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新春的街頭不似往常那般熱鬧,反倒顯得有些清冷,大約是各人都在家中團聚的緣故。

在集市小街裏來回轉了幾圈,他意外地在一家酒肆門口碰見了老熟人。

沉潛然穿着一身鮮亮的錦裳和精致的硝皮小馬靴,一副緊裝打扮,邊上跟着幾個仆人,身前立着一匹雪白良駒,看樣子是正準備要去跑馬。

真不愧是富貴少爺,如此打眼的行頭,使得邊上一衆路過的人都對他投去羨豔好奇的目光。

只要撞上這人,一準就沒好事。

容洛一皺眉,正想裝作不識走開,奈何沉潛然早已經看見了他,興致勃勃地沖他喊:“啊,這不是容洛!”

容洛急忙加快了腳步。

“哎哎!”

可惜還沒走出多遠,沉潛然已經笑眯眯地追上了他:“容洛,你作甚又不理我?我可還救過你呢。”

“那又怎麽樣?”

沉潛然摸摸鼻子:“你別這樣嘛,”接着又笑嘻嘻地道,“我正要去遛馬,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去?”

容洛沒理他,轉身要走。

沉潛然又延着臉貼上來:“你有沒有騎過馬?沒騎過也沒關系,你坐我前面,我摟着你,這樣你就不會掉下去,你說好不好?”

容洛轉身,二話不說就是一拳揮過去。

沉潛然下意識擡手,堪堪接住了他這一拳,心有餘悸地舒一口氣,順勢将他的手裹在掌心裏:“你怎麽又這樣,伸手不打笑臉人哪。”

Advertisement

容洛抽回手,又狠狠踹了他一腳。

沉潛然哼了一聲,松手彎腰捂住小腹。

容洛轉身就走。

“算……算你厲害……”沉潛然疼得差點說不出話來,“你既恩将仇報,下回我都不會再幫你了。”

容洛放緩了步子。

沉潛然見他遲疑,暗自一笑,呲牙咧嘴了一番,走過來道:“既然你不想騎馬,那不如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就算是賞我個臉,這樣可好?”

容洛終于動容:“那好吧,就一會兒。”

沉潛然笑了起來。

進了酒肆,沉潛然将仆從遣走,要了一個靠窗的包間,走到桌邊,殷勤地替容洛拉開凳子。

容洛坐了下來,探頭四下張望,見這酒樓妝飾精致,到處酒香四溢,有豁達的大漢在廳堂裏飲酒劃拳,好不熱鬧。

沉潛然留意到他的表情,便問:“容洛以前沒有來過這裏?”

容洛搖了搖頭。

他從前連酒都不曾飲過,自然不可能來這樣的地方。

沉潛然了然一笑:“那就不要喝酒了,不然一會兒回去,你家裏人該怪我帶壞小孩子。”

容洛臉色一黯:“我已經沒有家人。”

“怎麽會?”沉潛然卻是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不一定要是父母,只要是待你好的人,你都可以當他是家人。”

容洛聞言一怔。

沉潛然似笑非笑地揚起眉頭:“你以為我不了解你?我留心你好久了……那日在王府碰見的那個姓慕的大夫,看你的反應,我便猜你與他關系不凡,後來仔細一打探,才知你與他是從小相識,怎麽樣,他對你好不好?”

容洛默不作聲。

沉潛然哀嘆:“這可真是麻煩,那他豈非成了我的勁敵?”

容洛聽見他說這樣的話,不覺有些生氣:“你說我什麽都可以,但你不許胡說八道诋毀慕浮笙,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沉潛然冤枉道:“我幾時诋毀了他?”

容洛咬着牙道:“他是大夫,名譽比什麽都重要,我們都是男的……以後他還要娶妻生子盡孝道,那種事情,你怎麽可以随便亂講。”

沉潛然奇怪地道:“這有什麽,難道他對你的心思,你自己竟不知道麽?”

“我們從小就要好,我和他只是朋友。”

“朋友?”沉潛然“哈哈”笑了起來,“容洛,你怎麽那麽有趣,那慕浮笙也當你是朋友麽?”

“你!”容洛拍案站了起來,“我同你沒有話講,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我看,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願意承認,”沉潛然将他拉住,“每每別人真心待你,你總是小心翼翼,或者幹脆假裝不知直接回避,你以為你總有自己的理由,但你可曾顧及過他人感受?”

容洛臉色驀地變白:“你在……說什麽?”

沉潛然看着他,難得認真地道:“你自己想想我說的有沒有錯?”

容洛不再理他,起身離座:“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沉潛然跟過去:“我送你吧。”

容洛斷然拒絕:“不用。”

沉潛然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黯淡,卻只是笑了笑,沒有再勉強。

容洛近來有些嗜睡。

往往早晨醒來便已紅日當頭,用過午膳爬回床上去,再一覺醒來又到了日暮西沉,如此一來一天倒沒見有多少時候是睜着眼的。

他本就是個愛睡懶覺的性子,對此倒也沒太在意。

那天容洛照例睜眼醒來,見外頭星鬥滿天,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時候。

屋子裏靜靜悄悄,慕浮笙顯然還沒有回來。

同往常一樣,容洛轉頭往窗外小院的牆頭瞥了一眼。

那小院邊處的牆頭,隐約露出一片暗淺灰淡的房頂,房頂的磚石上有着精致而細膩的彩霞流雲花紋,雖已被黑暗的天抹去了原有的色彩,但借着星光從這個角度看去,卻仿佛還能瞧出曾經那個熟悉的模樣。

小院的牆上還有一方用以框景的小窗,小窗裏面曾經的景象,容洛幾乎閉上眼睛都能描繪出來。

慕宅與曾經容宅緊挨着,而慕浮笙的小院裏的一牆之外,正對着的正是從前容洛的房間。

記得那時有一次,容洛在外面和街坊同齡的少年打了架,挂着一臉彩回到家中,被容先景憤怒地一通好罵,并且給他禁足了一個月。

對于一個心性好玩的少年來說,這一個月挨在家裏着實難熬了一些,容洛整日被鎖在自己房間裏,每每到了飯點才能出來,卻也只被允許在家中溜達。

容洛後來實在熬不住了,不知從哪兒偷偷搬來了個梯子,往自己屋外小院的牆頭上一放。

他本是準備爬牆溜出去的,誰知上了牆頭往外一探,才發現這牆外根本不是出去的路,仿佛像是誰家的小院。

那小院裏妝飾簡單,除了一張石桌三把石凳,再無其他陳設,唯有腳下牆根處有方小小的花圃,花圃裏頭種了滿滿當當的艾草,拉拉雜雜地毫無一絲觀賞性可言,而且瞧來十分地眼熟。

正在想會是誰家的小院那樣死板無趣,忽然從屋子裏步出一個人來,黑發青衫,挺直身形,臉廓精細,瞧來竟十分之眼熟。

這真是出人意料,雖然他從前也知道慕浮笙的家就在自己家對過,但是從不知道他的小院竟只與自己的房間一牆之隔。

這樣的發現讓容洛大喜過望,甚至更勝過了翻牆出逃的欣悅。

容洛興奮已極,傾身便探了出去,激動時全然忘記了自己此刻正坐在高處的牆頭,不留神就一腦門筆直摔進了小院的花圃裏。

這下可是摔得狠了,容洛雖跟人打架時從不怕疼,但眼下到底受了驚吓,人還沒從花圃裏爬起來,先就張開嘴巴“哇哇”地大哭起來。

慕浮笙那時也是大吃了一驚,急急過來将他扶起來仔細查看,便見他原本細白的腿上累累是傷,還不住地在外趟着血。

容洛臉上分明還挂着未擦幹的淚珠,見他過來,轉眼間卻已破涕為笑:“慕浮笙,沒想到這隔壁就是你家小院,這下可好了,以後我爹若再要把我關在家中,我就翻牆過來找你玩兒。”說得很是輕巧,竟似全然忘記了自己才剛從上頭栽下來的事情。

慕浮笙頓時哭笑不得,将他拉回房裏清理了傷口,又帶他出門上街轉了一圈。

容洛久未出家門,一上街便将傷痛忘了個幹淨,扯住慕浮笙的衣袖直嚷嚷着要去小湖邊捉蝦。

慕浮笙無可奈何,只得帶他去了湖畔。

捉完蝦,又在街邊買了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容洛的臉上終于現出了餍足之色,慕浮笙方才牽着他的手将他送回了家去。

容洛小時頑皮難訓,偏偏最聽慕浮笙的話,得知自家那頑皮兒子消失了一整天是與他呆在一起,容先景倒很是放心,便沒有再多追究。

慕浮笙唯恐容洛下回再會不記教訓爬牆翻院,将容洛送回家去時與容先景打了個商量,征得同意後,他便請人在連通自己與容洛房外小院的牆上開了個框景小窗,大小正适合一人通過。

這下索性連爬牆的功夫都省了,直接從小窗裏頭翻過來就是了。

容洛看了之後高興得合不攏嘴,盤算着往後若是再被禁足,他就從這窗口爬出來找慕浮笙,先拉他一起去街上溜達一圈,再順帶好吃好喝地蹭上一頓,既過瘾又不會被父親責罵,這着實是一件再美不過的事情。

想起兒時傻事,容洛便覺十分可笑,忍不住下床來到小院子裏。

走近得了,容洛才發現,那扇原本能夠容他輕松來去的小窗,現在看上去居然是那樣地小,就連探過半個身子去都很是困難。

而小窗外頭已經被橫斜生長的藤蔓密密麻麻地掩蓋住,加上天色黑暗,就連一絲景色也瞧看不到。

容洛有些慶幸,也還好是再看不到了。

那個地方,厚載着他從出生到束發,滿滿的喜樂憂痛記憶,只因太過珍重,雖然與它現在的距離只有一牆之隔,但容洛仍舊不忍往那裏看上一眼。

他只怕那裏早已轉手給了別人,或者因久無人居,牆角地面落滿了灰塵蛛網,家什腐朽,草木凋零,一片破敗慘象。

正在感懷,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容洛正要回頭,一雙手臂從身後圈過來摟住了他。

那熟悉的氣息使得容洛怔了一怔,随即就要掙開,卻聽對方低聲在他耳邊道:“小洛別動,讓我抱一會兒。”聲音裏竟難得透露出一絲疲憊。

容洛果然不敢再動彈。

他知道慕浮笙這兩天很忙,有時候甚至連飯都顧不上吃,就是為了翻查醫藥典。

容洛很心疼他,明明這次是回來休假的,卻又碰上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很無奈,但容洛也确實幫不上忙,只能盡量不給他添亂。

“在想什麽?”慕浮笙忽然出聲問他。

容洛搖了搖頭。

慕浮笙瞧出他的心思,對他道:“想不想回去看一看?”

容洛一愣,擡頭往小窗裏頭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慕浮笙揚眉:“這是什麽意思,想還是不想?”

容洛岔開話題:“這麽晚了,你不睡嗎?”

慕浮笙靜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将他松開:“我去換件衣裳。”說完便轉身走了。

四周重又安靜下來,夜涼如水,唯有不近不遠的蟲鳴在低低地響。

容洛有些失落,回身在石桌邊上坐下來。

不知發了多少時間的呆,牆頭的小窗裏忽然傳出一陣輕微的響動,容洛吓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隐約有微弱的燈光從小窗外透了進來。

再一片“簌簌”的聲音過後,覆在小窗上的藤蔓忽然被人一把掀開,小院裏登時一片燈光明亮。

容洛連忙起身跑到窗邊探頭一看,卻見慕浮笙正在裏邊對着他淡淡地笑。

而他的身後,房梁雕棟,小院畫屏,全都與記憶裏的那些如出一轍,流淌的橙光将這一切襯托得影影綽綽,從小小的窗裏望過去,竟如做夢一般不真實。

那一瞬間,容洛說不清楚腦海裏是被怎樣的一種情緒覆蓋。

慕浮笙對他招了招手:“在這兒能看見什麽,過來吧。”

容洛這才反應過來,猛地一轉身,飛快地往大門外奔了過去,激動得連步伐都有些不穩。

來到容宅門口,慕浮笙早已站在外頭等他。

這實在是出人意料,望着眼前一片熟悉的景象,容洛早已說不出話來,駐足在門外都忘記了要進去。

慕浮笙只得過來拉他,兩人方才一前一後緩步進了大門。

屋裏各個能點燈的地方都被點上了燈,屋廊上懸挂着一排一排的燈盞,照得整個屋子一片亮堂。

容洛一路走,一路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每一處角落都不願放過。

這場景實在太過熟悉親切,讓容洛忍不住覺得,仿佛只要順着小廊一直往前走到盡頭,在拐彎處就能看見自己的父母相互依偎着站在一起,只為迎接他的到來。

見到堂屋邊的房梁上竟還懸挂着父親當初親手題字的對聯,容洛這下再不能自己,顫抖着伸手扶了上去。

慕浮笙站在一旁,低聲對他道:“你那時走之後的第三天,我來你家找你,方才知道你已經與你父親一道搬去了南岳,而這房子業已轉手賣給了別人。”

容洛怔了一怔,又聽慕浮笙接着道:“我轉天便去找到這房子的買主,問了他價錢,籌錢将它重新買了回來。”

容洛震驚不已:“那得要多少錢?”

慕浮笙笑了笑,沒有答話。

意外夾雜着感動,還有淡淡的喜悅和沉重,幾多難以言喻的感覺堆積在一起,容洛的心瞬間被填滿。

“你随我來。”慕浮笙朝他伸出手,容洛下意識地将自己的手遞過去。

他們一路來到宅子中央的小院子裏,那院中有幽淡的花香撲鼻,中央一方小小的瑤池裏頭,竟然搖搖曳曳地盛開着一片碗口大小的蓮花。

容洛一時驚得張大了嘴巴:“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慕浮笙卻是玩笑道:“這才叫做真正的‘妙手回春’。”

這一晚上有太多太多的意外,容洛一時無法消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全然不知該接什麽話:“我……是不是在做夢……”

慕浮笙輕揚嘴角,走過來,将他圈在懷中:“不是做夢,現在,這裏仍舊是你的家。”

容洛又哭又笑,瞬間酸了鼻子:“這麽多錢,我還不起。”

“不用還,我的就是你的。”

慕浮笙笑了起來,低頭吻去他泛出眼角的淚水,濕熱而細碎的吻随即在容洛臉上蔓延開來,慢慢往下,最後在嘴角邊處停住。

容洛眨了眨眼,沒有拒絕。

慕浮笙于是側頭覆上他的嘴唇,單手扶着容洛的臉側,用舌尖輕輕探索着容洛的唇齒。

入夜更深,星光闌珊,在小池上鋪漫出點點的光影。

容洛的腦海中憶起那日沉潛然對自己說過的話,忽然有一種醒悟,從今往後,他只怕再離不開他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