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羊卵(上)

山羊卵(上)

“這份感情對我而言是一種曠日持久的病痛,她好比是一場消耗靈魂的流感,像拖着尾巴的星星落入灰暗人間。”

——德裏希在寄給弟弟路德維希的信中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心上人

第二幕  山羊卵

茲瑞安離開家不久,異常悶熱的夏季就乘着極炎的日光與在花園深處盛放的三色堇一同來臨,收到路德維希寄來的信時,茲瑞安遠在高地避暑勝地的一處莊園,且在早已成家的堂兄弟弗伊格特的引薦下結識了幾位有志青年,行事叛逆的茲瑞安與他們一拍即合。

年輕人總有說不完的夢想與野心,尤其他們都是滿腔熱血的小子,加上家族對他們施加的壓力與本身背負的責任,現世生活中的壓力讓他們快要喘不過來氣,而身為同類的茲瑞安很快就在推杯換盞中得到了他人的信賴與欣賞。

施密特家族擁有的一些名聲是茲瑞安在外面打開的,人們接受茲瑞安是因為他是極其特別的施密特。

收到路德維希寄來的信件當天正巧是茲瑞安和弗伊格特幾人去獵場打獵的日子,直到傍晚降臨,收獲頗多的茲瑞安酒足飯飽後坐在莊園的長廊上拆開了路德維希的信件。

這期間他無意避開弗伊格特,只是此次還有一同前來度假的弗朗西斯等人,茲瑞安怕被心思細膩的好友注意到自己在閱讀時會暴露出無法克制的心思,于是假借酒醉率先離席,被人取笑說是個無論過去多久都放不下弟弟的兄長。

令茲瑞安失望的是這封信的內容沒有太多與阿蕊娅有關的事情,路德維希自從經歷了成年禮,他的行事更加穩重得體,字裏行間都透露着施密特家族高貴又嚴謹的做派,這讓邊喝酒邊吞雲吐霧的茲瑞安不時露出欣慰的笑。可茲瑞安最後還是撚滅手中的煙頭,起身端坐的他試圖從信中找到些許——哪怕短短幾句只言片語——一些與茲瑞安那位年輕繼母有關的消息。

可惜路德維希完全不知曉茲瑞安的心情,信中自然對阿蕊娅只字未提,這十分正常,早在她與父親之間親密接觸再到兩人的婚禮,路德維希從未在寄給茲瑞安的信中主動提及與阿蕊娅有關的種種,仿佛這才是作為一個正常人才該有的應對方式,只有茲瑞安過于反常。

茲瑞安悵然若失地望向遠處覆上一層灼燒紅暈的山,看似極為漫長的紅色天際蔓延至整片陰涼幽暗的樹林上空,遠遠落單的雲裹挾着晚風逗留在湖面之上,且有一片如茲瑞安此刻心境般的影子倒映在泛起漣漪的水面,覆蓋在陰影下的湖面仿若死去的一塊鏡子。

起身的茲瑞安把信件放進兜裏,走近休息室就聽到屋內的弗朗西斯正被人調侃,茲瑞安推開門笑罵說流露出幸福笑容的弗朗西斯是個談及心愛之人就變得比毛頭小子還要青澀的混賬,但茲瑞安知道自己又何嘗不是。

茲瑞安只能從一些人的口中得知與阿蕊娅有關的事,而且都是無關痛癢的話題,或是旁人在信中的随口一提,寄來信件的伊麗莎白與茲瑞安關系甚好的友人都不理解茲瑞安的心情,也不會知道茲瑞安會試圖從他們的文字中得到與阿蕊娅有關的信息。

直到路德維希在一次來信中提到了阿蕊娅以及一場父母之間的争吵,顯然是愈演愈烈的争吵讓路德維希不能再袖手旁觀,本着紳士原則的他勸阻陷入極度憤怒的父親,然而雷明頓仍無休止指責年輕的阿蕊娅。

當路德維希還未走近看起來格外無助又強裝沉着冷靜的阿蕊娅時,雷明頓就已将手杖狠狠擲向自己的妻子,沉重的杖柄砸到她裸露的手臂上,沒有設防的阿蕊娅身子向一旁傾去,幸虧路德維希眼疾手快扶住了阿蕊娅才避免她重重倒在地上。

“真是太糟了!”坐在一旁的弗伊格特在得知叔父雷明頓對待阿蕊娅的這種粗暴行為後低呼,他嘆了一口氣,看向皺着眉的茲瑞安,問:“德裏希,她傷得如何?”

關于她的傷勢,路德維希沒有在信中具體描述,茲瑞安猜測她的傷可能并不嚴重,強行結束争吵的路德維希定然會好好善後,他是個比茲瑞安來說更沉得住氣的人,也一定會把受傷的阿蕊娅照顧好些。

只是他們二人仍生活在施密特家中,如今支配施密特家族的人依舊是雷明頓,一個就連路德維希也避之不及的男人。

雷明頓手中象征家族榮耀的手杖可以向任何人丢去,當然,在茲瑞安還年幼且雷明頓仍有足夠精力時,這個男人會拿起更為結實順手的器物教訓頑固又狂傲的茲瑞安,可如今可悲的老施密特也只能對着他那百依百順的年輕妻子出氣。

想到這,茲瑞安腦海中便浮現出阿蕊娅咬牙忍耐茲瑞安父親的模樣,她那副溫馴模樣為何始終殘留着憂郁與譏諷,茲瑞安如今也有了些頭緒。

想來她早在立下婚約前就聽聞有關雷明頓的傳言,人們對老施密特的評價皆隔着一層無法參透的紗,然而只有茲瑞安、路德維希以及他們的母親才知道雷明頓的本性,冥頑不化的老一輩人,守舊的思想始終左右着這個家中嚴肅凝重的氛圍,稍有不合心意的事情就能惹怒雷明頓,年幼的茲瑞安常因自己的叛逆不羁使雷明頓感到詫異,也因此而常常被雷明頓用粗野的方式教訓。

當晚茲瑞安借用弗伊格特的書房構思翌日将要寄出的回信,他自然是以長子的語氣和兄長的口吻向路德維希詢問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本想使用更加謹慎的措辭掩飾自己對繼母阿蕊娅的關心,只是這突如其來的體貼與茲瑞安本人的性格格格不入,猶豫不決間也只好作罷。

茲瑞安在信中告訴路德維希,這樣幫助阿蕊娅的行為是十分仁義的,身為兄長的茲瑞安為路德維希的這般體貼待人的行為感到欣慰,最後他自然而然的在信件最後提醒路德維希下次回信時告訴自己阿蕊娅傷勢的康複情況。

茲瑞安寄出信件後時時想起阿蕊娅,記得在他離開家時前來送別的阿蕊娅着一身與她年齡并不完全相符的衣衫,站在雷明頓身旁的她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舉手投足間是身為人妻的韻味,年輕的身體裏仿若囚禁着從未被幸運眷顧的靈魂。

雖已過去很久,但在茲瑞安心中她的模樣始終沒能淡去,遺憾的是茲瑞安雖略懂些高雅獨特的詩句,但并不是個繪畫的能手,他的手習慣握住腰側的佩劍、槍支與缰繩,而不是畫筆。如果可以,茲瑞安想把阿蕊娅的模樣留在某些實物上,做一個永不褪色的夢境、一幅安靜的畫像、一張冷漠疏遠的相片或是一串不被任何人發覺的秘密,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将繼母的畫像放在自己身邊。

在茲瑞安等待回信的期間,堂兄弟弗伊格特收到附近莊園舉辦宴會的邀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度假勝地的高地常會有許多貴族在自家莊園裏舉行盛大的晚宴,通常也會邀請附近莊園的主人前來赴宴。

弗伊格特決定讓茲瑞安代他去參加宴會,畢竟他的妻子在最近一次的游玩中不幸摔傷了腿,雖無大礙,但總歸要靜養幾日才能完全康複,放心不下伴侶的弗伊格特本想婉言拒絕這個邀請,可又記起茲瑞安尚未有親密的異性陪伴,去參加一兩個聚會結交一些人也不算什麽壞事,便推薦茲瑞安代替自己。

“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弗伊格特說。

與達爾克家小女兒訂婚的弗朗西斯也在莊園,這可是曾在交際圈有頭有臉的波諾瓦。

“我會考慮的。”茲瑞安說,他抖了抖報紙,心不在焉地看着上面的字。

弗伊格特沒有提醒茲瑞安這張報紙他已經看了近半個小時,即便上面有朵花也被茲瑞安看出個洞了。

“茲瑞安先生,有您的信。”管家敲敲門走進來。

“快拿來。”茲瑞安精神抖擻起來,弗伊格特知道只有路德維希會持續和茲瑞安通信,但他從未見到茲瑞安因收到路德維希的信而如此欣喜雀躍。

茲瑞安盤起一條腿坐在窗邊把信拆開,路德維希在信中寫了他自己最近同侯爵、公爵的兒子們在皇家騎士團的騎士指導下學習劍術,也結識了不少同齡的朋友。最近也去拜訪了埃德爾斯坦一家,同興致盎然的伊麗莎白在馬場裏比試了一番,最後他提到了她——阿蕊娅。

茲瑞安不能否認自己看到阿蕊娅的名字出現在其中時心情是有多麽激動,他拿着信站起身,不動聲色地打開窗,看似平靜,但只有茲瑞安知道自己急需充足的空氣,壓迫在他胸腔裏的名姓使他呼吸困難,泛紅的眼角足夠暴露他心中想要忽視的情感。

信中寫阿蕊娅的傷勢不重,可總歸要塗抹藥水并悉心照料幾日才行,只是苦了她在天氣炎熱時只能穿長袖遮掩傷處,茲瑞安知道鈍器敲打受的傷會從紮眼的紅轉而變為駭人的紫,随後如同摔壞的果實般泛着令人憐惜的烏青色。茲瑞安的母親身上曾有過這樣的傷,他也是,路德維希也是,如今阿蕊娅也同樣被雷明頓傷到。

茲瑞安握緊身側的拳頭,他支着身子站在窗前,一股憤怒幾乎從起伏不定的胸膛中沖出,扯破緊扣的衣領,茲瑞安不得不弄松了領帶,解開領口的扣子。

注意到茲瑞安的反常,弗伊格特問:“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茲瑞安擺擺手,讓弗伊格特不必擔心。

路德維希也提到了他們争吵的原因,路德維希說這不是什麽足以讓茲瑞安挂心的事,不過是父親雷明頓同舊時好友多喝了幾杯酒後醉了,加上阿蕊娅當時沒能及時陪在他身邊,便有些惱怒,争吵中失手傷到了她。後來父親為補償當日自己失禮的行為,陪了阿蕊娅許久,也買了不少禮物安撫她。

路德維希寫到這就沒有再寫更多,想來他覺得寫的足夠多,同時也不知茲瑞安是否想知道更多與阿蕊娅的事。然而茲瑞安不想知道關于父親與繼母之間是如何和好,那個男人用何等虛僞的甜言蜜語哄騙着曾被他暴力所傷的女人,又如何親吻她并不豐滿卻顯然嬌嫩的雙唇,他會擁抱她,告知對方自己不是有意為之,更不會想着真正傷害她。阿蕊娅只能原諒雷明頓先前的所作所為,和所有愛上施密特的女人一樣,又和嫁給老施密特的前任夫人一般,不能不且不得不原諒他。

茲瑞安丢下信紙,他心中的煩悶源自阿蕊娅和父親意料之中的和好如初。茲瑞安忖度他們無論怎樣對待對方,都仍是夫妻,縱使阿蕊娅被父親打罵,她也不能向別人求助——她會向另一個既不是茲瑞安也不是路德維希的男人求助嗎?茲瑞安想了想,他為不打破前幾次回信速度過快的習慣,決定當晚便在睡前準備紙筆告訴路德維希自己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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