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Period.48.5(3)螳螂捕蟬
Period.48.5(3)螳螂捕蟬
折原臨也接起電話的時機頗為湊巧,就在他後腦挨了岫野椋一下乖乖閉嘴之後。他示意岫野椋和水戶清見保持安靜,随即點了通話外放。
“喂?”“阿臨哥……”折原九琉璃的聲音被放大得有些失真。折原臨也端出了平時那副漫不經心的态度:“九琉璃啊——怎麽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
“那個……舞流出了點問題。”“啊?”“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噢,你送她去醫院就好了啊。”“我一個人有點困難……哥哥能來我們的公寓一趟嗎?”“真麻煩啊你們兩個——在那邊等着,我現在就過去。”
折原臨也挂斷了電話,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走。水戶清見一頭霧水:“等等……什麽情況?”岫野椋快走幾步輕輕一縱,翻過沙發滑到茶幾邊,利索地把戰術配件收拾好,蓋上琴盒也站了起來:“清見,準備出發,赤林老師肯定在雙胞胎那裏。”“哈?太草率了吧!到底是基于什麽這麽論斷啊?!”
折原臨也已經走到玄關穿上了外套,他回過頭來,方才坐在電腦前的懶散頹唐已經消散殆盡,他此時的神色甚至鋒利得叫水戶清見有些心悸了。
“清見小姐,你不了解九琉璃啊——她平時是絕對不會一次性連貫地說這麽多字的。”
由此,水戶清見便知道了如何從言語上區分折原家的雙胞胎:啰哩啰嗦聒噪不消停的是舞流,說話簡略到只用單字的是九琉璃。
“九琉璃在求救,有什麽人用舞流脅迫了她打電話給我——在這個節骨眼上,除了赤林海月我想不到別人。”
眼見着岫野椋也提起琴盒和折原臨也一前一後走下玄關,水戶清見一時間語無倫次:“等,等等,我們好歹先商量一下對策再行動吧……我帶多少人過去、放多少人留守啊——還有,醫生,醫生他人呢!”
岫野椋轉過頭來,雲淡風輕比了個手勢:“啊,森島醫生的話不用擔心,我昨天有好好教過他了。”那個手勢讓水戶清見吃了一驚:“你教他什麽了?!”
“半自動□□的上膛、射擊和清膛步驟啊。”岫野椋歪了歪頭,“最基礎的那種。”
森島直輝不理解岫野椋為什麽要教他這個,但他發覺,在黎明時分的微光掩映下遞過來的言語和事物都變得難以拒絕——他少有如此神思恍惚的時刻,以至于幾乎是任人擺布了。
“上彈匣之後,套筒後拉,第一發子彈就會被推進槍膛,進入待擊狀态,接着扣動扳機就可以射擊了。”岫野椋快速演示了一遍,确保森島直輝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個手部動作,然後把槍放到破了他手邊,“另外,清膛之後也要記得檢查槍膛,除非瞄準目标,槍口始終朝下。”
在撤出粟楠本家的宅邸前,岫野椋從粟楠幹彌和四木春也身上回收了屬于她父親的兩支SIG P228——當年收治岫野椋的時候,森島直輝就從粟楠幹彌那裏得知了她和粟楠會的關系,後來在診療過程中,必要的引導和交流也讓多少也知曉了這對槍的來歷,他只是沒想到時隔多年,兩支SIG P228會通過這種方式同時回到岫野椋的手裏,而她把其中一支給了自己。
森島直輝頭痛不已:“椋,我不太……明白。”“這是為了以防萬一。”岫野椋說,“清見已經盡力封鎖消息了。如果可以我絕對不想把醫生卷進來,可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很多,沒辦法一直留在醫生身邊确保您的安全……”她沒有說下去。這截話斷在這裏很自然,可又有些意味深長,森島直輝揣摩不過來,他總覺得岫野椋還有別的意思他沒能領會。可他無暇細想了,潦草地點了點頭,把槍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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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沒再多說什麽,順勢起身告辭,臨走前,她突然又特地叮囑他:“醫生,要是您打算去光裏老師那裏的話,萬事小心。”
森島直輝一愣,他擡起頭,剛想追問,岫野椋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背後,空氣裏徒留一圈悠然飄堕的飛塵。岫野椋留下的暗示太多,破綻也太多,可此時的森島直輝一樣都看不透——他很難看清什麽了。視網膜上蒙着一層散不開的紅霧,他疲憊地按了按額角,确信那是名為粟楠茜的小女孩的血一遍遍反複地、不可化解地濺在他的臉上。他想他或許是該到教授那裏去一趟,一般的心理咨詢師或是精神科專家是沒法為他看診的,只能去找自己的導師——驀然間,森島直輝神思一蕩,一個微不足道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裏:
他從前有告訴過岫野椋,早川教授的名字是“光裏”嗎?
岫野椋将夜視裝置固定在皮卡汀尼導軌上,着手微調,一邊觀察那扇連接了公寓陽臺和客室的落地窗。“客室隐約能看見有人,開門的時候謹慎一點——窗簾沒拉上也沒上封板是個好消息,但夜間視野條件實在很差。臨也,無論如何,至少要讓室內亮燈才行。”
“知道了。”折原臨也屏住了呼吸。
“椋。”“在。”“再和我說點什麽。”
耳機裏傳來一陣微弱而短促的笑聲。折原臨也深吸一口氣。“去吧,臨也。”她說。
只言片語,僅僅只言片語,他就獲得了越過一切的勇氣,這和支持着岫野椋跨過漫長的空白年歲來到他的身邊、鼓動着他沉入人世的是同樣一種力量。
——她輕笑着說:“我愛你。”
就是這種,知曉自己為人所愛時,無所不能的力量。
折原臨也壓下了門把手,将門推開一條縫隙。
“阿臨哥……?”
一道猶疑而略顯幹澀的呼喚自門背後響起。折原臨也果斷拉開門,在一片昏黑中伸手抓住折原九琉璃,上前一步與她交換了身位,将她扯到身後,與此同時,他幾乎心跳驟停:一顆子彈穿過狹窄的玄關過道,在他的臉上擦出一道血痕。
“噢,可惜可惜——”一句低沉而散漫的感慨逸散在空氣裏,折原臨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緩緩轉過視線,循着那聲音望過去,客廳裏黑黢黢的,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光隐約勾出一個模糊的身形輪廓。
折原臨也掂量了一下,幹脆直接問:“太暗了,我可以開燈嗎?”“哈,請便。”
“九琉璃。”他按住了妹妹的肩膀,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顫抖,但他依然用平淡的語氣輕巧地說,“開一下燈,我不知道開關在哪裏。”九琉璃深重的喘氣聲在一陣心悸的靜默中聽起來格外刺耳,而折原臨也耐心地等待着。終于,在某個瞬間,她的氣息恢複了一貫的輕徐。九琉璃擡手摸了一下玄關一側的開關。內室燈亮了。
折原臨也看過去,喉頭一緊。赤林海月背靠客廳的牆角蹲坐着,折原舞流就橫倒在他腳邊,他握着一根手杖抵在舞流的脖頸前,騰出來的左手握着槍。
“看到了。調整呼吸,臨也。”耳機裏,岫野椋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許,用詞也更簡潔利落。折原臨也呼出一口氣,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瞄準自己的槍口,接着舉着雙手慢慢挪動了半步。“阿臨哥……”九琉璃抓住了他的衣擺。“噓,別吵。”折原臨也仍在觀察赤林海月,在他轉過身完全擋住九琉璃後,他意識到對方未必想開槍,随即一把将九琉璃推出門外,推給了拐角處等待接應的水戶清見。
“喲,我們這是初次見面吧,情報屋小哥。”赤林海月咧了咧嘴。
“或許吧,不過赤林先生認識我,見沒見過沒那麽重要吧……”折原臨也嘴上敷衍着,目光垂下去看折原舞流,然後他說不下去了。折原舞流臉色慘白,已經失去意識,她的雙手被反剪身後捆住,雙腿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交錯疊在一起,腿上大片淤紫,更有一處紅腫發亮——九琉璃說的是真的,舞流的确骨折了。
“……我姑且先問一下,我這個不中用的妹妹,應該還活着吧?”
注意到折原臨也驟然間冷下去的臉色,赤林海月笑着打哈哈:“啊,不好意思,這孩子是寫樂影次郎的學生,她的後旋踢和雙踢深得寫樂流真傳呢——大叔我啊,年紀大了,招架不住美少女兇惡的連踢,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先打折她一條腿啦。”
聞言,折原臨也的面皮上牽出一絲平滑而虛浮的笑來:“我的妹妹們行事粗魯慣了,居然得麻煩外人來管教,該道歉的是我這個做大哥的。”
赤林海月的獨眼微微眯起,在一陣陰陽怪氣的寂靜裏輕笑一聲:“小哥,別那麽緊張。”他手上一松,槍口朝下,勾着扳機護環把□□放在了地上,“剛才也就是碰碰運氣,我其實是不太習慣用這玩意兒的。”
折原臨也皮笑肉不笑地揩了一下臉上的傷口:“那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他狀似無意地來回踱了兩步,不動聲色地靠近了一些,估量着窗戶到牆角的距離。他忽然間有個猜測——赤林海月所在的位置恐怕是狙擊點視野的死角。
“門外的水戶小姐,你最好也不要輕舉妄動,這麽狹窄的屋子裏,跳彈傷人是沒法控制的。”
水戶清見擡起手,制止部下繼續上前,微微搖了搖頭。她偏過頭摁住耳機:“椋?”
水戶清見沒有立即收到回應,隔了将近十秒,岫野椋的聲音才響起來:“位置不好,我可能要費點工夫才能……”一陣窸窣動靜後,通訊器裏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清見沒法入室控制赤林先生的話,還是由我這邊動手,确保舞流的安全是第一位的——總之先幫我拖延一下時間。”
折原臨也拖過一把椅子,在赤林海月對面坐下,姿态松散,一身的破綻。
“赤林先生,你既然坐在這裏,就代表我們還有談一談的餘地吧——剛剛開門打照面那一槍沒有直接爆我的頭,我就擅自這樣理解了;話說回來,赤林先生就非要縮在那個角落裏嗎?”
赤林海月聳了聳肩:“別裝傻了,你們那邊可是有着東京一流……不,恐怕是世界一流的狙擊手,我怎麽會連這點程度的戒備都沒有呢——她應該在一條街外的天臺上吧?那是唯一一個可以瞄到這間公寓的狙擊點了。”
“果然。”折原臨也并不覺得意外,他索性擡手敲了敲耳機,“椋,暴露了。”
赤林海月往後靠了靠,貼着牆站了起來:“但很可惜,我事先探查過了,就算是在那個天臺上……”他提起手杖,杖尖在身前劃出一道界限示意,那道線的末尾仍停留在折原舞流的喉前,“視野到這裏就是極限了,她會看見人質,但絕對狙不到更靠裏的位置。”
折原臨也挑了挑眉:“哦。”
他聽見岫野椋在耳機裏說:“不,我狙得到。”
此時的岫野椋比起一名狙擊手,更像是一個雜技演員。她雙腿卡在欄杆之間,整個人倒吊在天臺邊沿的牆體外,渾身上下的保險措施只有一根充當安全帶的風衣腰帶捆在腰間,另一端系在欄杆上。她将緩沖墊抵住肩膀,左臂曲肘,回手抱槍穩住槍體,右手拉動拉機柄推彈上膛。非常規的狙擊姿勢讓她已經處在極限的狙擊視野發生了一些偏轉——赤林海月的左肩随着他的動作,偶爾隐現在她的準鏡裏。
“視野受阻就去開辟視野,沒有條件就去創造條件,頂尖的狙擊手就是要在無人可及之境執行無法完成的任務。”——這是岫野溟對她的教誨。
“臨也,保持現狀,一旦有機會我會射穿他的左肩。”
“赤林先生就這麽忌憚椋?”折原臨也饒有興致地問,“我聽說赤林先生曾經教導過她。”
赤林海月哂笑道:“哈哈,現在要回憶那些陳年往事嗎?”他在那塊略顯局促的陰翳裏陷入了短暫的沉思,那忽而流露的沉湎和遙遠的追思令折原臨也心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氣泡來。
“我們那個小女兒是管我叫‘老師’的,不過我教導她的時間并不長,也就是溟先生離開日本去給知和子夫人賺治療費的那兩年——哦,說起來,這孩子素質不錯。”赤林海月話鋒陡轉,低下頭輕輕跺了跺手杖,“可惜影次郎那家夥當老師也就那點水平了,跟溟先生完全不能比。”
折原臨也不由得皺起了眉,毫無來由的疑慮在他的神經裏留下一種針紮似的細密刺痛——他說不清是天生的直覺在作祟,還是因為他對語氣裏的每一個停頓與起承轉合都敏感得近乎杯弓蛇影。
“我們的小女兒在她這個年紀,三招就能把我撩倒了——溟先生在西海岸的特種部隊受過訓,小女兒也是按照那個标準嚴格培養起來的,‘她對槍的感覺特別好’,溟先生是這麽評價的。不過我們都知道,她的知覺和手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3000碼內‘一彈停止’、從不失手的天賦,當然,論近距離搏殺,她也是超一流的水準。”
越發不對勁了。
“小哥,你別露出這幅扭曲的表情嘛——你是覺得我叫她‘小女兒’有點惡心了嗎?哈哈哈,別誤會啦,大家都是這麽叫的,因為她不是溟先生的親生女兒嘛。”
“什麽?”岫野椋怔住。
不,哪裏出問題了。
“她是會長從一個叫澱切陣內的老頭那裏買過來的——這孩子卓絕的天賦被溟先生看中,就入籍成了岫野家的女兒。”
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臨也,他說什麽?!”
“椋你冷靜一點,我準備突入支援。”水戶清見再度舉起了槍。
到底是誰的視野受到了限制?
“情報屋小哥,你不是想知道到底誰才是最初給那孩子洗腦的人嗎?這件事我是知道一點內情,不過呢……”
——到底是誰在拖延時間?
折原臨也忽然打了個寒噤。
他驀地按住耳機喊道:“椋,別管那些!現在立刻撤退!他的目标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