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中月(十二)
水中月(十二)
雨後天晴,住在望舒客棧的旅人大多都出門欣賞風景了。
折柳沒坐“木電梯”,從人較少的樓梯爬了上去,腳踝上輕晃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讓她心底發虛。
拒絕了他的邀請,但她還是來了,這讓曾經下定的決心都顯得那麽可笑。
不過是嘴硬罷了。
菲爾戈黛特正站在櫃臺處招徕顧客,一直乖乖坐在身邊舔毛的貓忽然從櫃臺上跳了下去,邁着輕巧的貓步徑直走到了一個人的腳下,仰起臉“喵喵”叫了兩聲。
她的視線循着貓的足跡望去,往上一瞥,正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折柳伸出了手想摸一摸貓咪,忽然想起了自己體溫過低,便又收回了手,沖打量她的老板點了點頭。
菲爾戈黛特低頭看了一眼總務司拿來的畫像,雖說只有寥寥幾筆,但畫得極為貼切,和這位客人本人一樣,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寒風蕭索。
她笑着說:“您終于來了,客房早就安排好了,這是鑰匙。”
折柳繞過“喵喵”求抱的貓咪,走到櫃臺處拿起了樣式極古的銅鑰匙,輕聲道:“多謝。”
菲爾戈黛特招來跑堂的帶她去客房,順嘴問道:“客人要吃點什麽嗎?”
折柳下意識地扯了扯自己的鬥篷,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一份杏仁豆腐,有勞。”
老板微笑着應了一聲。
客房在三樓最深處,一推開窗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樹枝幹,以及小小樹杈上的鳥窩。
折柳雙手按着窗棱,探出了半個身體,勉強能夠看到鳥窩裏趴着的幾只嫩黃色的小團雀,不知道裏面有沒有她曾經撿到過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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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猶豫着要不要現在就把降魔大聖叫出來時,門板被人叩響了。
跑堂的小厮端着一碟剛做好的杏仁豆腐站在門外,笑道:“今天言笑師傅心情好,這杏仁豆腐估計也格外甜呢。客人慢用。”
“多謝。”折柳付了摩拉後獨自在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挖了一點,放進自己嘴裏。
濃重的苦味瞬間侵占了她的味覺。
她放下勺子,皺着臉強行咽下了這一小口,手指顫抖地從乾坤袋裏拿出一罐糖,擰開瓶蓋後撚起一塊放入口中。
還是苦的。
仿佛人世間的滋味只剩下了這一種。
折柳失神地看着眼前這碟杏仁豆腐,然後拿起勺子一點一點送入自己口中,苦味慢慢麻痹了她的味覺,牽扯出許多隐而不發的痛意。
出神間,一只胖乎乎的團雀撲棱着翅膀飛到了她的窗臺上。
折柳拿着最後一勺杏仁豆腐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瓷勺遞到了團雀跟前。
這只鳥大概是在客棧被人投喂過許多次了,一點都不怕人,伸着尖尖的嘴很快就吃完了一整勺,然後擡起頭沖她“啾啾”直叫。
折柳伸出一根手指,很輕地點了點團雀的小腦袋,後者非但沒有被吓跑,反而伸着脖子蹭了蹭她蒼白的手腕。
“真乖。”折柳不禁彎了唇角。
一陣清風吹過,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很淺的嘆息。
折柳手指一僵,小團雀卻被吓了一跳,撲棱着翅膀就沖進了綠陰裏,堪稱是落荒而逃。
她擡起頭,果然看到了抱臂靠在樹幹上的夜叉大人。
“怎麽改變主意了?”魈瞥了一眼她手裏的白瓷勺,聲音低緩,像是午後閑來無事的問候。
折柳不知怎麽有點心虛,把勺子往自己身後藏了藏,垂下眼睑回答道:“瑤光灘回不去了,只能來這裏了。”
魈不明意味地輕笑了一聲,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它們……似乎很喜歡你。”
它們?
折柳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這裏的團雀,腦子裏不斷浮現出剛剛小團雀奪路狂飛的樣子,垂下的睫毛輕微顫了顫,語帶笑意:“那它們也真的挺怕你的。”
魈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折柳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生怕他誤會,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無妨。”魈搖了搖頭,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旁邊樹杈上的那個鳥窩,低聲道,“你說得很對。”
“畢竟,夜叉是兇獸。”
折柳手指扣緊了窗棱,感覺心裏泛起了綿密的痛意,仿佛看到了千年來形單影只的金翅鵬王,與殺戮并行,和所有生靈,以及自己守護的璃月,都保持着距離。
“若無別的事,我就先走了。”魈還是不習慣和別人交流,沒聊幾句話就想着跑路。
折柳從乾坤袋中取出連理鎮心散,解釋道:“這是鐘離先生托我帶給你的。”
“多謝。”魈輕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準備探身從她手裏接過藥,沒想到卻被當空抓住了手腕。
“請等一下。”折柳在他開口之前搶着說道,“我……那日在狄花洲,的确是我。”
魈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卻沒有強行把手抽回去,而是低頭看着她,擺出一副“靜待下文”的神情。
“我可以幫你淨化業障。”折柳擡起頭對上他金色的眼眸,被潛藏于心的念在眼底顯出端倪,溫柔且苦澀。
“你說,淨化?”魈眉頭緊皺,瞳孔微微放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是的,淨化。”折柳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直視着他的眼睛,“你應該察覺到了,我不是此世中人。你們無能為力的冤魂,我有辦法度化,這也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所以,讓我來幫你吧,魈上仙,這也算是……對我修行的成全。”
窗戶半掩,微風入戶。
兩個人在桌前相對而坐,窗外偶爾的鳥鳴打碎了一室寧靜。
折柳回想着那天自己在狄花洲的所作所為,還沒開口就紅了臉。
“要如何?”魈垂眸看着她。
“先……先伸出手吧。”折柳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錯開目光,支支吾吾地說道,“我也不是很熟悉流程,先試試。”
魈低聲“嗯”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手。
折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攀上了他胳膊上醒目的紋身,感覺自己喉嚨有點發緊,然後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緩緩抓住了他的手。
隔着薄薄一層手套,她感受到了他的溫度。
鳥的體溫比人類要高。
她又渾身冒着寒氣,兩相相碰,雙方皆是一僵。
殺戮、嚎哭、怨毒、仇恨,潮水般的惡意頃刻間便将她淹沒,打散了剛剛升騰起的若有似無的暧昧。
“你怎麽樣?”魈的聲音傳來,讓那令她腦殼生疼的哭喊微微消減了些。
“我沒事。”折柳勾唇沖他笑了笑,然後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眼一閉心一橫,張開手扣住了他的五指,指尖略微拂過他的手甲,身上徹骨的寒冷也逐漸散了。
魈沒再說話,也不曾對她的行為提出半分質疑,因為他确然感受到了那經年累月積壓于他身上的業障輕了些。
折柳壓抑着想要擁抱的渴望,緊緊和他十指相扣,慣常冰冷的手心竟也沁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