折原臨也一把拽住了她:“為什麽,只是見個面而已啊?”“怎麽可能‘只是見個面’……總之不要就是不要。”“欸欸為什麽啊?”“太可怕了——雖然說不上來為什麽,但總覺得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岫野椋連連搖頭,“要是我能做到的話,必定盡我所能這輩子都不讓您和森島醫生見面。” 折原臨也有點無語:“不至于反應這麽大吧,我又不會吃了他……”“我才不相信!”

岫野椋對這一點有着極為清醒的認識:森島直輝和折原臨也的相性太差了——這兩個人即便交鋒也是王不見王最好,一旦正面碰上會帶來什麽樣的慘烈後果簡直想都不敢想,要是再帶上一個平和島靜雄,世界末日沒準真的可以就此提上日程。

折原臨也少見地面露困惑,岫野椋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心虛地在折原臨也面前坐正,小聲說:“高中的時候……森島醫生利用清見對付您那件事,我已經,就是……狠狠地罵過他了。”折原臨也一點都不客氣地直接戳穿:“少來,小椋這樣的個性會去罵他?騙誰啊真是。”岫野椋硬着頭皮道:“呃……總而言之我有好好責備過醫生了!”折原臨也挑眉:“哦,是嗎?為的什麽?是為他利用水戶清見還是為對付我?”“嗚……”岫野椋發出了細弱的哀鳴:折原臨也太敏銳了,這點言辭上的小花招根本不可能在他那裏蒙混過關。

折原臨也感到好笑:“我不是為了報複他啦——那都是那麽久以前的事情了,小椋到底在害怕什麽啊。”岫野椋堅決道:“不管您是為了什麽,您眼下都見不到森島醫生,這也不是我執意阻攔,放棄吧!”“啊?到底怎麽回事?”“森島醫生去德國訪學了,五月黃金周剛上的飛機,按計劃,一年後才會回來。”“這樣啊……那也沒辦法了呢。”

折原臨也露出一絲失望——倒也沒有看上去那麽失望,他心裏盤算的是既然暫時沒法直接見到森島直輝,那完全可以用他的方式聯系上,他又不會傻到苦等一年;或者,先從明日機組系方面入手也是不錯的選擇。他一邊思索,瞥了一眼岫野椋卻發現她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對着他,忍不住笑:“小椋怎麽還是這種表情啊,我這不都放棄了嗎?”“學長哪裏會因為這點緣故就放棄,您不是都內有名的情報販子嗎?您總會有自己的辦法吧。”折原臨也樂得捧腹:“這麽說是沒錯啦——小椋雖然不太好糊弄,但現在的确越來越能跟上我的節奏了呢。”岫野椋翻了個白眼,很想告訴他她一直都清楚他是什麽貨色,只是懶得計較罷了。

岫野椋自暴自棄地躺倒在地,像趕走什麽讨人厭的東西一樣揮揮手:“算了,我不會插手的——不如說插手也沒用。學長要去見森島醫生就去見吧,別讓我知道就行了——見到了也別告訴醫生我阻止過但失敗了。”折原臨也也跟着躺到她旁邊,饒有興致地湊到她近前問:“為什麽不讓我告訴他啊?”岫野椋別過頭翻了個身背對他:“因為會被醫生說到這個年紀了還沒長進,連男朋友都管不住,我不想在森島醫生那裏丢臉。”

折原臨也望着岫野椋賭氣的後腦勺出了會兒神,然後輕笑着伸手過去摸她的耳骨鏈和那枚黑月亮耳墜——這已經是一個心領神會的動作了,在這個雨季抑或此後更長的時間裏,被賦予了固定的含義。岫野椋擡手捏住折原臨也的手腕,扭頭埋怨道:“您也太不挑時候了。”“沒辦法,你那個樣子太惹人憐愛了,我會想做啊。”他莞爾,擡了擡手臂,“不行嗎?”

——反正岫野椋沒有拒絕過他。

岫野椋鑽過來的時候,折原臨也貼在她耳邊輕聲說:“誰讓你只有在做到神志不清的時候才肯叫我名字。”“……我沒有神志不清!”——就為這一句嘴硬的否認,岫野椋被摁在地毯上做到差點哭出來。事後他們蓋一條薄毯子躺在地上,奢侈地在晝日裏相擁昏睡,直至黃昏的日落透過窗簾籠罩住彌漫着餍足氣息的小小居室,那時,下了一日的雨堪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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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打了個哈欠,聽見折原臨也問她:“小椋,高中你救了九琉璃那次,從岸谷家的研究所裏出來,我送你回家的時候,你還記得我那時說過的話嗎?”

她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記得。”“好,”他好像很欣慰,“你不要忘記。”

岫野椋想說她怎麽可能會忘,她恐怕一輩子都會記得。而折原臨也沒有等她的回應,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呢,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說話真真假假,摻和得厲害,有的時候我自己都分不清,十句話裏大概九句都言不由衷。但那一句話,我是當真的——從今往後,不管發生什麽,小椋都要記住這一點。”

岫野椋沉默了片刻,才猶豫着問道:“您要……離開我了嗎?”折原臨也露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微笑:“誰知道呢。”“這句也是言不由衷?”折原臨也的回答仍是意味不明的:“我不知道。”

岫野椋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略顯沮喪地把臉埋進他的肩窩:“明明我都那麽縱容學長了,您還是這麽……您是特別缺乏安全感的類型嗎。”折原臨也開心地揉亂她的頭發:“哈哈哈,不,那你倒誤會了。不過就私心來說,我的确還想讓小椋再多縱容我一點呢。”

折原臨也抱着岫野椋,感覺到自己确實如願得到了她的愛,抑或是從十六歲起她就并未吝惜過她的愛,不過是他發現的時候已遲了多年——有岫野椋在,但凡他想,他随時能離開神壇回到人間。只是人世的愛河駭浪滔天,于孤獨之中的神而言不啻深淵所在。

折原臨也望而卻步地嘆息,再多愛我一點吧,把全部的愛都給我。

給神涉入愛河的勇氣,給他粉身碎骨也能甘之如饴的妄念。

一切都要趕在雨季結束之前。

……

“小椋,晚上吃火鍋好不好?”“您清醒一點,現在是夏天。”“有什麽關系,我就是想吃火鍋啊——新羅他們之前好多人開火鍋聚餐會,居然沒叫上我,超讓人怨恨的啊。”“那多半也是因為學長又做了什麽要命的爛事,岸谷學長他們才抛下你的——要不然就是根本沒人在乎您吧。”“……這,這麽說也太過分了,我好難過啊,心都要碎了啊……”“別演了,起來,出去買食材。”

買了多到兩個人根本吃不完的食材,為了所謂的氣氛甚至還搬出了幾乎沒怎麽用過的被爐,在梅雨季裏把空調溫度打得很低——岫野椋完全不明白折原臨也高興的點在哪裏,但還是陪他吃了一晚上,更多的時候是在聽他喋喋不休地閑扯,最後兩個人就窩在被爐裏亂七八糟地睡過去,第二天早上起來雙雙感冒。

兩個人都感冒之後日子就過得更加懶散,除了吃飯吃藥恨不得一整天膩在床上,岫野椋病恹恹地想,确實是不妙,別說折原臨也的鬥志要被消磨掉,再這樣在他的身邊躺下去,她連作為一個社會人一本正經活下去的意志都要被消磨殆盡了。想歸這麽想,即便上一秒還在心裏埋怨自己對折原臨也喜歡得有點過了頭,下一秒折原臨也勾一勾她的尾指,她就又翻過身去抱着他繼續昏睡,在夢裏反省自己好沒原則。

等感冒都痊愈了,東京今年格外漫長的雨季也就快要結束了。

雨點打在被十二根傘骨繃緊的傘面上,琳琅作響。傘檐下起伏的景色一片模糊,像是一片片略帶透明的灰藍色光斑拼貼在一起。岫野椋垂下視線,折原臨也黑色外套的絨毛滾邊被籠罩在并排的另一頂傘面下,随着步伐左右搖擺。岫野椋一邊聽折原臨也說話,思緒不知是第幾次瓢回了六年前的某個傍晚。那時折原臨也說,他想為她實現她的願望吧。她又想起折原臨也前些日子忽然舊事重提,說這話他是當真的,并非言不由衷;他還說,從今往後,不管發生什麽,她都要記住這一點。

岫野椋不太明白折原臨也是什麽意思——在她坦白了她還留着岫野溟的槍,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之後,他為什麽要重提舊事呢?他又在意指什麽?

折原臨也究竟知不知道,對于岫野椋而言,這個正在邁向終結的雨季,就是她二十年來的人生中,除了那可貴而已然破碎的十六歲外,最接近她所渴望的日常的時刻?他是根本不曾領會,還是裝作不知?岫野椋覺得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折原臨也對她說那些話,意味着他終究決定要在尚未命名的某一天離開她。

“……喂喂小椋,我講了那麽多你好歹給點反應嘛,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抱歉……稍微走了會兒神。我有在聽,您繼續。”

——那應當就是今天了吧。岫野椋突然感到一種無從破解的絕望淹過她的喉嚨,這種絕望并非誕生于折原臨也的離開,而是被她對他的愛日夜澆灌起來的。要是沒那麽愛他就好了、要是沒有答應他要竭盡所能就好了——這種想法卻一刻也不曾有過,因為不論多麽痛苦,十六歲至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後悔過喜歡折原臨也,哪怕這是個錯誤。

那也許并非何人所願,而是歲月本身帶來的感情。

二十多分鐘後,二人抵達東京地下鐵新宿站站口。“啊,到了。”身邊的人又不出聲,折原臨也轉過身來,用自己的傘輕輕磕了磕岫野椋的,不滿道,“小椋,你今天一直在走神。”“抱歉,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折原臨也恍然道:“啊,那該由我道歉了,是我害你感冒了——這麽多天拖延了不少工作進度吧。”岫野椋搖頭:“沒關系,不是什麽大事。”

“那麽,我這就走了——這些天受小椋照顧了。”“嗯,學長再見。”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一級。兩級。三級。四級。右手上滑到傘骨鉸接座處卡住準備收傘,揣在口袋裏的左手摸出了地鐵PASMO。

“您可以留下嗎?”

折原臨也停下了腳步。他想,來了。

遠處慘白的閃電驟然劃破天際,響雷落地,驀地起了大風,雨珠被吹刮到臉上,盡數破碎,一片冰涼。風聲雨聲蓋過了周遭嘈雜的聲響——古典戲劇中,命運一般都會在這種狂風暴雨裏降臨。

折原臨也轉過身來,望着臺階下的岫野椋。他知道這一刻會來,而他一直在等待。

“是學長說的吧,如果我開口挽留的話,您也可以不走。”岫野椋擡起傘檐,坦然地望着他,眼神平靜得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在這些至關重要的詢問中永遠赤誠,她面對他的時候毫不設防,身體力行地告訴他,她不怕他的傷害,更不怕他的拒絕,但他必須要給她一個結果,絕不能再言不由衷。

這就是折原臨也在等待的命運,以及命運的質問。

——他在等命運質問他,如今是否墜入愛河。

神都不能回避命運的質問,此世一切此在都無法逃避做出選擇。

他已如願得到她的愛了,而他是否如約愛她。他是選擇繼續站在人世的邊緣凝望,還是不管不顧縱身一躍。在古典戲劇終幕的暴風雨中,他不做出回答,就會死;或者做出回答,也會死。

折原臨也早就看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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