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Period.48.5(5)玉碎瓦全
Period.48.5(5)玉碎瓦全
森島直輝看了看逐漸漫漶、染紅了地毯和沙發邊角的血泊,退後一步,避免弄髒自己的鞋尖。
他直到此刻才理解了,不管是折原臨也,岫野椋,還是水戶清見,如今的一切,都不是毫無預見性地演變至此的;每個人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都并非全然混沌。他們在某時某刻微微一動的某個念頭就如蝴蝶振翅,在遙遠的盡頭煽起隐秘而延宕的風暴,靜谧,姍姍來遲,卻摧毀了目所能及的全部。
早川光裏縮在角落發抖,一刻鐘之前那些激烈的謾罵和争吵似乎還回蕩在客廳裏,在漸漸冷下去的空氣裏和粟楠道元的屍體一同歸于死寂。森島直輝就站在屍體邊,漠然地俯視老人筋骨凸起、死不瞑目的面容,一邊打電話:“清見小姐走之前說有事可以聯系你們——對,粟楠會長已經死了,請你們找人來清理現場,麻煩了。”
聯系完留守在事務所的水戶會成員,森島直輝擡了擡眼,早川光裏驚惶地扭過頭,避開他的視線。“這就是我的生涯所具有的、不可磨滅的意義嗎,教授?”他說着,背過身去,留下一聲疲倦的而破碎的嘆息。
“您早就知道,我不可能治愈岫野椋。”
因為他無法超越自己的授業導師,他破解不了導師以畢生心血營建的謎題。即便如此,這些年來他一次次地就岫野椋的診療方案向早川光裏尋求幫助的時候,她都耐心地指導他——森島直輝從未想過,早川光裏那些提供給他的建議和研究方向,根本就只是在擾亂他的方向,拖延甚至加重岫野椋的病情。
蹲在玄關等人上門的間隙,森島直輝後知後覺地摸出手機,給岫野椋打電話。
……
“是嗎,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指望光裏小姐出面控制我……道元大人還真是不死心啊。”
……
“善後工作交給水戶會就好。那麽,辛苦您了,醫生。”
——到此為止,都如預想般順利。
岫野椋将手機挪開了一些,聽見天臺遠端傳來一聲巨響,一陣金屬在地面拖行的摩擦聲斷斷續續地靠過來。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她又盯了一眼瞄具,知道已經錯失了時機,打定主意雙腿繃緊腰胯一頂,迎着夜風從欄杆上站了起來,脖頸彎折過一個角度,猶似一座夜色裏未覆植被的山丘。而在踏入天臺的平和島靜雄看來,她像憑空升起的一只飛鳥,在月色下被風托起輕薄的翅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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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用餘光掃過被平和島靜雄一腳蹬飛的門板以及他手裏不知道從哪裏的建築外立面上拆下來的半截水管,在短暫的幾秒裏陷入沉思。
“池袋最強”的出現令她确信,赤林海月是下定決心要除掉她了。岫野椋拿起手機,繼續那通沒來得及挂斷的電話:“對了,醫生,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拜托您。”
去天臺的人是平和島靜雄——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折原臨也就明白,赤林海月亮了最後一張底牌,這一局已經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他的左手悄悄滑進外套的衣兜,抓住手機開始盲打。
“平和島靜雄真的是個罕見的心思純澈的人,你懂我意思嗎?”折原臨也冷笑着反問:“你跟小靜說什麽了?”
“殺了小茜的人就在那個天臺——就這麽簡單。”“赤林先生為什麽不直接說是我呢?那樣的話,以我和小靜積年的舊怨來說,這件事大概會以一個更直截了當的方式結束。”
“嗯……為什麽呢?”赤林海月若有所思。
發送。
“因為我不确定。”“哈?”
“如果一定有人要死的話,反而是留下來的那個人會比較痛苦。”
——椋有危險,去救她。
赤林海月嘴角含着虛浮的笑意,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審視着折原臨也:“其實我也不确定,小哥你和小女兒之間,到底誰會被留下。”
如果怒氣達到了一定的密度就會獲得實質的話,那麽平和島靜雄那驚濤駭浪般的殺氣和怒意也在門扉洞開的那一瞬間在岫野椋的身上撞得遽然四散了。
她周身也缭繞着某種如有實質的東西,和平和島靜雄難以控制的外向性的憤怒和暴力不同,那是截然不同的內向性氣質:安靜,穩定,沒有吞噬的引力,發揮的作用類似一個極具統治力的休止符,讓躁動和崩裂戛然而止。
平和島靜雄在看清岫野椋的臉的那一刻露出了微妙的驚訝和困惑,但被帶着慣性的沉默壓過了。而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率先開口道:“椋,我叫岫野椋。”
她的聲音讓人想起玻璃破裂時钴藍色的斷面,被迷離的光影包裹着,散發溫和的涼意。
“這一次,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平和島靜雄和岫野椋見過幾面,對她沒有太深刻的印象,而在這樣陌生而氛圍緊繃的場合裏,他卻頭一次産生了如見故人的熟悉感。岫野椋手裏拎着一杆槍,站在欄杆上,薄得像一張紙,風再大一些就要吹皺了;又像一把直刃的刀,帶着金屬鏽蝕的味道劈開了身後的月亮。
“有人告訴我,殺了小茜的人就在這裏——是你?”
“怎麽說呢……”岫野椋不置可否,“我可以為這件事負責。”
她想,這就是赤林海月想要的結果。他沒有告訴平和島靜雄全部真相,卻又把他送到她的面前,拿捏了他的秉性和良心借此煽動了他的憤怒,就是想逼她認下這個罪名,因為他知道她無法估量告訴平和島靜雄是折原臨也殺了粟楠茜的話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
岫野椋跳下欄杆,将SRS放在琴盒邊,指尖粘連似的一寸寸拂過槍管,仿佛道別般不舍。
平和島靜雄皺起眉頭,這段別扭的對話在他的神經末梢搓起一陣叫人焦躁的戰栗:“為什麽?我是說……你該不會是被什麽人算計了吧?”
“比如說臨也?”岫野椋反問,平和島靜雄神經一跳,那種焦躁感得不到緩解反而愈發嚴重。
“好像是有一些心思單純、腦筋又很別扭的女學生很願意為臨也做事來着……但你大可放心,我和她們不一樣。”岫野椋從槍套裏下了SIG P228,連同後腰戰術包裏的彈匣一同收進了琴盒裏,“再說,平和島君應該再清楚不過了,那些孩子頂多就是一天到晚在街頭閑逛,到處摻和小打小鬧的水平;就算再怎麽對臨也言聽計從,也幹不出為了一個不相幹的男人就去殺人這種事,更何況對象還是個小女孩,更不可能有勇氣在這裏獨自面對你——我們這樣的人有自己的做法,一般人想象不了。”
她蓋上盒蓋扣上鎖扣,直起身,露出嘲弄般的微笑:“平和島君來這裏不是為了尋求體諒和理解的吧?我也不是。”
“噢,是嗎,我懂了。”平和島靜雄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所以,你對自己殺了小茜這件事沒有任何異議——那我也可以毫無負擔地和你厮殺了,是這樣沒錯吧?”
“如你所言。”岫野椋颔首,“請。”
倏忽間,平和島靜雄看見,岫野椋眼底一簇微光閃爍了一下,然後猝然熄滅了——眼球喪失了清晰感,視線的落點和意圖都變得無法辨明。
她明明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起手或者準備的動作,站立的姿勢都不曾變化,但平和島靜雄天然的野性直覺卻告訴他,岫野椋已經做好了準備,随時可能向他發難——就像她自己說的,普通人是沒法想象的,這種人有他們自己的做法。
平和島靜雄明确地意識到,岫野椋和少時起就混跡街頭、把打架鬥毆當成青春期事業的少年不同,和一般的□□也有所區別,和他這樣的直覺動物更是兩個極端。
平和島靜雄拎起了那根斷口參差不齊的水管。岫野椋腳下輕踩了兩步——然後,然後就猝然間消失在了視野裏。
——她是個專家。
平和島靜雄抓着沉重的水管朝視野死角裏平揮,意料之中傳來了接觸感——但那質感也僅僅是“接觸”,而非“擊中”,掀起風衣寬大的衣擺翻出一片清灰色的陰影。她的手指順着水管滑行而過,搭了上來,緊接着一股微妙的黏着感就攀附上了手背;平和島靜雄下意識地想要甩脫,卻甩不掉那種輕飄飄的棉絮包裹的感覺。岫野椋雙手一錯卷住了平和島靜雄的臂膀飛身而起,壓上全身的重量,那股黏力頓時重比千鈞——她再旋半周就會像擰毛巾那樣将他的手腕乃至小臂絞至骨折,平和島靜雄立刻松手,順勢抵住岫野椋的肋骨用力推開。
“咣當——”水管應聲落地。岫野椋順着他的力道滑出去一米,落地穩住身形又立即反撲。那根被當作武器的水管被卸去後,就發展成赤手空拳的互毆。
——在池袋,能和怒火中燒的平和島靜雄互毆的人真的存在嗎?
“一般來說不可能吧,小靜是怪物嘛。”折原臨也是這麽說的。當岫野椋要求他進一步闡述以上語境裏“怪物”這一定義時,他露出一副吞下抹布裹蒼蠅的神情思索了半晌,才冷笑着說:“小靜是天生怪力,簡單來說就是肌肉密度特別高,幾乎到了刀槍不入的地步,自主愈合也特別快——有人說就算用小口徑的□□近距離射擊,也很難對他的肌纖維造成嚴重的破壞,不過我是沒試驗過啦——反正不管怎麽看都違背常理!”
岫野椋不置可否。她沒興趣費口舌去指摘這個“怪物”的論斷。不過硬要說的話……
誰說怪物只有一個?
岫野溟從前一直教育她,武藝是需要分門別類地去鑽研專精的學問,而實戰卻是一門雜學,想要博取衆長而又門門精通是不可能的——可是超越的、卓絕的天賦就是會毫無道理地降臨在泱泱衆生之中的,人類史廣袤而綿遠,何嘗容納不了寥寥怪物寓居于此?
天才就是可以做到的。
很不巧,岫野溟就是這樣的天才,而身為他的女兒,得到了和他同樣名字的岫野椋,也是個天才。
岫野椋偏了偏頭,避開了平和島靜雄的拳頭,她幾乎覺得風聲貼着她的耳廓被撕碎,她順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腳下一繞一頂,平和島靜雄就一個踉跄和她錯身而過。岫野椋當即擡腿掃踢,被他後背堅實的肌肉給狠狠彈了回來——一堵牆似的。岫野椋收腿翻身退了兩步——卻沒再拉開太多了,她始終保持着貼身兩步的距離和平和島靜雄過招,看似非常危險,卻是為了限制他的行動。
“最不可理喻的是,小靜其實也不太懂招式啊,動作啊,還有出手的時機這些東西,只是單純很擅長把路燈、機車這些重物一股腦扔得到處都是,打架就是把人拉到近前一頓亂揍或者把人也一起扔飛——很無聊吧?但總是有效!”
“那麽,只要貼身搏殺就好了吧?”“……啊?”岫野椋冷不丁一句反問讓折原臨也愣住了。
“因為根據臨也的描述,平和島君是習慣大開大合的動作的類型吧?這種人一旦被在很近的距離黏住,就沒法随心所欲地活動,也就很難發揮了。”
“話是這麽說……可被抓住會被扔飛哦?”“不被抓住就好了。”
——“我說……”突然,平和島靜雄忍無可忍地嚷道,“你真的很煩啊!”
“嗯?”岫野椋挑了挑眉,擡手貼着他的胳膊擦過去接着順勢抵住,然後撥轉——又是那股令人不适的黏力,将他的肘擊化于無形。
“總是這樣,像臭蟲一樣黏着滑來滑去,甩又甩不掉,很惡心不是嗎!”
“臭蟲?臨也是跳蚤,所以我是臭蟲嗎?”岫野椋一下子就抓住了話裏最不重要也最讓人惱火的一點,并且被人罵臭蟲也沒有一點受打擊的樣子。
平和島靜雄聽了青筋直跳:“什麽跟什麽……哪有什麽‘所以’,你真的很煩啊啊啊啊!你直接用噴子倒還幹脆一點!”
“我盡可能不對一般人用槍,這是原則。”岫野椋剛說完,平和島靜雄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甩了出去——
意料之中短暫數秒的騰空,岫野椋後背撞上了天臺欄杆,發出一陣刺耳的巨響。她忍痛喘了口氣,心想剛剛如果沒有調整姿勢,怕是脊椎會就此斷裂——高度要是再超過一點,就要被直接扔下樓去了。
“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用這種方式讓平和島君難受的,其實這也不符合我的作風。只是平和島君終歸是‘池袋最強’,我總得謹慎一些。”
平和島靜雄面孔呈現出一種微妙的扭曲:“你這家夥,好像很擅長用謙卑的口味說一些很自大的話啊?!”
“我只是實話實說。我姑且做了足夠的觀察和測試,包括平和島君的動态視力、反應速度、所謂的肌肉強度,還有一些你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小習慣和動作幅度——确如傳言所說,平和島君天生素質過人,是需要審慎對待的對手。不過……”
岫野椋一邊瑣碎又快速地說着,一邊一抖袖子,一柄81式軍刺滑進掌心,刃尖一轉,四條放血槽寒光凜凜。
“不過,我其實沒在怕的。”岫野椋篤定地說。
平和島靜雄眼角一抽,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畢竟同為天造之才,天生過人的素質和天賦卓絕的才能又有些許不同,野蠻生長的和精雕細琢過的同樣無法相提并論。
在近身搏殺中,是力量更強、續航更久,抑或速度更快者獲勝嗎?
不,都不是。
這一次,岫野椋不再通過卡着平和島靜雄的視野死角來走轉,而是直接正面沖了過去。壓低重心避開他單調但有力的揮拳,單手架住,在肋下快進快出連捅三刀。平和島靜雄發出一聲輕微的悶哼。
——是能擊中要害的人獲勝。
四棱刺穿刺撕扯出的傷口會比一般的刀傷更難愈合,出血速度也更快——或許這些對平和島靜雄來說算不了什麽,但只要稍稍拖慢他的反應速度,哪怕只有一個瞬息,于岫野椋而言也足夠了。
畢竟在殺人專家看來,決定成敗的也就只有那麽一個瞬息而已。
岫野椋側身反手扣住平和島靜雄頸側,指尖搭住他的喉骨,将四棱刺倒轉方向斜推過去。
側刃會直接割開他的喉嚨——人的要害總是脆弱,再怎麽刀槍不入,肌肉也無法硬化成鐵甲保護整個脖頸,命門終究是薄薄一層皮膚和包繞的血管——她甚至已做好了準備迎接爆噴的血雨。
她制造的每一個傷口、每一次擊打都切實有效,符合一種貫穿始終的邏輯和準則——她從來不認為她殺不了平和島靜雄。
而當軍刺即将順着肌理切進去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停住了。
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
“你瘋了?從那裏往下捅,人是會死的。”
岫野椋怔住了。她看見平和島靜雄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接着在那裏面看見錯愕的自己。
那是折原臨也的聲音,但不是從被她關閉的耳機裏傳來的。她恍惚了一下,意識到那聲音是她十六歲時遇見的折原臨也。
他當初是如何握住她持刀的手的,現在,那片往昔的影子就如何讓她停下,提醒她曾在那些傷痕累累的歲月的縫隙裏,在僅存的那些可供栖身的縫隙裏體會着生命,還有意義。
“你在發什麽愣呢?”平和島靜雄的詢問低沉而不耐煩。
岫野椋低垂目光。過了一會兒,她才帶着困惑低聲陳述:“道上的人殺多少個我都不會眨眼,可我……可能還做不到對一般人下殺手。”
平和島靜雄覺得在池袋地界上,稱他為“一般人”确實很少見,但他似乎勉強能理解岫野椋措辭裏的那種精确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含義的原則。他下颌咬緊,又松開。
“……小茜不是你殺的,對吧。”
岫野椋驚訝地眨了眨眼。
他喘了口氣,伸手抵了一下喉頭的軍刺,然後不出意料把它推開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連我都殺不了,更不會去殺一個孩子;剛才我問是不是你做的,你怎麽說來着?你說你可以負責,但你沒說是你殺了小茜。”
“呃,我騙你的。”
“沒必要,你不像是那種人。”平和島靜雄越發篤定,“你肯定做錯了什麽事——我懂這種心思,但最關鍵的那件事和你沒關系;但你覺得你畢竟有錯,所以要負起責任。”
岫野椋沉默,松開了按着他脖頸的手,感到一絲徒勞。如若她自兒時起就與人群正常地建立聯系,或許她也可以獲得正常的生長邏輯。
可是在那些散落在被塗抹、被扭曲、被壓榨的記憶中的寥寥瞬息裏,她并不覺得從中體會到的意義是沒有價值的。縱然已經料見結果,她也深深地感受到她與這滿目瘡痍的人生之間所存在的不可磨滅的聯系。
她承受的傷痛太多,犯下的錯誤也太多,她不曾希求過誰的憐憫,自然也不需要他人的寬恕。
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的人生。
“事情落得今天這般境地,如果非要說我做錯了什麽,那我只能承認,我的責任在于,我生來如此。”岫野椋說話的語調依然溫和,話語的末端卻微微發冷。
——這就是一切的根源。
“時至今日,讓我之所以成為我的一切決定,所有選擇,我一概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