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遙遙無期
遙遙無期
記憶碎片一:
那時一切都還早,天空常是水洗的藍,男孩兒還很小,很愛笑。尹君唯不只一次地遇見他,看見他放學後蹦跳着買上一個煎餅,然後坐在公交車站,抱着書包安靜地坐在最邊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尹君唯遠遠地看見他烏黑安寧的發頂,毛茸茸地撓着他的心。
直至他遙望的目光被男孩兒撞上,尹君唯先是心中一亂,視線還未挪定,一個稚嫩的聲音卻先撞進來。
他問,哥哥,你也搭公交車嗎?
一雙圓圓的眼睛眨了眨,等着他的回答。尹君唯不知怎麽地,應了一聲,如實答道,我剛來月港,不熟悉公交線路。
男孩兒懷裏抱着照例買的煎餅,熱氣氤氲模糊他圓潤乖巧的臉頰輪廓。他聽完他的話,咧着嘴給他掰了半個煎餅,帶着股孩子氣十足的驕傲告訴他,嘗嘗,可好吃啦,這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煎餅。
尹君唯并未來得及找到拒絕的借口,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它接到手中,熨燙觸感包圍指尖,他彎眼笑了笑。然後他開始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地介紹起公交線,尹君唯聽了很久,忽而問他,你為什麽請我吃煎餅?
為什麽?男孩兒答得不假思索,一雙圓眼彎了彎。他說,代表月港歡迎你啊。
以至于後來的重逢,尹北桡眼裏無光,問出那句,我們認識嗎?
尹君唯忽而惶然。或許吧,他說。
北桡,或許我早已于此前遙遙望過你千百遍。
記憶碎片二:
他讀了寄宿學校,尹君唯遇見他的次數便少了。他的媽媽會來接他放學,尹君唯看着熟悉的女人面孔,用盡渾身力氣攥緊了拳,指節咔咔地發出響聲,黑暗像是變成了千噸重的實體,一塊接一塊地朝他狠壓過來,他在如雷的心跳中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人有種天翻地覆的眩暈感。
粉碎不清的記憶裏,女人的面孔和最後那句話依舊清晰,像生了根般紮在他這二十幾年的歲月中。
小唯,媽媽也是迫不得已。
于是他客死異鄉。
尹北桡不再需要背着重重的書包獨自等車,但是他也不再有機會蹦跳着去買煎餅了。直到他母親出了意外,命運開始真正交彙。說出口前尹君唯甚至都沒有思索,其實他那時什麽都沒想好,也不确定這樣的決定會帶來什麽,他說,北桡,我是你的……新監護人。
那句哥哥,他始終沒有再聽他說一遍。
尹君唯極為小心緊張地守着監護人的分寸,直到那天他深夜接到他第一通電話。他幾乎是一腳油門直踩到底趕到了學校,沖上樓頂的空檔裏腦子全白成一片,以至于看到他站在頂樓邊緣的瞬間,尹君唯竟怔愣很久,最後只輕輕牽住他的手。
近在咫尺的柔軟發頂依舊看得他心口刺癢。他不知怎麽的,抱住了少年,聽見自己的心髒狂跳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頻率,那時他還以為是吊橋效應。
那天的風都是黏濕的,尹君唯卻不知為何地同他打了個賭,賭明天不會下雨。
記憶碎片三:
至今未找到抹除記憶的根源,被人找去時尹君唯剛縫好衣服外套上的鳥尾,收起針線時尹君唯忽發現,自己的手竟抖地抑制不住了。
他忽有些喘不上氣,更讓他喘不上氣的事是,來人告訴他,如果這次沒有成功,後果難以估測。
尹君唯淡淡地應了一聲,送給弟弟的畢業禮物變成訣別禮物。他平靜地收拾完一切,親手細細抹掉一切和自己有關的痕跡,然後離開。
公寓門咔嚓關上時,他忽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麽人突然扯住了。
記憶碎片四:
近來尹君唯身體好了不少,他總是往他弟的外婆的店裏跑,常常在工作臺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常常每隔幾天就帶吃的去,然後過期了就又丢了換新的。
我說,尹君唯,他人又不在,你還不如給我吃。
他不看我,自顧自地擦拭着玻璃櫥窗,說,蛇湯比這些好吃。
我吓得縮起了尾巴,罵他說有毒。我讪讪擡頭,看見他透過櫥窗久久地凝望某處,像是在期盼着某個人的到來。
記憶碎片五:
我并非是徹底和他沒了聯系。他個人服裝設計品牌成立的當天,我去電話亭給他打了通越洋電話。
接通的瞬間我聽見了人聲樂聲嘈雜一片,酒杯碰撞出很脆的響聲,叮鈴啷當的,好像一陣暴雨,我心想,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
“喂,您好…喂……”
我沉默地站在電話這頭,而大陸另一頭的他也突然沉默了下來。
“尹君唯?”
他的聲音聽上去太不清醒,颠三倒四地說着一堆醉話,我靜靜地聽,直到那邊聲音漸小,不知道他是說累了還是迷迷糊糊睡過去
我終于鼓起勇氣,扯着沙啞的聲音,我說,“我也想你。”
然後我飛快地挂了電話,仿佛只要我足夠快,這通電話就會被時間遺漏,被遺忘。至于它裏面究竟是多少想念多少愛,我會一個人記住的。
記憶碎片六:
謝先生是我出國前認識的朋友,我同意他的好友申請的原因是,他頭像的一頭藍總能讓我想起一個人。
不僅頭發顏色像,他們也是一樣的來路不明。
他一直很安靜地躺在我的列表,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發給我一條消息,說我大概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尹君唯了。
我說為什麽,你和尹君唯是什麽關系?
他沒給我回複,如人間蒸發般消失了。我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兩三個月,他才又突然出現,蹦出一條消息。
——假的,小帥哥,我騙你的。
我極力忍住想鑽進屏幕暴打一頓這位陌生藍毛的沖動,卻又聽見一聲消息提示音,他發來一張很模糊的照片,尹君唯站在一塊巨石旁,人瘦得可怕,但他眼睛還是亮的。
我将這張照片看了又看,好久好久,我起身去找我的證件。
我想我需要去買一張機票。
記憶碎片七:
那家常年關着門的裁縫店常是一個紫色長發男人在打理。從前是另一個男孩子常往店裏跑的,後來有幾個月裏突然沒人來了,然後來的人就變成了那個紫發的男人。
起初他剛來時,瘦的快要成一片紙,風一吹,他的白襯衫就被吹鼓起來,人看着時刻會倒下。
整理,打掃,日複一日,他只幹這些事。遇到下雨的時候,他會多呆一會兒,望着櫥窗外的街道。他太安靜,又死氣沉沉的,眼神很慢地挪動,也不聚焦,好像他的心已經早死在某場大雨裏了。
今年的雨季格外長,那天夜裏雨越下越大,我驚奇地發現對面的櫥窗居然亮起來了,另一個男孩子的身影出現,怔怔地捏着什麽東西看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放下了那東西向門外跑去。門外立着一抹紫白。我認出那個常來的男人,而他便是此前那個男孩。
推開門的瞬間店裏的昏黃燈光和路燈交織,我說不清那畫面,像是兩個世界的交彙。男人突然松開握着傘柄的手,緊緊擁住少年。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們同時出現,我卻恍惚覺得男人的動作熟稔地仿佛已經做過千百遍。
這一幕像極了一副油畫,雨斜斜地落在他們身上,風又吹鼓他的長外套。他們兩個男人,在路燈下開始接吻,這是一個纏綿而又悠長的吻,如同一個遙遙無期的朦胧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