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Period.膏火自煎
Period.36 膏火自煎
森島直輝在十點鐘準時結束上午的授課——和大多數同齡的青年講師不同,他的作息很規律,排課也大多在早晨,作為客座講師來說很少見,但他喜歡在清晨陽光最幹淨清爽的時候授課,能把每一個學生的表情和神态裏最細微的變化都看得清楚分明。授課結束後,他會買一杯咖啡,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消磨在中庭的長椅上,和愛親近他的學生閑聊,或者單純看看鴿子在閃着光的石子路上昂首闊步。這之後走路去研究所,抵達辦公室時十點半,那時研究組的每日例會剛好開始。森島直輝的作風就是如此,過程大多随性,而節點和架構都極其精密,總體從無偏倚。
極其偶爾的情況下,一些意外也在他的容錯範圍內——
“老師,您有客人。”森島直輝剛在辦公桌前坐下,他的學生就敲開了他的門。
森島直輝不排斥意外,不如說他很歡迎一些無傷大雅的意外作為摻雜在細膩嚴謹的生活作風裏的一款調劑——他将其視作事物發展時,一度脫離掌控但又終将回歸正軌的迂回樂趣。森島直輝松了松領帶,微微點頭:“謝謝,我馬上就來。”
當作會面和談話用的休息室裏,有一個女人在等他——端莊的身姿,凜冽的氣質,美麗而冷淡的東亞面孔。森島直輝有些驚訝,他的職業習慣已經讓他下意識地、不動聲色地從頭到腳打量這個女人:衣着、氣質、舉手投足間細微的小習慣,只要仔細觀察,客體對象無意間會透露出許多可供解讀的信息;可這個女人,且不談她出現在這裏的動機和背景——她渾身上下都太幹淨了,透露出來的只有一些沒什麽內涵的普通特征,她留給森島直輝揣摩的,只有那毫無來由的略帶嫌惡的眼神。森島直輝恍然醒悟——是她藏起來了,因為她也谙熟于這些觀察和分析的通用手段,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窺探目光從一開始就是無效的。
他驀地想到,這個女人,搞不好和他是同行。
森島直輝收回了那種打量的視線,走了進去。面前的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森島醫生,您好,冒昧前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初次見面,我是矢霧。”她用得體周全而又不過分親切的态度自我介紹,遞上一張名片,至此,她眼神裏那一縷影影綽綽的嫌惡都沒有消失,“尼布羅公司旗下原矢霧制藥第六研的主理人,矢霧波江。”
森島直輝剛要接下,矢霧波江忽然将名片一翻,背面朝上放到森島直輝手裏。
“不過那是我過去的身份了,現在,您可以将我視作折原臨也的代理人。”
森島直輝臉色驀地冷下去,手心裏那張名片的背面,寫着一串數字——那意圖再明顯不過,潦草的字跡透露出一股料定看見這行字的人一定會如他所願的猖狂。
矢霧波江漠然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內斂的、愉快的笑意,似乎很樂意看到他被折原臨也這個名字惡心到的樣子,她非常溫柔地說:“我的雇主希望森島醫生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聯絡他——您若能照做,我自當感激不盡,也就不枉我專程跑這一趟了。”
折原臨也接起電話的時候,餘光瞥見岫野椋正從二樓下來,他面不改色,一連串妥帖的瞎話不打嗝愣地從嘴裏往外蹦:“啊——坂崎先生是吧,上次那件委托的進度呢……嗯,稍等兩分鐘,我馬上回電話哦。”他也不等對方回音,自說自話先把電話挂斷了,然後沖岫野椋招招手,露出了人畜無害的笑容,“小椋,幫我個忙吧。”
“怎麽了?”岫野椋來到了辦公桌前,折原臨也拉開抽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信封,順手撕了一頁便箋寫下一行地址。“波江小姐這幾天都不在,我現在也抽不開身,想讓你幫我跑個腿。”岫野椋沒多想,答應下來:“好。”
折原臨也攬了攬她的肩,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那些家夥見到小椋是會高興呢,還是已經不記得你的事了呢。”“誰?”“去了就知道啦。”“哦。”岫野椋早就習慣了折原臨也這種措辭暧昧的吊胃口話術,故而從來都不追問——沒有多餘的好奇心是她經年的情感匮乏的後遺症,但如今看來沒準也是一種額外的饋贈。岫野椋認為,別說是好奇心旺盛了,但凡抱有正常人水平的好奇心,待在折原臨也身邊都會被他耍得團團轉——還好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她有點慶幸,并且隐隐覺得折原臨也沒準也懷揣同樣的想法。
站在落地窗前确認岫野椋已經走出了事務所所在的公寓樓、縮小成一點的身影淹沒在路口的人流中之後,折原臨也才拿起手機慢悠悠地回撥。在等待電話接通的這段短暫的時間裏,折原臨也恍然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只不過是做了一件六年前就該做的事情而已,這種微妙的命定感讓他興奮,又有點想吐。折原臨也毫不懷疑對方跟他感同身受,只不過對方必定承受了更甚于他此刻心情的惡心——忍着莫大的惡心給他打電話,還被他上來一通胡說八道給先挂了,一想到這裏,那點隐約的嘔吐感都霎時間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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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接通了,折原臨也愉快地開口:“森島醫生,您終于肯聯絡我了啊,真是費了我好大工夫。”
森島直輝的語氣聽上去倒沒什麽異樣,依然平和溫柔,甚至帶着點松快的笑意,散發着不動聲色的優越感:“我也是沒想到折原君對我這麽執着,就為了和我說上話,不惜差遣秘書千裏迢迢跑到科布倫茨來。”折原臨也微微一笑,語焉不詳地說:“這也沒辦法,誰讓萊茵河中有黃金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啊。”森島直輝聽了呵呵一笑,雙方都心領神會那是“你在說什麽屁話”的意思。
森島直輝現在确實在萊茵河畔散步,矢霧波江就伫立在他身後不遠處,高遠蒼穹下群青色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她卻無心欣賞,一臉的不耐煩模樣。森島直輝收回了視線。“說吧,折原君到底有什麽事?還是說……”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裏多了一絲不确定的猶疑,“椋她出了什麽事?”
折原臨也忍不住厭惡地“啧”了一聲。這種精密的洞觀和理性正是森島直輝與他相似卻又超越了他的地方——那對折原臨也而言是一種天生就有的精微直覺,可在森島直輝身上卻體現為系統性的訓練和經年久月的觀察實踐磨砺出來的才能,這興許就是前者只能踐踏人心,而後者卻能将其縫補的原因所在。
“小椋之前打電話給森島醫生,醫生一聽見是我,就挂電話了——您記得吧。”
森島直輝很想說他不記得——事實上他是一個挺随心所欲的人,得益于出衆的頭腦、淵博的學識和精悍的執行力,迄今為止堪稱順遂的人生中想要的大多能得到,期望也都達成了,但偏偏此刻無法如願,因為這是森島直輝第一次和折原臨也正面打交道。而他和折原臨也這樣的人之間一旦有誰選擇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再搞些彎彎繞的說辭反而顯得自己很沒品了。“我記得。”森島直輝道。
折原臨也裝得一派天真無辜:“醫生為什麽挂我電話啊?”“……哈?”這下輪到森島直輝感到匪夷所思了,“折原君,你居然問這個?”
——那當然是他想挂就挂了。同為互相厭惡的人,彼此之間這點默契總也還是有的吧。折原臨也是故意這麽問的嗎?太無聊了吧這人——況且,折原臨也讓矢霧波江專程到科布倫茨來找他,就為了叫他打電話;結果一打過來,不就被說了一通“坂崎先生”什麽的然後莫名其妙地挂斷了嗎。這難道是報複?折原臨也的腦子真的正常嗎……森島直輝有點受不了,他甚至禁不住懷疑自己當初怎麽會覺得折原臨也和自己是同類人,這個男人層次未免太低了點。
“話說回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當時接電話的是我?”折原臨也忽然之間收起了他在情報業務往來時對外人那副周全有禮的态度,口吻極其冷淡,連敬語都省去了。森島直輝驀地哽住。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從來沒有真正的有效答案,只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用問題的反複堆砌來塗抹真實的意圖,并在抛擲問題的空隙揣摩被回避和掩蓋的弦外之音,每一次顧左右而言他都有引而不發的含義。在這個過程中,哪一方沒跟上節奏,哪怕只是愣了一個瞬間,就輸了。
折原臨也諷刺道:“森島直輝,你總不至于蠢到以為是我想跟你說話想得要死了,才求小椋給你打電話的吧。”“椋不會為了你給我打電話,折原君就算求她又有什麽用?你就那麽喜歡椋?”“啊——對了,我之前就想說了,醫生是可以直接叫患者的名字的嗎?你們這一行職業操守門檻未免低下得叫人痛心啊,能請你別這樣嗎,聽着怪惡心的。”
“椋到底出什麽事了?”“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具體的情況,這才是我非得要找到你這個爛人不可的原因——不然你以為我閑得沒事幹嗎,把波江小姐送到德國去,你知不知道就為這個我挨了她多少抱怨啊?”
“折原臨也!”森島直輝忍無可忍。
“粟楠茜。”折原臨也冷靜地報出這個名字。
折原臨也那包藏禍心的瑣碎言辭終于在這一刻被森島直輝撞破——或是說大發慈悲地以一種明晰的方式向他打開了。森島直輝一陣窒息。而折原臨也近乎恐怖地洞悉他每一個呼吸節奏的變化背後的精确意指,他冷笑道:“你果然知道怎麽回事。怎麽樣,是不是很絕望?你才飛德國沒多久,我猜也就是幾個小時裏的事吧,小椋就被卷進粟楠會的渾水裏去了——你這麽多年的努力功虧一篑了呢,森島醫生。”乍一聽會覺得他好像是在幸災樂禍,可森島直輝卻切實地感受到他輕浮的嬉笑之下湧動着冰冷的憤怒。森島直輝感到後頸挂下了冷汗,他終于放下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沉聲道:“請你盡可能詳細地說明一下當時的情況。”
“我說了,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提到‘粟楠茜’的時候,小椋出現了嚴重的應激反應。大約一兩分鐘的時間裏,她的意識還算清晰,提出要給你打電話,電話接通之後痛苦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就接過了電話,被醫生你二話不說挂掉了,這個時候小椋已經昏了過去;半個多小時後她醒過來了,情緒很穩定,相對地,對之前發生的事情全無印象……打個比方的話,就是以‘粟楠茜’為中心,以‘粟楠茜’出現到應激發作的時間為半徑劃一個圈,這個圈裏的記憶,不分前後被抹得幹幹淨淨;另外,在此之前,我想她應該見到了粟楠茜本人,我不在場,所以更多的情況也無從得知。”
森島直輝久違地感覺到痛苦——一個天才為另一個天才所折磨的痛苦。
岫野椋的意識裏有一套人為建構起來的、極為精密的保護機制。這套機制能夠在接觸到刺激源的瞬間,通過劇烈的生理反應——準确地說,是依靠生理反應引起的痛覺來麻痹神經,将刺激源可能激發的認知紊亂和崩潰全部鎮壓下去。這套機制雖然運作起來堪稱粗暴,但勝在百試百靈,而它的精密之處在于,除了精确的源頭捕獲和極高的反應效率,還能在運作結束後把相關的記憶印象全都抹去,幹幹淨淨不留痕跡。森島直輝在岫野椋十四歲時成為她的醫生,盡管他最終戰勝了這套堪稱人類腦科學和認知心理學的巅峰之作的反應機制,并且成功逆向修改了刺激源的識別捕獲對象,但他當初光是摸清楚這套機制、通過反複的觀察分析來尋找她的刺激源就花了好幾個月——在這個過程中,岫野椋忍受了莫大的痛楚,數次瀕臨崩潰,以至于森島直輝擔心她的人格和精神都會在他找到解決辦法前承受不了反複折磨而徹底垮掉,為此他甚至考慮過中途放棄。然而,折原臨也,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只通過一次觀察就抓住了症結,他發現了岫野椋的刺激源是“粟楠茜”,對這套機制的認識和判斷也大體正确。
真是天縱奇才。森島直輝嘆了口氣。
“折原君,你為什麽要揪着椋不放?”折原臨也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因為我這個人好奇心重得要命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還有粟楠會到底對岫野椋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折原臨也嗤笑道:“當然重要,這決定了我要怎麽對付你們,以及要不要放任你們繼續恬不知恥地活下去。”
森島直輝一愣,然後感受到一股歹毒的快慰漫上心頭:“大言不慚地說什麽呢,六年前還不是你玩弄了椋之後就把她背棄了——事到如今卻一副為她的遭遇憤憤不平的樣子……你不會是真的喜歡椋吧?”森島直輝覺得好笑:岫野椋是他豢養的幼鳥,沒有飼主會把寵物當作和自己平等的存在來對待,“寵愛”和“愛”一字之差雲泥之別。況且,他和折原臨也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發自內心地喜歡別人呢?他差一點就想把心裏話也一并吐出來,可他又不情願把折原臨也和自己相提并論,所以忍住了沒有說。
折原臨也對此不以為然——他才不會被這種程度的道德審判所重傷。“我呢,喜歡各種各樣的人類,無所謂好人還是爛人,趣味比我還扭曲的人我也向來是抱着一視同仁的态度去欣賞的——在這點上請別小瞧我哦?只不過,小椋确實更特殊一些。”
為了能想你所想、愛你所愛,不顧一切,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報答。這是岫野溟留給岫野知和子的遺書中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岫野椋給折原臨也的承諾,更是他心甘情願承受的代價。
“你真的愛上她了。”森島直輝難以置信地說。“那又怎麽樣,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折原臨也爽朗地笑起來,一句反問堵得森島直輝答不上話來。森島直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差——他本來覺得,如果折原臨也承認他愛岫野椋,那只會叫他瞧不起,誰會真情實感地喜歡一個人為裁切過的造物呢?折原臨也再天賦異禀也不過是被表象迷惑了的一介凡人,俗不可耐。可折原臨也的坦然讓他陷入了一種淤泥般的情緒裏,他意識到自己豢養的幼鳥誘惑了折原臨也這件事并不能帶給他想象中的優越感;恰恰相反,他被幾欲作嘔的惡心感給淹沒了——他完全理解折原臨也,他知道岫野椋何以為人所愛,更深知為何有人會不顧一切渴求她的愛,因為這些,他全都感同身受。
“森島醫生,你和水戶清見,你們都愛她,會為了她的自由和意願而離開她,而我就不太一樣。”“你死都不會放開她,你會為了她,不惜毀了所有人。”
折原臨也為這種不需要詳說對方也能明白、好似互為知音心靈相通似的對話感到滿意:“誠如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