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中月(七)
水中月(七)
這個營地裏的丘丘人對魈而言,只是萬千黑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鏖戰千年,和璞鳶的槍纓早就沾染了無數的怨魂,殺伐于他而言,已經成為了戰鬥的本能。
折柳拿着火把往後退了幾步,迎着獵獵海風,腳踝上的清心鈴響個不停。
他的戰鬥一向大開大合,攻勢迅猛,很快,最後一只魔物也倒了下去。
魈在取下傩面的那一刻,再次聽到了似曾相識的鈴铛聲。
他提着槍回頭,只見拿着火把的少女低着頭站在海邊。
折柳拉了拉自己的鬥篷,額前的碎發擋住了她的眼睛,遠遠沖着魈行了一禮:“多謝仙人相助。”
魈沒有走近,只是道:“降魔乃分內之事,不必多禮。”
然後,他看了看逐漸西沉的太陽,囑咐道:“此處魔物最易聚集,快些離開吧。”
“好。”折柳點了點頭,幹脆果斷地轉身就走。
她行走之間,鈴铛的響聲更甚,仿佛是冥冥之中感應到了什麽,想要絆住她離開的腳步。
魈聽着漸行漸遠的鈴铛聲,微微皺起眉頭,忽然想要問些什麽,但眼前少女的腳步匆匆,轉眼間就走出了很遠,似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遠離這個地方。
也是,凡人都畏懼戰場。
他嘆了一口氣,“罷了。”随即轉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折柳赤足踩在水面上,強忍着回頭的欲望,一直走到山腳下才轉身看了一眼,果然,人已經不在了。
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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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眸攏了攏衣服,舉着火把上了山,生起了火之後,把瑤瑤給她留下的藥材熬成了一鍋湯,捏着鼻子把聞起來就苦的藥給“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然後忍不住咳了幾聲。
“真苦。”她嘴角抽搐,感覺草藥的清苦在自己唇齒間飄蕩,讓人忽然就不是那麽難過了。
“此藥于跌打損傷有奇效。”一個微沉的男聲忽然響起,驚起了附近的幾只飛鳥。
折柳吓了一跳,忙擡頭看過去,只見一個男人逆光站在帳篷不遠處,不動聲色地抱臂看着她,分明是極為尋常的動作,卻讓人無端感受到了幾分滲入骨頭的威壓。
“帝……鐘……呃……”折柳忙站起身來,心慌意亂之時三改其口,還是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他。
“你認得我。”鐘離許久沒有用這種語氣跟人說話了,威壓之中帶着冰冷的懷疑,與平日裏塵世閑游的往生堂客卿判若兩人。
折柳點了點頭,硬着頭皮如實回答:“是。”
“不知貴客遠道而來,有何貴幹?”夕陽一點一點溜走,鐘離的視線落到了遠處的望舒客棧,言語雖客氣,卻還是讓折柳在心裏捏了一把汗。
“我……”她低眉斂目,看着地上長勢雜亂的野草,吸了一口氣,坦誠道,“為一個願望而來。”
“凡事必有代價,現在收手,為時不晚。”
她緩緩擡起頭來,直面岩神的威壓,唇角顫抖着一勾,“已經晚了。”
從真正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晚了。
鐘離沉默地看着遠方的孤樹,輕聲嘆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千年來,故友相繼離去,人間改天換地,留下來的我們,都難免磨損。”
“夜叉一族,在歲月之外,又多了業障之劫,殺伐之苦,終難善終。天命難違,你可想好了?”
折柳點了點頭,聲音幾乎微不可察:“不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裏。”
“好。”鐘離看向她,“璃月是契約的國度,你既已做出承諾,便再無反悔的餘地了。”
折柳苦澀一笑,鄭重說道:“我知道。”
鐘離轉過身去,“凡塵有情,縱是修羅亦有牽挂。對于一個本就一無所有的人來講,得到之後再失去,不免會有些……過于殘忍了。”
他負手而立,目送着金烏西垂,夕陽殘照下,徒添了幾分千年風霜帶來的落寞。
折柳攥緊了衣袖,垂下頭,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有分寸。”
鐘離嘆了口氣,消失在了山間。
折柳沒再關注岩王帝君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她像一根木頭一般矗立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地上的野草,待山巅的烈風吹來,她才回過神來。
她仰頭看了一眼無星無月的天空,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其實無須他人點醒,她早有覺悟。
當她是一只飛蛾的時候,她還有撲火的勇氣。因為蝴蝶的生命太過短暫,不過剎那的花火。她可以在短暫的歲月裏不顧一切,拼盡全力地靠近他,陪伴他,成為他漫長生命裏一閃即逝的煙花。
日後當他回想起時,或許會記得有一只不知死活的蝴蝶曾為他起舞,倒也算是一種萍水相逢的浪漫。
但現在不一樣了。
人與人一旦相遇相知,便是割舍不掉的緣分。既知前路渺茫,結局難免悲怆,她又怎麽敢再去招惹他?
況且,她和游戲裏的旅行者不同,在這個世界裏,并沒有非做不可的任務,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也沒有一定要找的親人。
她只為了一個人而來,她的願望與他息息相關。
本就心思不純,又怎麽能灑脫到只和他維系君子之交。
何況上仙待人冷淡至極,她甚至沒有一個正當的、能夠接近他的理由。
清心鈴吸收、渡化業障需要一段時間,而于此期間,每當折柳閉上眼睛,都仿佛置身于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中。
寒意深入骨髓,冷氣籠罩全身。
無盡的雪原上是數不清的冤魂。
他們的不甘和怨恨都像一把刀,道道刻在她脆弱不堪的靈魂上。
她蜷縮成一團,在刺骨嚴寒中承受着罪業的懲罰,每次醒來都感覺是劫後餘生。
就這樣恍恍惚惚地過了七天,折柳在失手打翻了鐵鍋後,忽然想起來今日是她和瑤瑤約定的七日之期。
她身上的寒氣還未散去,下山時每走一步,仿佛都能聽到自己的骨頭在響。
她習慣性低着頭,把自己整個人籠在鬥篷的陰影裏,腳步匆匆地走過荻花洲,在路過望舒客棧之時,她扯了扯自己的兜帽,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腳步。
腳踝上的鈴铛“叮當”作響,引得路人頻頻回頭看她。
折柳垂下眼眸,避免和人的目光交流,然後不經意間就看到了草窩裏的一只小團雀。
它身上的毛都還沒完全長出來,一只腿似乎是摔斷了,窩在草叢裏“啾啾”地叫,聲音細微,不仔細聽根本注意不到。
折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将小團雀托了起來,看着鳥兒綠豆般的眼睛,忽然有點手足無措。
她身上的溫度太低了,不能将它一直帶着。
“你從樹上掉下來的嗎?”折柳看着它的小腦袋嘆了口氣,騰出一只手,用手指畫了個圈,凝出一個水泡将小鳥圈了起來。
她擡頭看了看參天的古樹,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是從哪個鳥窩裏掉下來的?”
沒想到,僅僅是無心的一眼,卻正好和站在望舒客棧樓頂往下看的魈四目相對。
折柳感覺自己的心跳錯了一拍,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心虛般扯了扯自己的帽子。
上仙的目光一向冷淡,此時卻難得地顯現了一絲錯愕。
折柳大腦一片空白,心神慌亂地擡腳就走,結果剛邁出一步,一股冷冽的風就向她吹了過來。
“唰”的一聲,魈忽然出現在了她面前,在離她五步之遠的地方抱臂而立,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先開口說話。
折柳渾身一顫,頓住腳步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很快移開視線,不動聲色地說道:“是您啊,沒想到在這裏又遇到了。”
“我記得你。”魈點了點頭,問道,“你來這裏……”
“只是路過。”折柳不知為何,總感覺氣氛格外怪異,忍不住搶白了一句,似乎是急于想證明自己絕非故意來見他,便用手托了托包着小團雀的水泡,“恰好在這裏撿到了一只受傷的小鳥,正不知如何處理呢。”
“……”魈的目光被那只嫩黃的鳥吸引了,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不妨交給我。”
折柳聞言一愣,心想他們鳥類之間說不定語言互通,每天還能聊聊天,魈或許知道是哪家的鳥窩丢了孩子,便忙不疊把小水泡推到了他面前,斟酌着說道:“有勞上仙了。”
“不必,舉手之勞罷了。”魈沒有直接接過水泡,而是用純淨的風元素之力輕輕托着它,鎏金色的眼瞳難得地顯出幾分溫柔。
“那……我就先告辭了,再會。”折柳又擡眸看了他一眼,颔首示意,然後又很快低下了頭,錯開視線。
不等上仙說什麽,她就轉過身邁出了腳步,腳踝上的清心鈴瞬間作響,聲音格外清脆,像是無聲的抗議和挽留。
魈愣了一下,忽然叫住她:“且慢。”
折柳腳步一頓,微微回頭,“上仙還有什麽事嗎?”
“七日之前,你……是否去過荻花洲?”
折柳的手指瞬間扣入了掌心,遲疑了一下,卻道:“不曾去過。”
魈微微皺起眉頭,随即低聲答道:“無事了,你去吧。”
折柳點了點頭,繼續往璃月港的方向走去,強行壓抑着幾乎要跳出胸膛的悸動,最終還是在百米之外,忍不住回了頭。
果不其然,他已然不見了。
率先轉身,又率先回頭,無非是為自己可笑的愛而不得扯上了一塊遮羞布。
折柳苦笑一聲,腳上的鈴铛聲也愈發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