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沒有腿的人

沒有腿的人

這個中秋夜,淩逸軒一如既往沒有在別院留宿。他回了淩府。

內院他自不會去,他回來是因有件事他必須去做。

不然,體內洶湧翻騰的暴戾之氣,那種恨不能毀天滅地,毀掉所有的肅殺與絕望,會讓他爆裂,讓他徹底崩潰。

他不能有事。至少在找回她之前,他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給她贖罪。

他不求她原諒,他對她犯下的罪惡,就是最最仁慈,慈悲為懷的菩薩也不能赦免。

那樣好的一個人。有着一副天底下最柔軟的心腸,出奇的溫良和善。

可他卻在她的心口上,捅下這世間最惡毒最致命的一刀。

淩逸軒喝得半醉半醒的腦袋,在深秋的夜風裏,昏沉沉頭痛欲裂。

她喝下湯藥發作時的悲慘情景,他永生永世莫能相忘!那是她的劫,亦是他的夢魇。

那會,她望向他的眼神,充滿愕然與無盡的凄苦。她甚至不曾開口問他:“為什麽?”

她不問,只因那一刻她已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她有多看重多期盼那個孩子,他最是清楚。他割了她的肉,剜了她的心。活生生奪去了她全部的生氣。

她看着他的最後一眼,有驚懼有怨恨,還有深深的後悔。她用看生死仇人的眼光看他;用看魔鬼的眼神看他。

她陷入難耐的劇痛,無助掙紮的時候,她該有多恨!恨到咬着牙生捱,也不肯開口求他一句。求他救她,求他救救孩子,他們的孩子。

眼睜睜感受到孩子失去生命力,已無生機時,她該有多悔!有多後悔愛上他,愛上他這麽個親手殺死親生子的劊子手!

她走的決絕,離開前将他送她的玉佩留了下來。他知她意在告訴他:她與他自此恩斷情絕!

猶記得,他送她玉佩待她收下後,告知她,這是只有淩家媳婦才能佩戴的信物。她收了便要做他的妻子。她聽到後,那羞澀又歡喜的俏模樣,那樣的嬌憨那樣的美。

那一瞬永遠的定格在他心裏。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無數個相思熬煎的時刻,一次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歷久彌新。

如斯溫柔的人兒,冷下心後,卻是說走就走,半點不拖泥帶水。她就那麽走了,一去不回頭。

“湘兒,湘兒……”淩逸軒頓住腳步抱着頭痛苦呢喃。月色下的高大身影茕茕孑立,蕭索而悲絕。

小半晌後,他努力克制住心中難以自持的傷痛,擡步繼續前行。雖喝了不少,已有些酒意上頭,但他行路穩健步履輕而快,象只大貓般矯捷而優雅。

從背影上完全看不出這是個臨近醉酒的人。只細瞧他的臉,方能看出些端倪。他白皙的俊臉染上了薄紅,一雙幽深黑眸水洗似濕意氤氲,帶着蒙蒙水汽,瞅着格外潤濕清透。

他熟門熟路穿過回廊,拐過小徑。朝府中後山方向直行而去。一盞茶的功夫後,他走近山腳一處峭壁,拂去壁上已頹敗凋落得稀稀落落的,攀岩植物密集的纏藤,修長的手指熟稔的按了某個隐蔽的機關,那峭壁徑自沉沉現出一道細縫,寬窄度堪堪能容得一個人進出。

淩逸軒閃身進去。須臾,那道縫隙又自緩緩合攏,直至嚴絲合縫。若非親眼所見,大抵不會有人想得到,這裏會有這麽個神秘封閉的場所。

淩逸軒進去的是淩家祖上早年間,為躲避戰亂自建的一個山中密室。即與現代防空洞的功用一樣。

目前知道這個密室的人,普天下只有屈屈三個人:淩逸軒,何湘和時靖潇。

哦,還有一個人,秦稹。也是他今天要找的人。

事實上,這個石室在之前,就是淩逸軒自己也沒上過心。當下君主聖明,國泰民安。這個密室幾無用武之地。遂一直閑置,因為廢棄了太久,以至于基本被遺忘,平日無人提及。便是蘭煙對此亦然一無所知。

若非當日湘兒生死攸關,他也不會急中生智想起,這個幼年時聽父親提到過的石室。如今這個密室到底派上了用場,成為了一個人的專屬囚室。秦稹的地獄。

淩逸軒打開火折子,點燃壁上的火把,原本漆黑陰暗的室內有了光亮。室內惡臭熏天,污濁之氣令人作嘔。

一個雙手吊着鎖鏈,蓬頭垢面形銷骨立的虛弱身影,遲滞片刻後緩緩擡起了頭。這個人衣衫褴褛,渾身髒污。

滿頭滿臉的毛發,亂蓬蓬交錯成團。發須灰白,瞧着有些年紀了。這人瘦得可憐,毛發覆蓋下的臉早已瘦脫了相。

吊在半空中的兩條褲管輕飄飄,空蕩蕩。竟然是個沒有腿的人。這個人便是秦稹。

他并非天生沒有腿,他的腿乃是淩逸軒生生砍斷的。

秦稹努力睜開眼,長久不見光亮的眼睛,便是在毛發的掩映下,也還是感覺到刺目。

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白天黑夜。不知自己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石室裏,有多久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了吧,久得他時時刻刻度秒如年。

他望着眼前的魔星,眸中閃過驚惶,頃刻那畏懼轉化為認命。他認命的閉上眼。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砧板上的肉,哪裏逃得了。

淩逸軒望着秦稹,眼裏凝聚的狠戾令人心驚。這是他今生最大的仇人。是害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殇的罪魁禍首。

他恨不能剝他的皮,抽他的筋。生啖其肉,生飲其血,将之碎屍萬段撚成肉泥。

可是,他要忍。他不能讓這賊子就這麽死去,不能!

他要秦稹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着。讓他輕易死去,萬難消他心頭之恨。每每思念湘兒,痛不欲生之際,他便要過來,折磨秦稹一番。

他拿起挂在壁上的長鞭,劈頭蓋臉對着秦稹唰了下去。他用着狠力,秦稹瑟縮着,發出暗啞的嗚咽聲。

為防止他咬舌自盡,淩逸軒割去了他的舌頭,爾後為他止血療傷。使得他不得不活着。

淩逸軒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身上,一刻不停。他身上已是血跡斑斑,皮肉被揭下來的尖厲劇痛讓他本能的想求饒。他嗚嗚直叫,一聲又一聲。

淩逸軒充耳不聞,沖天的仇恨讓他的眸子變得猩紅,整個人仿似地獄裏來的索命修羅,周身散發的嗜殺氣息,森冷陰寒。

半個鐘後,淩逸軒打得累了,他扔掉鞭子,直勾勾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可憐蟲。秦稹身上破爛的衣服已經成了血衣。

他不會讓他死的,想死去得到解脫,休想!

淩逸軒與時靖潇曾經兄弟情深,情同手足。他跟着時靖潇學得不少岐黃之術,算得上粗通醫理。

他每發洩一次,秦稹都要千瘡百孔體無完膚。但每一次,他都會将這賊子從閻王殿前拉回來。

有一回,就是他砍斷秦稹雙腿的那一次,秦稹差點回不來。為保他的命,淩逸軒給他喂了當世罕有稀世難求,堪比神仙藥的續命丹。

此丹為時靖潇獨門煉制,因材質找尋,極度刁鑽不易得;且對煉制條件的要求,更是苛刻到兇險的地步。是以,世間此丹僅得三枚。絕無僅有的三枚。百年之內都不可能再有。

不說,當今天下難得有人,能超越時靖潇的醫術與武功,不說那丹藥的配方為時靖潇獨創,單那丹藥所需的一項——蓮霄花便是無價之寶,萬金難求。

那花開在苦寒之地,沒有高深功力的人,在那一時半刻也呆不了。

更稀罕的是蓮霄花一株只得一個花苞,一百年才開一次。此花更離奇的是,只在夜間開花,花期短得稍縱即逝。。開花後不過兩,三個時辰,便會枯萎凋零。

是以,世間知道此花的人少,真正見過此花的人,那更是鳳毛麟角。

時靖潇憑着師父傳給他的古醫書,足足找了四年,行遍了崇山峻嶺,找遍了天涯海角。踏遍了荊棘,嘗盡了苦頭。

終于在他堅持不懈的找尋中,在他博識的慧眼下,發現了那傳說中的蓮霄花。之後,他又在那守了兩年,在那花即開之際,眼兒不錯的牢牢盯住,方得以如願以償,在花兒盛放的當口,摘了下來。

由此,這續命丹有多珍奇,多難得,也就顯而易見不言而喻了。

當日,湘兒情況危急,時靖潇給她吃了一顆。許是對從他身邊帶走湘兒,感到愧疚。時靖潇将餘下的兩粒丹藥都留給了他,臨別時,悄悄放在了他書房的暗閣內。

他将其中一顆用來保住了秦稹的命,剩下的那一顆真個叫舉世無雙。

他不在乎,不在乎這丹藥有多珍貴。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務必要讓秦稹活着。斷不能便宜了他,讓這賊子一死百了,得到解脫。

他本來只是挑斷了秦稹的手筋與腳筋。那一回,情緒激憤太過,在排山倒海的憤恨中,他失手砍斷了秦稹的雙腿。

自那後,他強力克制自己,不對秦稹做過激的行為。只鞭撻,給他皮肉之苦,而不傷他筋骨。

淩逸軒望着暈厥過去的秦稹,口中喃喃:“湘兒,湘兒,你在哪?湘兒,我替你報仇了,害你的人,現在生不如死。所有害過你的人,都應當生不如死。

他害了你,我讓他生不如死;我也害了你,所以我也活得生不如死,活該生不如死!”

淩逸軒盯着秦稹,悲憤難當。秦稹饑寒交迫倒在何家門前時,湘兒一片善心,收留了他,将他自落魄潦倒中解救出來。惜他有才,尊他為先生,禮遇有加。哪裏想到這惡人,居心叵測毒比豺狼。

“湘兒,你不願見我,躲着我。可我卻是一定要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你……”淩逸軒頹然倚靠着石壁,低低嘟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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