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雨

第一雨

五月下旬，尹北桡回到了月港。

下飛機時才查詢過月港市的天氣，分分明明的一個太陽，哪知他人剛坐車進月港，天氣預報就變臉似的成了雲朵加三點。于是尹北桡成功收獲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

車站頂部“月港市歡迎您”幾個大字金燦燦地挂着，尹北桡看着“月港”兩個字，剛想感慨有些近鄉情怯，可老天連讓他多看兩眼的時間都不給，故意地卷起大風來了，雨絲被吹得直往人身上趕。

他無處可躲，拖着行李箱跟着人群鑽進候車大廳，攥着行李箱的手涼得通紅。尹北桡心想，這大風大雨的，月港歡迎我，是誰在不歡迎我。

離開月港四年，說了四年的外國話，尹北桡幾乎變成了徹底的外地人。他不清楚國內的季候變化，想着反正這次回來的時間也不長，只往行李箱裏塞了幾件常穿的單衣短袖，現在找不出一件可以禦寒的。

突然有點後悔，但也只能說是有那麽點，他也說不清。大概是後悔回了月港，又或許是後悔自己沒帶多些衣服。尹北桡嘆着氣從行李箱夾層拿出一件包好的、唯一一件外套。這是別人送的，他從沒穿過，也沒想過第一次穿會是在這樣一個窘迫的場面。

外套是意料之中的合身，一只青色尾羽的小鳥刺繡很熨帖地落在胸口。呼吸起伏間它仿佛要翩翩飛起，但他別開眼了，靠着公共座椅靠背，閉眼聽見外面雨聲漸大。他沒來得及倒時差，此刻困意洶湧，幹脆合起眼補覺。

尹北桡恍惚記起了十七歲時候的事，或者那只是夢，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一段突兀的話。實在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大雨，一個很模糊的紫影子，很淺的面目，風一吹都要碎了。

尹北桡醒來時外面雨還沒停，但候車大廳的燈亮了，估摸着也不早了。他拖着行李箱就往外走，拿到手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剛剛做了個多麽不劃算的買賣。于是短短一下午裏尹北桡在月港後悔了兩次。

無處可去，只好回到外婆留給他的小鋪裏。路過煎餅攤時尹北桡驚奇地發現它已經開成了一家小店，一個中年的女人坐在前臺，他踏進店門時看見她正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他看了會兒價目表，突然不知怎麽的，點了一個樸素到甚至有點寒酸的配置，加生菜和果芘，其他都不要。

玉米面糊在煎鍋上攤開，滋滋的響聲往他耳朵裏鑽，等待的間隙裏女人和尹北桡說，她是煎餅阿婆的女兒，阿婆一年前就生病去世了。尹北桡的心隐隐抽動了一下，接過煎餅，腦子裏的東西亂七八糟開始打着轉，記憶颠倒翻覆攪在一起，最後莫名其妙的換成夢裏那張熟悉的臉。

尹君唯收了雨傘走進門裏，旋落的水珠劃成一道弧。尹北桡看着那水珠落地，仿佛感覺到外頭的風止住。

他根本沒想過會再見到他，再準确些是，尹北桡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聽見尹君唯的聲音淡淡地響，他是不想聽的，但是它們拼命地鑽進他的耳朵。

“加生菜，果芘，其他不要。”

一模一樣，他從前就只吃這樣的煎餅。

女人愣了一下，目光挪向尹北桡，問：你們認識？

尹北桡第一反應是把腦袋往外套裏縮，可外套……

來不及想，我的目光已經和他撞上。他肯定認出我了。

尹北桡下意識想藏起煎餅、低頭手忙腳亂地将油紙袋往邊上推。然後不由自主地心虛，視線停在腳尖。

這一系列動作如同一道甩在畫稿上的墨跡，尹北桡還欲蓋彌彰地想抹去，墨色卻漾開得更加猖狂。

尹君唯似乎頓了頓，輕咳了一聲，又将目光轉向女人。

“嗯。”

“不認識。”

同時。

尹君唯點頭，而尹北桡抿着唇搖頭。氣氛突然尴尬起來了，尹北桡躲開兩人的目光，低頭扣着外套袖口。女人一愣，笑呵呵地打圓場，她換了個問法：“你們是朋友？”

“不是。”

這次是尹北桡先出聲否認，尹君唯的聲音隔着霧似的，停頓了一下，重複了一遍，不是。然後不知想着什麽，搖了搖頭，兩遍，三遍……

不是，不是……

卻不像是說給中年女人聽的。

女人聽的摸不着頭腦，看着尹北桡的目光變得疑惑。而他喉嚨突然堵的很緊，逃似的起身離開，踏出門撞進雨中。動作太匆忙，尹北桡竟将新買的傘落在店裏。可想着那個人在店裏呢，尹北桡一咬牙，大幅邁開腿。

大不了不要了。

空氣潮濕粘稠，像一把餐刀，剛剜下一抹風味純正的英格蘭奶酪。尹北桡咽不下這口氣黏膩，分明身處故地，異鄉感卻在此刻達到頂峰。行李箱拖拉的聲音交在昏黃的雨霧裏，雨滴砸在臉頰手臂，堵住了尹北桡的腦子，攪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一把傘卻出現在尹北桡頭頂。

尹北桡惶然擡頭，先是看見尹君唯，然後是路燈，昏黃、彌漫的雨霧。他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溫柔，是少有的冷臉，話也冷冰冰的。

“去你外婆店裏？”

他有些說不出話，胡亂地點了點頭，感覺嘴裏含了顆未成熟的梅子。就是不開口，酸澀的氣息也沖得他幾近流淚。

水窪裏傘的影子往尹北桡身上又傾了些。

“算了，我們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