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種事得問本人的意見才行
這種事得問本人的意見才行
“我的老師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孩子呢。”
陳願對他說。
坐在他對面的陸小嶼下意識地挺直腰板,有些局促地說,“我已經工作了。“
助理跟在他後面進來,給他遞上一本筆記,陳願接過來,是助理整理的量表信息。
今天來做咨詢的客人是他本科專業課老師介紹的,說不是什麽大問題,簡單的聊聊天就行。
電話裏說得過于含糊,陳願聽了半天,以為老師的意思是說哪個青春期的小孩為情所困。
當即有點想推托。
畢竟他給高中同學做義務疏導,時常得分析到半夜。
但又是老師所托,陳願周一下午原本是休假,也就見縫插針地安排進來咨詢。
“噢,我的老師說是個小孩兒要過來想找人聊聊天。我以為你還在念書。”
陸小嶼頗為不自在,“可能在你們看來都不是什麽大事情吧,不過咨詢費按照你們的收費标準給就好。”
“那我們就先簡單地聊聊天吧。”陳願一目十行看完,把筆記本合上放在了一邊,“你先喝茶。”
“好、好的,謝謝…”陸小嶼端起骨瓷杯,這杯身是紫色鳶尾花的圖案,十分雅致。
陳願也端起杯子,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抿了一口,笑着說道,“你現在也挺緊張,但是并沒有發抖。”
這紅茶與陸小嶼尋常喝過的紅茶味道不同,帶着特殊的花果香氣,還微微發甜,也許是熱紅茶的效用,又或許是陳願的笑容頗有親和力,陸小嶼奇跡般地沒再緊張,“只有特殊情況會發生。”
Advertisement
“特殊情況下會發抖,能具體說說看是什麽時候嗎?”
陸小嶼停頓了片刻,陳願也沒追問,只是安靜地喝茶,他拿起叉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茶點塔,選中了最上方的布朗尼,于是側過銀色叉子,切了巧克力布朗尼的一角,嘗了一口,“今天的布朗尼好吃,你也來試試?”
“謝謝。”陸小嶼也學着他,叉了塊兒布朗尼出來,确實味道很好,“很好吃。”
陳願滿意地放下叉子,“是樓下咖啡館送上來的,他們家的甜點師很專業,咖啡卻不太行。”
兩人安安靜靜吃了會兒下午茶,陸小嶼才開口說,“特珠情況,就是,我…”
他微微停頓,接着說,“我喜歡一個人好多年。”
“嗯,是男孩子嗎?”
陸小嶼驚訝地擡起頭,“這麽明顯嗎?”
“因為我和你一樣,”陳願放下了叉子,“我對象也是男生,在一起好多年了。你現在的狀态,和當年的我有點像。”
“在一起多少年了?”
陳願略略思索,“有十二年了。”
“真好。”陸小嶼難得和人敞開心扉,好在這人完全不認識,能卸下心理負擔。
“是吧,”陳願笑了笑,“他從初中開始就打籃球,是校籃球隊的,你懂吧,就是那種很帥很陽光的大男孩。聽說初中就開始早戀,追他的人能繞學校操場排排站了。我那時自卑得很,一和他說話就容易緊張,高中時還不巧和他一個寝室,那種生活真是折磨。”
陸小嶼非常認同,直點頭說道,“光是和他說話,我就會緊張。他離我的距離稍微近一點,心跳就快得不行,然後手就會發抖,感覺都快呼吸不過來。”
陳願笑彎了眉眼,“一模一樣,你是一直這樣?”
“也不是,以前雖然喜歡他,但他人不在國內,沒什麽見面的機會,今年六月他回國後,來了我們單位,相處期間才發現。”
陳願眨眨眼,直覺這劇情發展得別樣眼熟。
陸小嶼接着說,“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我好友說我這是葉公好龍。”
“…”陳願轉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轉而問道,“這種特定情況産生的心理原因,大多和過去的壓力相關。從你的測驗看來,你小時候開始就有焦慮的症狀?”
陸小嶼終于不大情願地點點頭,“也、也不算吧。”
“跟我說說你們家的事情吧,爸爸媽媽呀或是兄弟姐妹呀,什麽都可以。”
陳願常年接待的咨詢對象大多是兒童,說話時也不自覺會帶上和兒童說話時特有的口吻。
“我、爸媽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爸爸是外籍,後來他倆離婚,我和弟弟就再沒見過爸爸了。”
父母離婚導致兒童産生心理問題直至成年也無法痊愈的案例非常多,陸小嶼家這種離婚後完全沒聯系的父親倒也是非常罕見,陳願也是頭一回接觸,不由得問道,“你爸爸,從來沒有聯系過你們?”
陸小嶼搖搖頭,“沒有,媽媽說他原本也沒有打算要小孩,我們倆的出生就是意外。不過也沒什麽所謂。我也記不清他的樣子,他走了之後,媽媽丢掉了他所有的照片,估計他現在就是出現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來。”
“那就說說你媽媽和你弟弟吧。”
“我弟弟他和我是雙胞胎,他只比我晚半分鐘出生,卻得叫我哥哥。”陸小嶼說着忍不住有些小得意地笑了,“他和我媽現在生活在一起,我高中的時候他們移民去了國外。”
這熟悉的劇情,陳願內心都快要泛起濤天大浪,面上依舊古井不波,目光中甚至帶上幾分慈愛,“他們去出國沒帶上你?”
“不是,”陸小嶼老老實實說,“本來是要帶我一起去,我拒絕了。”
陳願手托着下巴,“為什麽?”
陸小嶼手搭在後肩,揉了把脖子,不大自在地看了眼窗外,聲音低下去不少,說道,“因為遇見了他。”
略去學校和姓名,陸小嶼簡單說了當年好友帶他去附中的開放日遇見司沈然的那一幕。
“那…”陳願話頭一轉,“你的媽媽,沒有因為這個事情生氣?”
“她很生氣,”陸小嶼說,“但她沒有太多的精力花費在我身上,原本就對我沒抱什麽期望,也不太喜歡我。”說着他自嘲一笑,“雖然大家都說沒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沒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陳願低垂下眉眼,在陸小嶼幾分疑惑的神情裏接着說,“這話也許是真的,但不論如何,讓孩子感受到父母不喜歡自己的情緒,實際就是一種傷害。”
“有很多家長不知道,哪怕是他們的一句話,都能孩子造成不可逆的負面影響。”
這種影響甚至可能伴随終身。
陸小嶼搖搖頭,“或許我本身就不讨人喜歡吧。因為小的時候的事,害得我弟弟一直有心理陰影…”他想起那個事件,緊緊地抿起嘴唇,不知如何開始說起比較好。
他久久不願說話,一壺紅茶兩人慢慢喝得見了底。
陳願知道陸小嶼能對他說這麽多應該已到極限,再聊下去恐怕只會造成心理壓力,于是說,“今天就先聊到這裏吧。”
“需要吃藥嗎?”
“不是說只是聊聊嗎,又沒毛病,吃什麽藥?”陳願笑着說。
“最多就是有些焦慮,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的,放心吧。”陳願又說,“多多和他溝通,我想并不是什麽大問題。”
“和我媽媽嗎?”
“不是,是和你喜歡的人多說說話。”陳願說,“即使沒有任何回應,你也能一直這麽喜歡一個人,真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提起他,陸小嶼蒼白的臉倏地泛起血色,不好意思地抓了把頭發,“喜歡他的人很多,不差我這一個。我、我還怕會給他造成困擾。”
“那倒不一定。”陳願說,“這種事得問本人的意見才行。”
“…下次聊天什麽時候?”
“下個星期同一時間可以嗎?”
陸小嶼說,“嗯,應該沒什麽問題。”
陳願通常給小孩做心理疏導,會加家長的聯系方式,便于溝通,他拿出手機說:“你要是不介意,方便加個微信嗎,我的工作號。”
陸小嶼很喜歡這個咨詢師身上溫柔的氣味,倒也不顧忌別的了,爽快地和他加了微信。
出行市區,陸小嶼一般選擇坐輕軌轉地鐵。輕軌架在高架橋上,返程的線路沿海岸線而行,還有一段在海裏,是有名的旅游觀光線路,近黃昏時分,已是垂垂日落。
沒到下班點,輕軌裏人不多,陸小嶼選了列車最後一節車廂,除了他只有一個女生坐着刷手機。陸小嶼沒有坐下,而是站在車門前,安靜地看着外面掠過的大海。海面翻滾着雪白的浪花,日光自車窗玻璃折射而入,暖白的光籠罩了車廂,陸小嶼望着海鳥從遠處掠過,心情緩和不少,連呼吸都輕盈了幾分。
景色太美,他拍了段視頻,發了朋友圈。
陸林很快發來消息:看完了?
陸小嶼:看完了,哥,你怎麽和醫生說的呀,為什麽他以為我是個小孩子?
陸林:哦,因為我是這麽跟她說的。
陸林甩過來一張截圖,他和Ken的前妻說:Cherry,幫忙找個心理醫生,我家小孩兒感情不順,想找專業人士聊聊,他想匿名。
Cherry的回複更是簡潔:ok,Lim。
陸小嶼:哥,我三十了,還有感情不順是怎麽回事!
陸林發來的語音振聾發聩:你就是八十了在我這兒也是個小屁孩兒!!!
手機上彈現司沈然發來的消息,陸小嶼匆匆給陸林回複了一條吐舌頭的表情包,心跳加速間打開了司沈然的聊天界面。
他今天請假用的理由是家人生病住院,委托他去醫院幫忙,司沈然聽了什麽也沒細問就給他批了假。見他發了朋友圈,于是過來問問。
司沈然:你家人怎麽樣了?
陸小嶼心虛地回複:還好,不是什麽大事。
司沈然: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陸小嶼還在琢磨着怎麽回複,司沈然又發來一條:你靠車門太近了,注意防曬。
這四個字看得陸小嶼心頭發軟,給他回複了一個乖巧點頭的表情包。
周二的學會是由學校物理與應數學院聯合舉辦的一個小範圍的會議,司沈然一大早先來了辦公室,處理郵件。直至同樣要去參加學會的老師找過來,問實驗室的人他在不在。衆人目光齊唰唰地看向了陸小嶼,他只得起身,進去前先敲了敲門,司沈然應了一聲。
“司老師,杜老師過來找您一塊兒去物院開會。”
“今天上午的會不一起去嗎?”司沈然已經在做出門的準備,他原本袖子撸起堆在肘間,順平後扣上袖扣,從落地挂衣架上取下西裝穿上,整了整衣領。
他自己不上臺,陸小嶼自然沒有興趣去聽別人報告,加之中午約了人,借口工作說,“有幾個班的期末成績還沒計算完。”
聽完開幕致辭,和幾位同領域不同方向的同侪聊了聊前沿研究,準備換會場聽報告。
一轉身遇見了老熟人,各自笑着握握手,司沈然率先打了個招呼:“樊教授,好久不見。”
樊潤覺皮笑肉不笑地松了手,兩個人的座位不巧被排在一起,他也只能坐下,說:“司教授,聽聞你回國發展了,對祖國的科研事業情深至此真是令人動容啊!”
在司沈然就讀T大期間,此人曾在T大做博後,兩人惟一的交集是相同的導師,大部分時間是樊潤覺在實驗室對這個初生牛犢各種挑刺不滿。
可人家發文的速度和質量在本科時期就已經能和他相提并論,本科二年級就獲批了國字頭的青年基礎研究項目。令樊潤覺不得不服氣,他辛辛苦苦熬夜都快熬禿了頭才能達成的成就,司沈然似乎輕輕松松就能做到。
而且這人一出場,他物理系系草、物理學院院草以及導師最愛學生的名頭就徹底被迫轉讓了。
後來博後出站,他申請S大的職位未果,去了南洋發展。而司沈然不僅碩博連讀,還跳過博後階段直接留校在S大任教。
這人甚至能三天兩頭上新聞。
司沈然說:“兼職而已,談不上有什麽令人動容的。”
“… …”樊潤覺笑容僵住了,司沈然并不在意,反而問道,“聽說樊教授最近跨專業,開始做工程,改做類人類反應機械了?”
樊潤覺頭上冒汗,硬着頭皮說,“談不上跨專業研究。就是底下學生做了些機械手臂,離應用還差老遠。”
“不,可不能妄自菲薄。”司沈然似笑非笑地說,“聽說靈活程度能達到剝香蕉皮了?那确實是個重大突破,值得慶賀。”
樊潤覺只能尴尬地笑笑,“哈哈,司教授,你說笑了。”
他知道司沈然記仇,但不知道他居然能記這麽久遠的仇。
當年司沈然很早便鋒芒畢露,導師分外愛才,很喜歡司沈然,不管去哪裏都帶着。一個剛進大學的本科生,無論有多高的天賦,短時間內想要有什麽成就幾乎不可能,別說發SCI文章,就連參會口頭報告也不容易。
然而這位司天才從大一開始,就連着發一區論文,別人是導師帶着學生發論文,他到了本科後期是送導師做通訊。(此處注:現實世界不可能。大佬就是大佬,大佬不需要別人給他通訊)
“确實是個重大突破,值得慶賀。”這句話樊潤覺不記是在什麽場景下對司沈然說的了,只記得當時只是為了讓司沈然難堪。
當時司沈然只是笑了笑,坦然接受這陰陽怪氣的恭喜,沒想過了這麽多年還能原封不動送回來。
好在有同門的一個教授湊了過來,邀請他二人一道共進午餐,“樊教授、司教授,中午如果有空,可以一起
吃頓飯,幾位T大出來的同仁說可以聚個餐。”
司沈然客氣地回絕了,說中午有約。
樊潤覺此時分外感謝某個執意幫他約了午飯局的人,也開口拒絕,“不了,你們吃吧,我中午有約了,有學生想來我這讀博,”他這麽說着,還挺高興,“這次主要就是借着學會的名義過來看看。”
他有點欲蓋彌彰似地,特地補了一句,“算是國際生了。”
司沈然手托着下巴,了然道,“招國際生,還得麻煩你親自過來一趟的,想必肯定是不得了的人才了。”
樊潤覺只能打哈哈,“別人拜托的,身不由己。”
司沈然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正好報告開始,他再沒有和樊潤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