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Period.48.5(6)會者定離·全文完
Period.48.5(6)會者定離·全文完
四棱刺三次穿刺造成的三角形創口——換作別人早就血流不止甚至當場休克了,而平和島靜雄只是龇牙咧嘴地按住傷口,不出兩分鐘便止了血。
遠夜漸漸露白,溫度又降低了一些。岫野椋仰起頭,長出一口氣。有那麽一瞬間,她是真的打算放棄了——她應該放棄自己的持守,背棄所有的良心和原則,用槍也好,別的什麽也行,不擇手段殺了平和島靜雄嗎?
岫野椋是想那麽做的,而且她知道只要她想的話一定可以做到,可潛意識裏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制止她:不行,不可以。不能越過那一線——一旦跨過那條界線,存在本身将瞬間崩潰。
那是梅雨季的終末,折原臨也的叮咛;抑或她十六歲時,他給她的承諾始終根植在她的潛意識裏,長成了一個無望的詛咒。他讓她相信,自己終有一日會得償所願。他會為她找回完整的人格、真實的生活,斬斷過去的一切束縛,她将重新獲得人類本應有的自由和尊嚴。
岫野椋終于明白,折原臨也會為她實現她的願望,讓她重返日常——不論他或是她自己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折原臨也都在所不惜;不止如此,他恐怕還樂在其中。因為那是折原臨也愛她的方式,和他愛所有人并無分別。
岫野椋猶豫再三,最終垂下了手。
“平和島君,我有一個請求。”“啊?”
“如果你最終還是找到了殺害茜小姐的人——就當我不知道你心裏想的那個人是誰吧,請你以一個公正的态度對待他。”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他是為了我才那麽做的。”岫野椋思量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從小就被粟楠會洗腦成了殺人工具,只要以茜小姐的名義給我下命令,不管是什麽我都只能照做——十四歲的時候,他們用這個辦法操縱我,讓我殺了我父親。”
平和島靜雄五官扭曲地看着她,好像在竭力咀嚼化她說的凄慘故事,然後不幸地消化不良了:“你在說什麽……那你們不該找粟楠會的人算賬嗎?我說,不管怎麽樣都不是殺害一個孩子的正當理由吧?!”
“我并不是說這是正當的。他犯了錯,我也犯了錯——所以我說我對此負有責任,并且請你以公正的态度對待他,至于平和島君怎麽做,我不會幹涉。”
“那你要怎麽做?”
岫野椋反問:“我嗎?”
平和島靜雄越說越惱火:“你不是要負責嗎?那你的态度和想法仍然重要,不是你說不幹涉就跟你沒有關系了,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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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話……”
岫野椋沒有說出口。
——我要離開他了。
這個想法卻是第一次切實地從心中一片荒煙蔓草的野地裏兀自長出來了。她打給森島直輝的最後一通電話,是要求他,此次過後,無論她是活着,還是不在了,森島直輝都要将她從折原臨也的記憶裏抹去,就像他曾經幫她剝除高中時的記憶那樣。
“為什麽要這麽做?折原君不會同意的。”“用強制手段,做不來的話讓清見幫忙就行——殺死茜小姐對臨也産生的影響是毀滅性的,我需要醫生來做創傷幹預。”森島直輝警告她:“椋,強行剝除創傷經驗是有風險的,這五年來我在你身上的失敗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我對醫生有充分的信心——您不會在臨也身上失敗的。”
森島直輝感到不可理喻:“你憑什麽這麽認為?”“臨也和我不一樣,記憶也好,對他人的感情也好,他不需要那些東西也能活下去。”岫野椋輕描淡寫地把話揭了過去,“放心吧醫生,就算臨也身上真的出現了什麽後遺症,他也不會驚慌失措,反而會高興吧……他多半會覺得很有趣。”森島直輝的口味終于嚴厲了起來:“那麽他不需要你,也能活下去,是嗎。”岫野椋笑了笑:“對,那才是他人生的常态。醫生,今天有太多人走到了盡頭,臨也和我之間,總也有一個不例外。而我希望他擺脫這些,回到過去的生活。”
森島直輝一瞬間感到搖搖欲墜,那些在醫患關系的倫理框架中壓抑至扭曲的隐秘情感在那令人窒息的片刻裏幾乎要不受控地爬出他的嘴巴。
他的幼鳥哪怕遍體鱗傷也要飛向折原臨也,他以為她想要成長,想要完整的人格,想要自由和愛;森島直輝出于對岫野椋的愛重才放她自由,可現在她又毫不猶豫地将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都舍棄了,她那曾一度擊潰他的、對真實和愛的渴念和所求,為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嗎?
“如果我預見今日,當初說什麽也不會為你恢複記憶,這就是你想要的長大成人嗎?椋,你的選擇,你的愛,你的承受,所有一切在洗掉折原君對你的記憶之後都會變得毫無意義——折原臨也究竟有哪裏值得你這麽做?!”
“這其實無關臨也值得與否,醫生。”岫野椋嘆息,“我的選擇,我的愛,我的承受,是我對十六歲的念念不忘;而臨也,則是我十六歲時第一次觸摸真實生活的本身。”
她用滿懷愛意的、溫和而柔軟語調呢喃,森島直輝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從她的聲音窺見一副涼薄和燦爛兼具的面孔。
“我和臨也共同度過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的索求。畢竟這世上,能從他的世界裏替代我的人恒河沙數;而可以在我的生命裏替代他的時間,一刻都不存在。我愛他,是在追索我十六歲一去不複返的歲月;我保全他,是希望那一部分能夠愛人也能為人所愛的自己留存于世。”
岫野椋清楚地知道,倘若在醫院的時候她沒有答應折原臨也,那麽一切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而即便她早已覺知其中暗含的危險,卻還是回應了他的求愛。岫野椋曾竭盡全力地尋回十六歲,而如今,她意識到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折原臨也忘記她,抹掉她存在的痕跡和她帶給他的影響,讓他回到那個遠望人世的位置,他仍是她十六歲時所愛的樣子;而她可以帶着他一度降落的愛離開,告訴自己她已來過了這人世。
“你的十六歲固然珍貴,但你就一點都不珍惜你的未來嗎,椋。”森島直輝絕望地說,“你以後的生活或許會更接近于理想的狀态,對此你就不抱一丁點希望嗎?”
“希望嗎?其實也有過,只是現在不行了。”岫野椋當時望着一步步走近的平和島靜雄,覺得說出這些話前所未有的輕松,她感到她這一生花費了太多力氣去縫補破碎的自我,本也不想這麽一廂情願,“醫生,我知道這麽說或許太懦弱了,但我在十六歲時從臨也的愛裏得到的勝過所有……
“我終此一生,從未如此強烈地體會過活着的渴望和意義。”
而她能坦然接受這一切,就是因為她深信這意義絕不會因她的離去而就此奔向消亡。
驀地,一片灰影從視野遠端一閃而過,混淆了夜幕浮流不定的邊緣。平和島靜雄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幾乎以為那是自己失血過多後産生的恍惚;而也正是這轉瞬間的猶疑讓他拉住岫野椋的動作慢了半拍——
一道人影從天臺欄杆外翻了上來,離散的光線從刃面上快速流過,混亂錯綜的軌跡在空中折轉變幻,緊接着,“噗呲——”輕微的、血肉撕裂的聲音在近處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唔……!”岫野椋踉跄一步,喉頭鼓起一聲破碎的□□。
她低下頭,一捧猩紅的血花猝然在胸口綻開,染紅前襟穿出一截刀尖,恰巧挑斷了她頸間墨綠色的項帶,連帶束着項帶的瑪瑙寶石扣也松脫墜落。她下意識伸手将它撈回掌心,陳舊的寶石扣裹上了她的血,觸感溫存而又滑膩。然而,還沒等她抓牢,一股巨大的拖力驟然撕裂了她的胸腔——
那截刺穿體表的刃尖分裂出鈎爪嵌進皮肉固定,将她整個人向後拖去。
“喂……!”平和島靜雄伸出手,收束成絲線狀的刀光就鋪天蓋地網在他的身前,攔住他的腳步。勾着項帶的寶石扣滾落在他的掌心。
鯨木重擡手抵住岫野椋的脊背讓她停下:“好久不見,澤奈。”她環住她的腰,側過臉打量她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道,“啊……對了,你現在是叫做‘椋’了。”
岫野椋就在鯨木重的漠然的慨嘆中被一陣劇痛軋得雙目翻白,輕微的耳鳴聲無中生有般長了出來,她勉強睜開眼睛,卻發現視野漸漸染上斑駁的血紅。
不對……
她在幾近昏厥的邊緣勉力支撐,試圖分辨耳畔震耳欲聾而又混亂嘈雜到無法聽清的聲響。
什麽聲音?誰在說話?
粟楠茜已經死了,她應當不會再産生這麽強烈的耳鳴才對。
……
愛
愛愛
愛愛愛
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你愛我嗎你愛我好嗎愛我吧!!
你愛過人嗎你會愛嗎!愛我吧愛我吧愛我吧!我愛你!!!
咆哮。呼號。質問。神經被滔天而起的反複呓語瘋狂碾壓至斷裂,全身的血液仿佛改變了流向,在體內橫沖直撞。
岫野椋瞬間窒息,捂着耳朵噴出血來。
“……作為‘刀鞘’的你居然聽見罪歌的聲音了?這怎麽可能——按理說罪歌根本無法觸及你的精神,”鯨木重停頓了一瞬,驚訝這種情緒在她五官上表現為幾乎看不見幅度的細微變化,她沒有疑惑太久,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噢,原來如此。”
岫野椋根本聽不清鯨木重在說什麽,也不理解發生了什麽——她甚至不認識眼前這個操縱妖刀的女人,只是本能地勾了一下手指,倒轉軍刺反手向後捅去。而鯨木重抓住她的手腕,手掌冒出一塊寬厚的刀刃,自她的小臂以下一刀橫劈。
平和島靜雄目睹一切,頭一次露出了駭然的神色:那不是人類能夠實現的動作和速度——沒有額外的輔助和受力面的情況下,岫野椋的右手就這麽被生生斬了下來。
——她身為一個狙擊手,被切掉了最貴重的持槍手。這個事實,一瞬間将她整個人從根基上徹底摧毀了。
“不要……不要啊!!”
鯨木重在岫野椋凄厲的慘叫裏面無表情地自顧自說着。
“澤奈,你從他者那裏,得到了愛啊。
“你學會了愛,因而再也無法隔絕罪歌的侵蝕了——對此,我很困擾,我的計劃被打亂了。”
鯨木重扳住岫野椋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細密的紅正像入水的墨汁那樣擴散開去,缭繞在些微渙散了的瞳孔四周。她若有所思道: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在你還是個一無所知的孩子的時候就想知道:我究竟還要施加多少污染,究竟還要斬斷什麽,你眼裏那片屬于人類的輝光才會熄滅?”
蒼川禮奈感到折原雙子的住處,一踏進門就踩進一汪漸漸流幹的血水裏,她頓時頭皮發麻,一種陌生的驚懼和不安襲擊了她——她知道自己來遲了。
蒼川禮奈奔進屋子,屋內一片狼藉,打鬥的痕跡淩亂得觸目驚心。“抱歉,我收到消息的時候還在橫濱,趕回來花了點時間……”她先看見窗邊昏迷的折原舞流,然後才看見交疊伏倒在客廳的三個人,橫在她腳邊的是折原臨也雙目緊閉、毫無人色的臉。她冷不防抽一口涼氣,快步上前扶起了水戶清見,把被她壓在身下的赤林海月掀過來,一摸脖子已經沒了脈搏。她挪開了橫在中間的手杖——水戶清見受了傷,她的一條胳膊明顯擡不起來了,她和折原臨也合力用手杖絞住脖子勒死了赤林海月。
“椋她怎麽樣……”話還沒說完,蒼川禮奈就摸到了折原臨也血肉模糊的大腿,她一低頭,震驚道,“怎麽這麽多彈孔?!!”
水戶清見直起腰來,她從眼眶到顴骨一片烏青發紫,嘴角也有裂傷,說話時疼得直抽氣:“赤林大概沒打算殺折原,但他想廢了他,一匣子彈全都……用在了他腿上——該死,我不該滿彈的。”她擡手扯過自己的薄外套撕下袖子上的布料摁住折原臨也腿上駭人的血洞,“快,先給他止血——馬上送醫院,他失血太多了……”
淩晨五點的來良綜合醫院的包紮室和搶救間人滿為患。水戶清見目瞪口呆,她發現自己帶來的部下幾乎全部都躺在這裏了。
“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都……我不是讓你們去椋那邊?!”“小姐,很抱歉,我們……”她最得力的左右手一臉愧怍。
——“你們半路上就全都被平和島靜雄修理了?!”水戶清見聽了險些當場背過氣去——她失策了,她終究離開池袋太久,完全忘記了要提醒部下見到這尊殺神要繞道走。她因疲勞和傷痛而陷入滞緩的思緒漸漸恢複運作,開始梳理眼前的事态;緊接着,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浮出水面,她腦子裏突然間“嗡”的一聲炸開了。
——“那椋呢?!椋怎麽樣了,你們誰都沒見到她?!”
水戶清見沖出包紮間,正要去搶救室外找蒼川禮奈,就聽聞急診室前一陣喧嚷,她腳下不停,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就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頂着一頭顯眼的金發,正和幾個急診醫生、護士圍在臺前吵架。
“都說了這種來路不明的斷肢……請您先報警啊!”“呃啊啊啊啊麻煩死了,該怎麽講你們才聽得懂啊,這不是警察能管的——你們就不能先處理一下這個嗎?!冰敷還不是什麽的,搞不好之後還能接上用呢!!”“所以說是給誰接上用啊?!太可疑了我們先報警吧,平和島先生!!”
“平和島”這個姓氏令水戶清見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她三步兩步擠到平和島靜雄身邊,看見臺子上鋪着一塊大約是從襯衣上撕下的布料,裏面包着一截斷肢,任誰都能看出,那是一只女人的右手,從小臂以下被截斷,腕骨纖細,切口平滑整齊。水戶清見兩眼一黑。
她猛地摁住額頭,覺得有根筋突突直跳,或許下一秒腦子裏某根血管就會爆掉了。她看見平和島靜雄手裏攥着一條染血的墨綠色絲帶,胡亂饒了幾圈纏挂在他手背上,末端吊着一顆瑪瑙寶石扣,徒然地搖晃着。
她當然認得臺子上那只手。
那中指上甚至還戴着折原臨也的戒指。
水戶清見眨了眨眼,視野四緣忽如被水浸染一般模糊起來,聲音也離她遠去——平和島靜雄注意到了她,似乎在同她說什麽;二她聽不清,只看見他嘴唇開合,一臉煩躁而又焦急的樣子。她感到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嚨,張開嘴,使勁呼吸但吐息還是很淺。僅存的一個念頭維系着她的清醒和理智:平和島靜雄沒有殺了岫野椋,否則他不會帶着她的斷肢到醫院來尋求應急處理;椋應該還活着。她抓住平和島靜雄的袖子,艱難地詢問:“椋,椋在哪裏,她怎麽樣了……”
平和島靜雄說了什麽,但她聽不清,他看上去提高了嗓門,甚至在她耳邊吼叫了,可她更聽不見了。
“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認識岫野?她被一個操縱妖刀的女人擄走了!我想去追但她們跑得太快——喂喂喂你到底聽沒聽見啊?!!”
水戶清見頭疼不已,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氣,試圖離開這逼仄的地方呼吸新鮮空氣,一扭頭,她便望見蒼川禮奈轉過搶救室門前的廊道向她走來。
“禮——”第一個音節就卡在了嗓子眼裏。
蒼川禮奈擡手摘了發卡,走動間,她盤在腦後的黑發散落下來,從頭頂到發梢一層層褪成淺色。水戶清見瞪大了眼睛,蒼川禮奈幾步走近,到她跟前時卻已換了一副面孔:淺亞麻色的長發,瑪瑙色的眼睛,五官柔和而神容鋒利,分明是……
岫野椋的相貌。
蒼川禮奈與她擦身而過——準确地說,她随手撥開了她,就像掃開一團擋了路的垃圾。平和島靜雄低下頭才看到這個突然擠到身前來的矮小女人,她擡起臉與他對上視線時,那如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容貌讓他冷不丁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椋的姐姐。”蒼川禮奈瞥了他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她的相貌已經足夠有說服力,血緣關系明明白白地刻在臉上,根本不需要其他佐證。
她目無旁人地徑直走到臺前,拉起布料一角蓋住斷肢,輕輕抱起:“這個我帶走了,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
急診醫生連忙阻攔:“請等一下,我們認為還是先報警比較好……”蒼川禮奈單手掏出警官證晃了一下:“我就是警察。”
若是在旁的某個人尚有餘裕仔細分辨的話,很容易發現蒼川禮奈亮出的警官證上的照片與她此時的相貌并不一致,但所有人都被她舉手投足間的強悍氣場震懾住了——水戶清見感到不可思議,大約是有組織犯罪對策課最大的黑幕平時頂着一張年幼的臉裝嫩裝慣了,她露出這幅說一不二、不容置喙的樣子竟然令人不太适應。
蒼川禮奈轉頭橫了平和島靜雄一樣:“還有問題?”“啊……不,沒有。”平和島靜雄遲疑道,“都交給你——真的沒問題?對方可不是普通人。”
平和島靜雄滿臉暴躁掩藏之下的憂慮驀地令蒼川禮奈有些動容——她在豐島區的業務範圍很廣,平和島靜雄也曾是她的關注對象之一。在蒼川禮奈看來,他的直覺很靈敏,身體素質也遠超常人,這些奇詭的天賦可能是詛咒,也可能是禮物,在平和島靜雄身上或許兩者兼具,但蒼川禮奈确信,這些禮物和詛咒,都未曾動搖過他作為人的正直和坦蕩。
“放心吧,我也不是什麽普通人啊。”
——在池袋這妖異橫行的地界上,這樣的語句在特定的人聽來往往別有深意,而好在平和島靜雄沒興趣追究瑣碎的細節。在他眼裏,能與之對話的存在不是單純以人類或是妖怪的概念來區分的,這點和折原臨也截然不同。
“噢,那就交給你了。”
那充滿信任的眼神令蒼川禮奈忍不住挑了挑眉,但終究什麽都沒說,她點點頭,轉身就走。水戶清見晃了神,頭重腳輕地追了出去:“等,等一下……禮奈,你是不是知道椋在哪兒?!”蒼川禮奈不耐煩道:“我說了,剩下的交給我處理,不用你操心——從現在開始,椋和你們沒有關系了。”
“什麽叫椋和我們沒有關系!你有什麽權利做這樣的決定——你讓我之後怎麽和折原交代啊?!”
“我給過他忠告,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不,依照那個爛人的脾性,或許他也沒有去選,只是順其自然讓一切崩潰了。”蒼川禮奈頓了頓,憤恨地咬了咬牙,“我早就說過他不應該愛上任何人,更不該和椋牽扯在一起。”
折原臨也的愛意總會在不經意的某個時刻被催化成劇毒;而岫野椋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即便明知那愛意污濁而帶毒,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照單全收。
可是,她一時能消化得了,卻不代表能夠一直這樣下去,沒有誰的人生可以無底線地為他人托底——即便岫野椋真的可以,哪怕她甘願放棄一切,蒼川禮奈也絕不容忍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們選擇相愛,意味着他們早就确信了有朝一日對方會離開。”蒼川禮奈終于轉過頭來看着水戶清見,面露一絲讓人心頭作痛的悲憫,“清見,你比不了折原臨也,就是因為你想不穿這一點啊。”
水戶清見捏緊了口袋裏那顆岫野椋留給她的帕彈,聲音止不住地發顫:“我……想不穿什麽?”
“會者定離。”蒼川禮奈緩緩開合一下眼睛,所有的情緒便在眼睑內側的黑暗裏消彌殆盡了。她像是透過凝望她來遙觀一種恒常不變的命運,她望見自己的來處,也看穿了他人的歸宿。
她的喉音靜默、古老,而又振聾發聩。
“折原臨也靠那種毫無底線的探索欲來尋找和重塑他人生的意義;而椋所依靠的,是一次次與所愛的別離。”
是孤獨。
水戶清見倚靠着搶救室外的走廊牆壁。頂燈幹澀刺目的光線在她瞳孔裏逡巡,離散的光斑讓她無從分辨身邊走過的人的表情。醫生和病患的低語都離她很遠,她一味沉默,等待紅色指示燈的熄滅——蒼川禮奈似乎施展了某種秘術,她輕易地帶走了她心頭那些洶湧翻滾的情緒。
水戶清見低下頭,她手心裏仍包裹着那枚銀色的子彈,卻感到自己猶如目送退離岸邊的海潮,被一片空無和寂靜包裹。行動電話響了,水戶清見接起電話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它似乎已經在衣袋裏震動很久了——是森島直輝。
“喂?”“水戶小姐,你和折原君現在在哪裏?”
“來良……來良綜合醫院。”
“椋她……現在是什麽情況?”這是一個有所預感的詢問。
而水戶清見也已經知道了要怎樣回答。
“椋不在了。”她說。
“……”
“不在這裏了。”她開始哭泣。
她終于親口說出,并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
“……折原君呢?”
“還在搶救。”她越說越難過,泣不成聲,還故意說着歹毒的埋怨,“他要是死了也就算了,要是沒死,我要怎麽告訴他椋不在了呢……”
會者定離。
她終究沒能重新來過。
森島直輝沉默了很久,爾後嘆了口氣,告訴她,沒事的,折原臨也不會知道的。
他甚至不會記得。
折原臨也醒來時,一股沉重的混沌感滲透了他的神思和肢體。他勉強睜開眼,明顯感到下肢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覺。森島直輝穿着白大褂站在不遠處,折原臨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接着,離他更近的一片人影動了起來——他頭痛欲裂,換在平時,他不會這會兒才注意到自己近處有人。
或許是她太安靜了,幾乎嵌進了牆角扁平的影子裏——這種感知很熟悉,但又陌生,因為他潛意識覺得這種安靜應該更輕盈透光一些才對,它籠罩過來的時候,就像一抹輕紗蓋在他的眼前;但那片影子是黑色的。
直至她走到床邊把他扶起來,折原臨也才認出,那是水戶清見。他有些失望,好像搞錯了什麽,但又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
他長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聲帶是完好的,他只是沒找到正确的名字和言辭。
他順勢就失去了這些言辭的聲音和聲音所代表的意義。
一杯牛奶遞到他的手裏。折原臨也發現自己很自然地就接了過來端在手裏——這很奇怪,為什麽要給他一杯牛奶呢?他不讨厭喝牛奶,但也談不上喜歡。
思緒很沉重,感覺卻很輕透。折原臨也表露出一種自己都很疑惑的乖順,沒有詢問,也沒有反抗。
他看着水戶清見在他身側彎下腰,将一條墨綠色的絲帶纏繞在他手腕上。絲帶很長,很難猜測是做什麽用的,在他手腕上繞了好幾圈,然後扣上一枚瑪瑙寶石扣,打了個結。
仍然沒有詢問,沒有反抗。
也沒有任何解釋。
水戶清見在他的頭頂輕聲說。
“折原臨也,你離開池袋吧。”
世界如水流動,義無反顧奔向它和時間的源頭。
“從此以後,這座城市不再有重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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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