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Period.48.5(4)黃雀在後

Period.48.5(4)黃雀在後

明知對方會安排狙擊手,為什麽不給窗戶上遮擋,甚至連窗簾都沒拉?

明知對方的狙擊手是“3000碼內從不失手”的水平,為什麽還要在有落地窗的客室裏對峙?

很多說不通的地方只要稍微換個角度思考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因為“只有那一處天臺能狙到這裏”。

因為這是“3000碼內從不失手”的頂尖狙擊手才能做到的事。

如果把作為人質的折原舞流放在樓上的卧室或是其他朝向的房間,徹底阻斷狙擊可能性的情況下,水戶清見或許就會建議從正面強行突破了;可赤林海月選擇把她放在客室的地板上,就是為了讓岫野椋看見。

如果負責狙擊的不是岫野椋這樣的超一流精确射手,這個救援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具備執行條件;可赤林海月知道,水戶清見有這樣一張王牌在手,任何頭腦正常的戰略家都不可能選擇棄之不用。

——正因為是岫野椋,才一定會被誘導到那個天臺。

折原臨也回想起來,他在選槍之前曾經問過岫野椋,她作為狙擊手究竟是什麽水準。岫野椋一本正經地,同時也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屬于超厲害的那種。”折原臨也拖長了調子:“欸——有多厲害?”岫野椋想了想,扭過頭看着他:“在我射程內,我要你死你就絕對活不了。”“欸?真的?”“真的。”折原臨也慢了半拍,才聳起雙肩誇張地搓了搓胳膊:“……好可怕!”

那一刻,折原臨也發現,岫野椋作為狙擊手的自尊心強烈得不可思議。在折原臨也看來,岫野椋為人處世的作風大多數時候都是被動、消極甚至懶怠的,很多人事于她而言都可有可無,就算在乎也幾乎沒有占有欲和進取心,鮮少把什麽東西看得特別重要,但唯獨對自己的天賦和才能,她抱有明确的自覺和清晰的自我體認。

或許是因為,發掘了這份難能可貴的天賦、将其悉心栽培、使其開花結果的,是岫野溟吧。折原臨也念頭轉了幾轉,還是忍不住吐槽岫野椋戀父情結未免太嚴重了;岫野椋回了他一個不知所謂的眼神。

赤林海月是為了讓岫野椋去那個天臺,準确地說,是為了把她牽制在那裏,才以舞流為人質,假意叫他和水戶清見過來談判——沒錯,他的目的,從頭到尾就只有“讓岫野椋停留在那個天臺”而已。

認清這一點的瞬間,折原臨也那在經年不知死活的以身涉險中磨練出來的警覺就開始發揮作用了。

為什麽?赤林海月針對岫野椋想幹什麽?他需要她在那裏停留多久?

不,此刻,當下,追問意圖和動機根本毫無意義,他的下一步計劃也一點都不值得關心。折原臨也的第一反應就是阻斷後續的一切可能,不論赤林海月的最終目的是什麽,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解除對岫野椋的潛在威脅,即便赤林海月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抛出“岫野椋不是岫野溟的親生女兒”這個重磅炸彈,也沒分走折原臨也半分注意力——他是知道的,他早有察覺,不如說,赤林海月提起這件事,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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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椋,別管那些!現在立刻撤退!他的目标是你!”

一陣低笑捂在赤林海月的胸膛裏微微震動。“小哥啊,你知道‘狙擊手’是什麽樣的物種嗎?”他若無其事地活動了一下手腳,他的杖尖第一次離開了舞流的喉前,“或者說,你知道溟先生是怎麽培養她的嗎?岫野父女在這方面的執念和自大連我看了都心生畏懼——‘一旦獵物在視野露頭,不完成任務就絕不收手’。”

他已經站在了他方才用手杖劃出的安全界限上——就算折原臨也看穿了他的意圖,他依然有辦法讓岫野椋留在天臺。

赤林海月擡起胳膊,伸開了手掌——

折原臨也頓時被那種不祥的預感壓迫得幾近窒息——他是明白的,人類在面對難得的機會的時候,那種猝然滋生出來的、微妙的飄忽感會驅使他們甘冒風險去做他們本不敢做的事情;但像赤林海月這樣,在全然理性的情況下以身為餌,這種背離生存本能的行為動機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未知的結局走向已有了完全的把握。

以命相搏的代價,必然是血的代價。

砰——!

那是理所當然會出現的槍響,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槍勢必如影随形奔襲而至。

在赤林海月将他的手掌袒露在窗前的剎那,一顆子彈便擊碎了落地窗。即便在接近3000碼的極限距離上,槍械優越的終點彈道性能和子彈的超強侵徹性依然讓這一槍在赤林海月的掌心上打出了一個幹脆利落的直穿。折原臨也的目光甚至短暫地穿過那個血洞稍縱即逝的空隙,落在裂紋逐漸蔓溢開來的窗玻璃上。

那種沒有根基卻又格外茂盛的恐懼也就如同驟然間七零八落的玻璃碎片一樣,鋪滿了他目所能及的地方。

“椋!我叫你撤退,馬上離開那裏!!”

“目标已在射程內,我沒有理由撤退。”——史無前例地,岫野椋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

“哈哈哈,她才不會聽你的。”赤林海月擡起被劇痛扭曲的臉,露出一個兇惡的笑容,“手裏有槍的時候,她就是個瘋子。只要能在瞄具裏看見我,只要我還沒有斷氣,她就絕對不會離開!”

折原臨也睜大了眼睛,赤林海月一步邁了出去——第二槍來得更快,直接擊穿了他的肩膀,他被帶得踉跄兩步,險些一頭栽倒。

“椋!!”

“抱歉,臨也。”

那一聲嘆息幾乎讓折原臨也緊繃的意識承受不住四分五裂。

“更何況……”岫野椋的低喃倏然間潰散在風聲裏。

——“撤退也來不及了,我聽見有人上來了。”

咔噠——門鎖開了。

早川紀良打開門,門外的老者威嚴的面容和戾氣深重的眼神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聲音低下去許多:“啊,爺爺……好久不見。”

粟楠道元低低應了一聲,視線上下打量她一個來回,才點了點頭算打過招呼,他跨了兩步,早川紀良下意識地側身讓出路來,就這麽被從玄關擠到了一邊。

早川紀良在門口望着老人自顧自往裏走的背影徒勞地張了張嘴,愣了一會兒才小步快走跟上去。粟楠道元這才想起回過頭問她:“光裏在哪裏?”

早川光裏在家中布置了一間私人診療室,接待對象極為有限,據森島直輝所知,只有和她私交甚密的同行、學生才有機會接受她的看診;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個特例,就是她的女兒,紀良。當初剛收治岫野椋的時候,森島直輝對她意識裏的保護機制一籌莫展,也曾試圖将岫野椋送來這間診室,但遭到了早川光裏的拒絕。

“不要那麽懶惰,總是依賴老師可不行,那孩子不是你最有價值的病人嗎,自己努力動動腦筋吧,天才君。攻克這個難題,你才能超越我,你的職業生涯才具有不可磨滅的意義!”——總是戲稱自己最器重的學生為“天才君”的早川教授是這麽說的。後來,森島直輝雖始終沒能将這個難題徹底攻克,但也時常和早川光裏探讨岫野椋的病情,最後固定下來的、相對穩定的治療方案也是在早川光裏的指導下形成的。

森島直輝認為,早川教授大約是他唯一能與之說出實情的人了,因為她了解他和岫野椋的關系,甚或也早就察覺了他對岫野椋隐秘而扭曲的感情,她能夠幫助他排解——在事态變得更糟之前。而令森島直輝猶疑的是,要如何把昨夜發生的慘劇告訴早川光裏呢?那對不相幹的普通人來說,實在太殘酷了。森島直輝不知道怎麽開口告訴早川教授,他悉心看護着長大的幼鳥,一夜間暴走,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屠夫。那究竟是為什麽?森島直輝沒能立刻下判斷,倘若是長年累月的創傷積累和壓抑下的症候爆發,那就是作為主治醫生的他的最大失敗;倘若是折原臨也誘導的結果,那麽他曾經放任她去到折原臨也身邊的選擇就更責無旁貸。

然而,森島直輝隐隐約約地察覺到,這些恐怕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他還在思考到底要向早川教授坦白多少,這場還未來得及展開的問診就被倉促地打斷了。“媽媽。”早川紀良敲了敲門,“有點突然……爺爺來了。”

在早川紀良說出“爺爺”這個詞的時候,早川光裏的臉色明顯不對勁了。她白着臉沉默片刻,而後起身:“抱歉,森島君,我先處理下家裏的事情,請你稍等一下。”“好的。”

森島直輝本想留在診室等待,但早川光裏的一個行為讓他解讀出了微妙的涵義,他改變了主意——早川光裏在離開診室的時候,順便叮囑女兒紀良,回樓上的房間去。她特意強調,紀良,關上門,絕對不要出來。

接着,沒過多久,他就理解了岫野椋教他用槍的用意。

岫野椋的聲音突兀地斷在了一片戛然而止的空白裏——她主動中斷了通訊。折原臨也心道不好,他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那種一旦上了軌道就會自動運行,除非自毀否則無法被叫停的失控感揮之不去。他當即喊道:“清見小姐!”門外立刻給了回應:“我已經讓所有人都去椋那邊了!”水戶清見持槍進入客室時,看見血濺了滿地,那些散落其間的碎玻璃渣泛着些微光亮,“冷靜點,我們先把舞流帶走——”

話還沒說完,赤林海月連跨兩步逼了上來,雖拖着一條幾乎動不了的傷臂,動作卻仍敏捷精準。他手腕一翻,掄起手杖敲在折原臨也腿上,他膝蓋以下頓時失去知覺,雙腿一軟坐回了凳子上。赤林海月旋即轉頭貼着水戶清見錯身而過,照着她的頸背連劈帶抽一頓連打,然後擡腳朝她後腰一踹。身位被卡死,水戶清見來不及還手,一陣悶痛炸開,一時間四肢軀幹全都不歸她管,整個人被掼到牆上,她後腦一震差點吐出來。

啪!□□脫手掉落,赤林海月杖尖一勾,将槍挑到手中。瞬息之間将兩人都放倒之後,他終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扯松了領口呼出一口氣:“年輕人啊,一個比一個心浮氣躁,大叔我的話還沒說完,能不能請你們安分一點坐着聽好呢?”

折原臨也反手摸刀,赤林海月投過來一個威脅意味的眼神,動作便停了下來。

他意識到有什麽事已經不可挽回地發生了,事态行将崩潰。

——赤林海月已徹底脫離了那片位于狙擊點視野死角的安全區域,但岫野椋沒有再開槍了。

赤林海月說了一個故事,用于追溯一切的發端。

“幹彌先生有個妹妹叫做光裏,很早就外嫁了,明面上不與粟楠會來往。光裏小姐有一雙女兒,和小哥你的妹妹們一樣,是雙胞胎。很遺憾的是,雙胞胎中的妹妹很早就因為事故去世了,而姐姐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到這裏,折原臨也終于想起來了,兩塊碎片嚴絲合縫等拼到一起——“光裏”這個名字他是見過的,在森島直輝的履歷資料裏;雙胞胎妹妹因事故去世,姐姐精神失常的故事他也是見過的——在很久之前。早川光裏,是森島直輝的導師,東京醫科大學的教授;而她的女兒,是早川紀良。

“光裏小姐嘗試了很多辦法,最終選擇了——深度催眠,大概類似于洗腦類的療法吧,來緩解女兒的病情。但這種做法很危險,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在親女兒身上的。”

折原臨也冷笑道:“所以她将椋作為了實驗對象——椋最初是因為這個才被帶進粟楠會。”

赤林海月默認。

“小女兒很快就被看中了,但她并不是溟先生的親生子,因此光裏小姐給她洗腦這件事,幹彌先生即便知情,也沒有堅決阻止,我們其他幹部也一樣。說到底,将她帶來的人是道元會長,我們沒有反對的權利。”

“……不要臉。”水戶清見扶着脖頸勉強爬起來,靠在牆邊,脊椎上彷如悍刀裂骨的劇痛讓她說話一時接不上氣, “難道在一次次洗腦她,利用她殲滅水戶會的時候你們也想過自己當初是反對的嗎!”

赤林海月嘆了口氣:“這麽說是太推卸責任了,但這是最開始的一個錯誤。先是為了醫治光裏小姐的女兒,接着是為了保護茜小姐;後來,我提議把她交給知和子夫人撫養,讓她過正常人的生活,可四木老板不想徹底放手,他還想留着她當一手底牌,于是一切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今天這個稀巴爛的樣子。

“這個故事裏已經出現了太多受害的女兒,都是因為我們這些無能的大人們在作惡……這個故事已經足夠凄慘了,我認為是時候,畫上一個句號了。”

折原臨也冷不丁打斷他:“別說得自己好像在反省一樣——別把你們出于貪欲做的爛事說得那麽無可奈何。你們有沒有保護好早川紀良和粟楠茜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承受這一切的可是椋。”

“你連紀良小姐的名字都知道?真不愧是做情報生意的。”赤林海月挑了挑眉,“是的……你說得沒錯。這些孩子中,也唯有她,我是會叫一聲‘小女兒’的。”

赤林海月的語速陡然放緩了,一絲物傷其類的悲哀浮現在那只尚且靈活的眼睛裏,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談及他和岫野椋的關系,以及他對她的态度。

“她是個很好的孩子,身上有彌足珍貴的堅韌——你看着她如今的樣子,很難想像她曾經在怎樣酷烈的環境裏生長,遭受過多少毫無人性的折磨,這也是我不忍心苛責她的原因。”

“你在說什麽?”折原臨也忍無可忍地說,“你不忍心?你做的事情與不忍心有何幹系?”

“她殺過太多的人,我是說,在不受控的狀态下——那邊的水戶小姐是知道的。”赤林海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七年前我是不贊成讓小女兒去處理水戶會的,親手殺死溟先生給她造成的打擊太大了,我始終認為這麽做摧毀了她人格裏的某個部分……某種自我克制的機能,但幹彌先生和四木老板都沒有幹預,而是放任她失控。這或遲或早,會引發更加慘烈的悲劇,只要她的人生裏再出現一個像溟先生那麽重要的人,那她就仍會面臨失控的風險——我的預感終究應驗了。”

赤林海月站了起來,走到水戶清見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水戶小姐,我有一個請求。粟楠會已經完了,不管是移交勢力還是推進并組,我們這邊都會全力配合,還請水戶會放過其他人吧,這種不留活路的屠戮毫無意義。”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是你說結束就能結束的嗎?”水戶清見抽着氣冷笑,“想要趕盡殺絕的不是我呢!”

“我很明白。我有幸培養過她,所以,在溟先生和幹彌先生都不在了的情況下,作為老師的我,有責任去結束她的失控。”

折原臨也嗆聲道:“她沒有失控,從頭到尾都沒有自省的分明是你們。”

“你還要狡辯什麽呢,小哥?她失控的原因就是你。她想不到別的辦法,只有以殺止殺——因為在她的腦子裏,就只有這一個念頭,她一直以來都是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行動的。”

赤林海月突然話鋒一轉。

“不過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麽奇妙啊。

“小女兒為了你,眼都不眨地殺了那麽多人——她顯然是覺得,只要把粟楠會的高層一個不落地抹殺掉,就沒有人會找你的麻煩了。可是小茜啊,她和小女兒一樣,也是在我們這些沒用的大人疏于關注的時候,就和別的人締結了奇妙的因緣。說起來,還得要感謝那個叫‘奈倉’的人。”

——折原臨也一下子知道了那股時隐時現的、行将崩潰的預感的來源。

“如果不是那個叫‘奈倉’的男人誘導她離家出走,小茜這樣的孩子又怎麽有機會和外面的人走得那麽近,繼而産生聯結呢?

“那樣一來,能為我所用、來為小茜的死尋仇的人,今天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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