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Period.左右逢源
Period.37 左右逢源
折原臨也和森島直輝的電話對談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矢霧波江早就離開了——她才不想在萊茵河畔的冷風裏傻冒似的杵着,聽兩個惡趣味的男人為了些你知我知別人聽來卻一頭霧水的黑話反複拉鋸。折原臨也和森島直輝的通話終究以雙方達成了某種共識作結尾,折原臨也還是挺滿意的,他甚至認為這是他和森島直輝之間友好親善關系的開端——跟矢霧波江通電話的時候,他這麽想的于是就這麽說了,然後被矢霧波江罵有病。
“自我意識過剩也得有個限度。”“啊?”“什麽‘友好親善’啊……你是覺得炫耀你的小女朋友有多愛你是什麽能拉近和情敵的關系的有效話題嗎?”“欸?波江小姐監聽通話了嗎?”“我不用聽也知道你這種個性肯定會講那些除了讨人嫌之外一無是處的垃圾話。”“不至于吧,我只是告訴森島醫生我把小椋照顧得很好,不用他擔心啊——”
矢霧波江狠狠地翻了個白眼:“算了随你吧,我才懶得管你的事——話說回來,我可以回國了嗎?”“可以唷,目的達成了,辛苦波江小姐了——那作為超規格外勤的補償,除了按日補上的假期,誠二君最近的動向和本周末的計劃,波江小姐意下如何?”折原臨也殷切地提議,緊接着遭到了不屑的否決。“誠二的事不需要你賣我消息我也知道得一二清楚。”“哎,那還真是我冒犯了……”折原臨也讪讪道。矢霧波江毫不猶豫挂掉了電話。
折原臨也回想了一下他和森島直輝的對話,覺得自己很冤枉,矢霧波江委實誤會他了。他雖然個性很爛,但遠遠沒有到惡俗的地步;再說森島直輝根本不吃這套啊——他們這樣的人,往往都是直接照着心窩捅刀子,誰稀罕炫耀啊。
在最重要的事談妥後,森島直輝自然問起了岫野椋的近況;和矢霧波江以為的相反,折原臨也不僅沒有炫耀他整天和岫野椋膩在一起,還連一點細節都不想透露。他十分随便地敷衍道:“小椋嘛,她現在很好哦。”森島直輝在電話那頭溫文爾雅地嘆氣:“算了,問你幹什麽,我之後直接去問椋本人就行。”折原臨也繼續無壓力地說着風涼話:“小椋白天要工作哦——晚上的話,估計也忙到沒工夫搭理你。”“不勞你費心,折原君。椋就算再忙,只要我找她,她就一定會騰出時間——畢竟這麽多年都是我看護着她長大;況且,從你的描述來看,椋以後恐怕仍然需要我。”
折原臨也沒接茬,森島直輝知道他現在心裏一定因為這暧昧的言辭很不爽,心說很好,惡心彼此這件事也得有來有回才說得過去。另一方面,森島直輝又感到釋然,岫野椋終究還是去到了折原臨也身邊,這切中了他六年前的預感,不管用什麽手段掩蓋、拖延、偷換概念,他的幼鳥終究會飛向折原臨也,這大抵是無法阻止的。
“折原君,你這時候照照鏡子,就能想象到我的表情。”“想象你那張讓我想吐的臉根本不需要任何參照物啊,森島醫生。”森島直輝輕聲說:“你和我,就是兩個互相嫉妒、面目可憎的男人。”“拜托別把我跟你相提并論好嗎,硬要深究的話還是你更可悲一些。”折原臨也惡毒地笑起來,“畢竟都已經是過去式了嘛。”
“過去式”這種說法未免太殺人誅心,弄得森島直輝都沉默了。不過折原臨也一點不覺得有什麽,反正和森島直輝這樣的人來往,沒有暗地裏互相算計而是明着捅刀子就已經算得上是某種程度的“友好親善”。至于森島直輝到底怎麽想,折原臨也就不在乎了。他看了看表,發覺岫野椋去的時間好像比預計的要長太多了。
岫野椋在半途遇到了點麻煩——也可能不止一點。
“這位小姐。”有人在她背後生硬地叫住她,同時拉住了她的胳膊。岫野椋一回頭,瞳孔驟然緊縮——那個在池袋街頭用KSVK 12.7的女人!雖然對槍時她戴着面罩式頭盔,但岫野椋對她的身量和形體習慣印象深刻,她絕不會認錯。
岫野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還沒理解眼下這個狀況,她的肢體就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擡起手一推一撥,就不着痕跡地把瓦羅娜的手從胳膊上卸了下去,順勢退開半步——這個滑不溜又帶着點靜谧性格的動作讓瓦羅娜微微睜大了眼睛。她盯着岫野椋,語氣淡漠得毫無起伏,但岫野椋卻覺得她能從那僵硬的措辭裏面聽出一絲詭谲的欣喜。
“你,認得我。”瓦羅娜篤定地說。“有什麽事嗎?”岫野椋沒有接她的話茬。“我想,和你,結識。”“呃,這算什麽,搭讪?”岫野椋皺起了眉,頗感費解,也不太适應這種兩個字為一組往外蹦的說話方式,更何況瓦羅娜有很重的口音。
“相識,不能,那就只能……”瓦羅娜上前一步,岫野椋頓時頭皮發炸,矮身躲過她猝然揮過來的拳頭。
——“相殺。”
比起像普通人那樣結識,坐下來心平氣和地交換彼此的認知和觀點,瓦羅娜認為,更适合她和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交流的方式,果然還是互相殘殺。瓦羅娜對她充滿好奇,她從出生到現在,那種純粹的求知欲第一次通過客體的折射指向自身——她在她的身上窺見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貧瘠和匮乏,如果以這個女人作為比照,也許瓦羅娜就能得到探索自我的路徑——“我”是如何誕生于世,長成如此模樣的呢;這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的另一個“我”,也是出于同樣的緣由被生下來,用同樣的方法養育起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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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又和第一次見面時不太一樣了。那種漸漸豐盈起來的充沛感滋潤着她,正在一點點消解瓦羅娜視為同類表征的匮乏。瓦羅娜不能理解——沒關系,無法理解的話,殺了也可以。瓦羅娜有這樣的預感,或者說是純粹渴求:如果能得到這個女人的性命,自己可能會找到此生最重要的存在确證。
瓦羅娜腳下一退,拉開距離的同時右手摸槍——而岫野椋對她的動作相當警覺,毫不猶豫滑出一步黏了上來,抵得她重心偏移,同時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後反曲。瓦羅娜立刻伸出左手去卡岫野椋的脖子,卻被她上身一晃就輕飄飄地避開。瓦羅娜甩手揮開她,一邊冷靜地觀察。單純的近身格鬥而言,這個女人絕對贏不了她,戰鬥民族的種族優勢擺在這裏——可她的招數異常駁雜,且富于變化。對拆幾招過後,瓦羅娜就發現,這個女人是合氣道的高手,還有日本傳統武道的功底;偏偏每一次出手擊打都簡潔高效,這種風格又和西海岸出身的那群訓練有素的軍人十分相似;與此同時,超乎常理的身體柔韌度賦予了她強悍的爆發力和速度——雖然她至今未出重手,她很明白她與自己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身體素質差距,硬碰硬的話她一定會吃虧。
拔槍是最好的選擇,可她也沒有這麽做。瓦羅娜很清楚,這個距離對槍的話自己未必能贏,而她感覺到,對方也不希望自己拔槍。
“瓦羅娜,你在幹什麽?”
一個岫野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平和島靜雄。
“靜雄前輩……”瓦羅娜張口結舌,兩秒過後就收起了那一星半點罕見的慌張,鎮定地反手勒住岫野椋的脖子,做出一副勾肩搭背的樣子,“我在,交新朋友。”岫野椋扒住她的胳膊脫口道:“瞎說!”瓦羅娜死死捂住她的嘴,面不改色地向平和島靜雄強調:“是新朋友。”“是嗎,很不錯啊,除了賽門他們,你也能交別的朋友了。”平和島靜雄随口誇贊道——岫野椋聽了直翻白眼,能不能睜大眼睛看清楚狀況!她反手背到身後,在瓦羅娜腰窩上狠狠擰了一下,瓦羅娜吃痛放開了她,她才得以大口喘氣,顧不上反駁一句“誰跟她是朋友”。
平和島靜雄歪着頭打量了她一會兒,恍然道:“啊,你是那個……誰來着?之前我見過你的吧。”“是……之前,受您照顧了,我都沒有機會向您好好道謝。”岫野椋低了低頭,她指的是平和島靜雄在她應激發作的時候把她送到了岸谷新羅那裏,平和島靜雄倒是領會了她的意思。“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別放在心上。”平和島靜雄輕描淡寫地應道,他順手扯了扯身上的酒保服示意,“塞爾提有把衣服拿給我,你特意送過來的吧,謝啦。”“不客氣,我應當做的。”
“靜雄前輩,熟人?”瓦羅娜插口問道。“嗯,高中的後輩——”平和島靜雄一愣,發現自己一直都沒正式問過岫野椋的名字,上次岸谷新羅接診的時候好像提過一嘴,但他完全想不起來了。岫野椋立刻反應過來,打斷他:“抱歉,平和島君,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岫野椋絕對不想在這個場合做自我介紹,她的直覺告訴她,此刻要是順着平和島靜雄的話頭報出名字,日後絕對會被瓦羅娜緊咬不放。“等等——”瓦羅娜迅速上前,岫野椋神經一跳,餘光收成鋒利的一線剛轉過來,就看見瓦羅娜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她白皙的手背上被什麽東西擦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岫野椋和瓦羅娜俱是一驚,緊接着同時循着那道射線擡頭望向上方的人行天橋。一個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女人戴上墨鏡,在二人的注視下堂而皇之地轉身離去。
瓦羅娜當即要動,岫野椋輕聲制止她:“行家,別追了。”“可是……”
對方是什麽意圖尚且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明确:天橋上的女人是裝了消聲器才開槍的,就這一點而言,不要輕易把事情鬧大才是明智的選擇;況且,在岫野椋看來,這天外來客般的一槍幫了她大忙,瓦羅娜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可以借着這個機會脫身。“距離太遠了,而且對方那副态度擺明了篤定你追不上,別白費力氣。”岫野椋擡頭越過瓦羅娜望向平和島靜雄,“平和島君,瓦羅娜小姐受傷了。”瓦羅娜條件反射捂住了手背,平和島靜雄莫名其妙地走過來:“哈?怎麽回事……你這家夥真不讓人省心啊。”“不,前輩,我……”
瞅準瓦羅娜分神的空隙,岫野椋果斷拔腿開溜。
在路上拖沓了許久,抵達折原臨也寫在便簽上的地址時比預計晚了許多,岫野椋行走間太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看公寓門前的銘牌——開門的是折原九琉璃。岫野椋冷不丁愣住了。
折原九琉璃定定地望了她兩秒,繼而面無表情地扭頭朝屋裏叫人:“舞流,來。”一串歡快跳脫的嗓音就從屋子裏一溜煙沖到門口:“怎麽了怎麽了九琉姐,是不是又有奇怪的人來上門騷擾啊,抱歉哦我不該讓九琉姐獨自面對外面肮髒的世界,不管是誰都讓我來收拾掉……”折原舞流從後面豪邁地摟過折原九琉璃的腰,從她腋下鑽過來,擡頭撞上岫野椋的視線,一時間兩相無言。
記憶中的小女孩長大了。那一瞬間,岫野椋忽地有了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想:她覺得折原臨也了解她,勝過她了解她自己。他送她來見折原雙子,或許就是為了祓除小女孩這個意象在她記憶中的固着。這麽想未免太天馬行空了——那也未必是折原臨也理性分析得到的結果,有可能是某種直覺使然,只是他的行為總是透出超然得近乎傷人的聰慧,這讓岫野椋篤信他所有的一時興起都不是全無來由。
“阿椋姐!!”折原舞流喜出望外,和折原九琉璃一人一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進門,“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阿椋姐了啊,不知道為什麽阿臨哥高中的時候都不許我們去見你——阿椋姐和那時候比變化也太大了吧!”“頭發。”折原九琉璃比了個剪刀的手勢,在肩頭劃拉了一下。
“啊……頭發的話,”岫野椋撥了一下發梢,她十六歲離開康複中心後,為了融入普通人的生活,裝模作樣地做過不少随大流的事——蓄起長發梳時下少女間流行的發型算是其中之一,“覺得不太方便,就剪了。”“噢噢!短發也很适合阿椋姐!”“同感。”
岫野椋把折原臨也交給她的信封給了折原雙子,才知道原來是讓她跑腿送妹妹們的生活費,之前都是由矢霧波江代勞。而她本人也就自然而然被折原雙子扣下拷問和她們那個混賬哥哥的關系,直到數個小時後折原臨也坐不住了親自找過來。
折原臨也剛踏進玄關,就聽見客廳傳來折原舞流高亢的嗓門,滔滔不絕地講着成年人都望塵莫及的黃段子。他心下一沉,已經對即将見到的一切有了心理準備。他轉過窄小的走道,看見岫野椋坐在地板上,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一左一右地擁着她——乍一眼望過去還算是和和美美的溫馨場景,但若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場面實在是不堪入目:他的兩個國中生妹妹已經把他女朋友扒得衣衫不整,而他二十一歲的女朋友,正一臉茫然地任憑兩個不懷好意的小妹妹對她上下其手,折原舞流甚至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解了她的褲腰。折原臨也眼角抽搐了兩下,幾步上前把岫野椋拉起來。
“我說,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哪有當妹妹的對大哥的女朋友出手的,給我适可而止啊。”折原舞流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道:“欸?阿臨哥來啦——可是我們家不是那個的嗎?就是,嗯嗯,兄妹共……”折原臨也一記暴栗扣在折原舞流的額頭,罵道:“共你個鬼啊,別胡說八道!”“嘤,阿臨哥小氣鬼!”“就是。”“閉嘴。”
說話間,折原臨也已經上手給岫野椋把衣服整理好,風衣扣子嚴嚴實實扣好。岫野椋有些抗拒:“學長,這樣有點熱……”“你也給我有點自覺,超低胸對國中生來說是有點太超過了啊。”他一邊訓斥一邊暗自反思,難道昨晚真的沒留神在看得見的地方留下了吻痕以至于刺激到了兩個妹妹扭曲的勝負欲。岫野椋一本正經道:“禁止性騷擾。”“你搞清楚自己到底在被誰性騷擾!”
收拾完岫野椋,折原臨也看了眼時間,頗有些嫌棄地轉頭看向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向門口比了個手勢:“來都來了——晚飯露西亞壽司,走嗎?”“好耶!”
折原雙子住的公寓距離陽光城不遠,姐妹兩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岫野椋和折原臨也錯開兩步綴在後面。她望着折原雙子的背影,産生了重回昔日的奇妙錯覺——下午同雙胞胎胡鬧的時候,她也陸陸續續了解到這些年她們與折原臨也分開後,兄妹關系割裂異化到了什麽地步,眼下這種極少見的一起去吃晚飯的溫情倒仿佛是不合法的藕斷絲連。折原雙子告訴她,她們之所以會抽簽決定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屬性分配,是因為受到了當時還是個小學生的折原臨也的啓發——比起“啓發”,更準确的詞彙應當是“詛咒”,折原臨也嫌棄地說,雙胞胎從頭到腳都一模一樣,真是太沒意思了——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折原家的人大約對健全的親緣關系天生過敏,岫野椋無意評判,對此沒什麽感覺,但她卻認為折原臨也其實是不排斥和兩個妹妹親近的,只不過他随時都做好了從一段親密關系裏抽身的準備,距離感和伴生的孤獨是他賴以生存的東西;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于他而言誠然不同于一般人,但他不會因此特意做什麽改變,對妹妹們是這樣,對她亦然——岫野椋對此抱有異乎尋常的清醒。
她想起那個已然離去的雨季,折原臨也做出的選擇。她問他能不能留下,而他在原地伫立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雨傘,一步步走下臺階。
“跟我走吧,岫野椋。”——那就是他的回答。
折原臨也拉起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出了傘下狹隘的陰翳,傘柄冷不防脫手,她就這樣被拉入同樣将他淋濕的、盛大的風雨中,踉跄了兩步紮進他的懷裏。他攜着滿身潮氣擁抱她,嗓音激動得微微發顫,鴿血紅的眼睛裏神采飛揚。
“跟我回池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折原臨也邀請她奔赴的絕不是一座昔日孽緣纏繞的城市那麽簡單。岫野椋注意到,那裏面壓抑着一種毀滅性的狂熱。他的眼神仿佛在勸誘她,跟我走吧,跟我去走一條奔向深淵的、有去無回的路。
而她絕無可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