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中月(十三)
水中月(十三)
半個時辰的時間緩慢流過,折柳低着頭,緊緊攥着魈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着岸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魈一直留意着她的臉色,但凡她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他随時都能結束這場所謂的“淨化”。
他與業障糾纏千年,早已習慣了苦行,沒有理由勞煩他人替自己承擔任何罪業。
但是折柳除了手指微微發顫外,從頭到尾都顯得從容淡定,仿佛對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魈逐漸打消了疑慮,凝神感受着業障從自己身上一點點抽離。
折柳經過多日噩夢的折磨,已經能夠在面對滔天怨氣時保持冷靜淡然了,哪怕那些尖叫和嚎哭企圖将她的靈魂碾碎,她也沒有那麽害怕和恐慌了。
因為這是他走過的路。
因為他就在她身邊。
清心鈴的負荷似乎比上次要大了一些,折柳在睜開眼睛時,感覺自己的腿都坐麻了。
“你感覺如何?”魈眉頭微蹙,在看到那雙眼睛裏泛着的水光時顯然一愣,胳膊都僵硬了一下。
折柳松開了他的右手,很淺地彎了彎唇角,回答道:“沒事,只是有點累,想要休息一會兒。”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
魈站起身來,被人攥了許久的右手不自然地蜷縮了一下,低聲道:“多謝。按照人間的說法,我這是……欠了你的恩情。”
折柳還沒徹底緩過勁來,一只胳膊擱在桌子上支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擡頭看他,道:“不,這本就是我在此世的修行,算不上有恩于你,充其量只是合作共贏。所以上仙不必覺得虧欠我什麽,以後好好配合我淨化業障即可。”
魈頭一遭聽人這麽說,覺得此事似乎并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但他也不是愛與人做口舌之争的性子,便在心裏默默記下了這筆恩情,沖她點了點頭,轉身就欲離開。
折柳下意識擡起了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留下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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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魈今日離去得并不幹脆,反而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她,問道:“怎麽了?”
折柳迅速反應過來,趁勢伸了個懶腰,臉上仍舊端着雲淡風輕的笑:“沒事,坐久了有點累,再見。”
魈輕聲“嗯”了一下,然後便“唰”地一聲消失在了原地。
折柳緩過了勁後跌跌撞撞地摸回床榻,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冰花,用被子将自己渾身都裹了起來。
她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裏,将還殘留着一點熱意的右手手掌貼到了自己心口,像一個虔誠祈禱的信徒在祈求救贖。
翌日,折柳從漫天飄雪的夢境中醒來,活動了一下自己被凍得僵硬的腿腳,準備出去曬曬太陽。
她不是常人之軀,沒有吃喝拉撒等生理需求,原本想要直接在床上躺他個七天八天,等清心鈴徹底吸收掉業障後再出去活動。
但轉念一想,菲爾戈黛特可是親自安排她入住的,要是她成日閉門不出,很可能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比如覺得她死在屋裏了之類的。
這也挺麻煩的。
所以她決定在夜裏解決業障,白日裏裝作與常人無異的樣子,出去轉一轉走一走,點幾盤杏仁豆腐喂一喂小團雀。
外面天色很好,二樓的露臺上站着不少憑欄遠眺的旅人,幾個詩興大發的還臨時攢了個局,誠邀同好一起品茗賦詩。
折柳現在對于熱鬧的場合是敬而遠之,繞圈子下樓來特意跟老板問了聲好,刷上了“今日我還活着”的臉。
蹲在櫃臺上慵懶舔爪子的貓一見她就來了精神,跳下來走到了她腳邊,讨好似的輕輕蹭了蹭她露出來的一小截小腿。
折柳彎下身子輕輕摸了摸它的頭,然後十分無情地無視了貓貓求抱抱的意願,徑直走了出去,拐到人較少的樓梯那邊去了。
“真不是我不想抱你,”折柳靠在欄杆上無奈扶額,沖着跟自己出來的貓貓眨了眨眼睛,內心嘆息,“我要是抱你了,你肯定一會兒就變成冰喵了。”
小貓不死心地仰頭沖她喵喵直叫,軟軟糯糯,萌化人心。
折柳曲起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它的腦袋,正色道:“撒嬌也沒用,今天就要讓你這小喵喵明白——愛是克制。”
小貓疑惑地擡起頭。
折柳忍不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打算從樓梯下去到湖邊散步,結果剛走了沒幾階,就看到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小女孩兒風風火火地跑着上樓,沒想到匆忙中腳下一個踩空,眼見就要從樓梯上滾下去。
折柳當即凝出了一個大水泡,雙手一推,正好穩穩罩住了差一點就要滾下去的小女孩兒。
小孩子的反應弧比較長,愣了一下才哭喊出聲。
折柳緩了一口氣,走過去把人慢慢放下來,半蹲下身子問道:“別哭了,傷到哪裏了嗎?”
女孩兒被漂亮姐姐吸引了注意力,抽抽嗒嗒地說:“我……我在下面劃到了手,來上……上面找爸爸。”
折柳從乾坤袋裏拿出一方幹淨的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淚,溫聲道:“哪裏傷到了?可以給我看看嗎?”
小女孩兒點了點頭,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右手,“胖虎……是大壞蛋,他玩竹竿的時候紮到了我,他壞!”
折柳仔細看了看她伸出來的手,小孩子的手在玩耍的時候沾染了不少灰塵,但是沒有任何傷口。
小女孩似乎也發現了,眼淚“唰”地又湧了出來,急得又帶上了哭腔:“剛剛還有的,就在手背上,好大一個口子,還流血了!”
折柳猛地意識到了什麽,愣了一下,然後又幫她擦幹了眼淚,聲音更加輕柔:“我剛剛也看到了。”
小孩子總是害怕被人冤枉說謊,得到了認可的小女孩兒瞬間止住了哭泣,抹着眼睛問道:“可是,它怎麽……怎麽不見了?”
“因為大水泡把你治好了。”折柳伸出右手,掌心又凝出了一個小小的水球,“你看,就是這個。”
小女孩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球看,聲音都情不自禁放低了:“好神奇。”
“送給你,別哭了。”折柳用了一點冰元素力,将水球凝固起來後遞給了小女孩。
“真的嗎?真的給我了?”小女孩瞪大了眼睛。
折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當然了,拿去玩吧,別再在樓梯上跑來跑去了。”
小女孩兒接過小冰球,乖巧地點了點頭,脆生生地說了一句“謝謝姐姐”,然後便小心翼翼地捧着球上樓梯走了。
折柳見她穩當地上了露臺,這才收回視線,低下頭端詳自己紋路清晰的手掌。
折柳在望舒客棧當起了“赤腳醫生”,利用自己的水元素幫人治療一些皮外傷,收取一點點摩拉來養活自己。
望舒客棧所住的大多是天南地北來的旅人,離開後都樂得跟人說一說這個熱心善良的大夫,所以沒幾天折柳就成了望舒客棧的一個“特色”,還有人千裏迢迢從璃月港趕來求醫的。
對于這種出乎意料的結果,折柳頗有點汗顏,她的水元素只對外傷有效,對于那些身患頑疾的病人完全束手無策,只能奉勸他們去不蔔廬找白大夫。
沒過多久,這股莫名其妙的熱度便消減了下去。
折柳樂得清閑,天天想方設法跟言笑套近乎。
言笑原本不願意別人進自己的廚房,但他之前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傷口頗深,眼看不能再做菜了,最終是折柳幫他醫治好了。
他是道上混過的人,最講義氣,心裏惦記着欠這女孩一個人情,也不好直接把人趕出去,便默認了讓她給自己幫廚。
“言笑師傅,”折柳在廚房掌握了水元素使用的十八種方法,拿水球很快刷好了鍋,然後笑意盈盈地對他道,“我可以當你徒弟嗎?”
言笑正在掂勺,聞言手臂一頓,皺着眉看了她一眼,嚴肅地搖了搖頭,拒絕道:“不成不成,我不收徒弟。”
折柳也不洩氣,退了一步繼續問道:“那……你可以教我做杏仁豆腐嗎?”
言笑把鍋一端,将鐵勺“啪”地擱在了一旁。
“我只學這一道菜就行。”折柳趁他回絕前搶白道。
言笑把菜倒進了砂鍋裏,然後轉過身看着她道:“折柳姑娘,你也在我這兒幫了這麽久的廚了,按理算我半個徒弟。但是杏仁豆腐是我們望舒客棧的招牌菜,不是我不肯教你,你想想,要是你學會了,在旁邊再開一個什麽勞什子客棧,那我們這生意還怎麽做?”
折柳心想:“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無産階級哪有本錢開店啊!”
她扯了扯唇角,再三保證自己絕對不會這麽做。
“那你得給我一個理由。”言笑仍舊不依不饒,“不然我不放心。”
折柳嘆了口氣,無奈坦白道:“我那個……我心儀之人,喜歡吃這個。”
人類的本性是吃瓜,縱使憨厚如言笑大廚,聞言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誰啊?”
折柳哪能把心裏話說出來,便垂下眼睑表現出一幅愛而不得的凄慘模樣,含糊道:“你別問了。”
“行,嗐,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強教教你。”言笑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完全打消了疑慮,想着自己這也算成全了一樁美事。
折柳跟着言笑忙活了一下午。
好在她還算是有點廚藝天賦,在夕陽西下之時,做出了平生第一碟杏仁豆腐。
“不錯,”言笑看着成品稱贊道,“第一次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不愧是我的徒弟。”
折柳端起盤子就往外走:“我去找幾個食客試一試菜。”
言笑看着她纖瘦的身影,疑惑地摸了摸腦袋,自言自語道:“找食客?難道不應該先找心上人嘗嘗嗎?”
三樓的露臺已經被夕陽染成了橘黃色。
折柳特意拿了個瓷罩子蓋在了盤子上,然後把杏仁豆腐擱在了那方小木桌上。
距離上次她幫他淨化業障,已經過去了将近半個月,果然如她所料,哪怕住在他眼皮子底下,她還是見不到他。
折柳深吸了一口氣,嘴唇動了動,聲音細若蚊吶:“魈,你……”
不等她說完,右手還提着槍的魈上仙就出現在了露臺上,身上的血氣還未散去,似乎是剛剛從戰場上趕回來。
“什麽事?”他問道。
折柳啞然,心跳得厲害,忙擺了擺手,強自淡定地說道:“不是什麽大事,你先忙。”
魈微微挑了挑眉,沖她點頭,“好,稍等。”
話音剛落,人就沒了影。
折柳愣愣地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扶着桌沿坐下來,把通紅的臉埋進了臂彎裏。
她也不想這麽不争氣啊,可是他秒回欸。
“啾啾——”小團雀的叫聲把她從水深火熱、天人交戰的思想世界拉了回來。
折柳擡起頭,看到了整整齊齊站在桌子旁邊的三只團雀。
自從她喂過一只團雀後,這些小可愛三天兩頭呼朋引伴地來找她求投喂,一只比一只黏人。
“不行,”折柳輕輕敲了敲它們的小腦袋,“乖,今天這個不能給你們吃,改日再喂你們。”
團雀們仰着頭,綠豆般的小眼珠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頗有點楚楚可憐的意味。
對峙半晌,終究是她敗下陣來。
“服了。”折柳無奈扶額,嘆息道,“一鳥只能吃一口啊。”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罩子,剛拿起勺子,三只團雀就驚慌失措地奪路狂飛,眨眼間就沒了影。
折柳手指一頓,驀然回頭,正對上那雙金色的眼睛。
“看來,我打擾到你了。”魈抱臂看着她。
折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點心虛,有個莫名其妙的聲音在她心裏叫嚣:“我沒背着你喂別的鳥啊!”
“沒有,”她立刻站起身來,垂眸說道,“這是我跟言笑學着做的杏仁豆腐,想找你品鑒一下。”
“我?”魈不可思議地追問了一句。
折柳将勺子遞給他,一本正經地說道:“言笑說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我覺得你應該能給出比較客觀的評價,也有助于我後續改進做法。”
魈接過勺子,說道:“好吧。”
折柳将位置讓給他,自己坐到了對面,覺得自己臉頰上的熱意還沒消下去,便眼神飄忽地看着遠處的青山,靜靜地等着他品鑒。
“……還不錯。”魈擱下了勺子,聲音還是一貫的低沉,“只是于我而言,味道有點過甜了。”
折柳忙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下次會少放點糖的。”
魈忽然笑了一下,道:“個人意見罷了,不必挂懷,每個人的口味各有不同,或許旁人吃起來便是正好。”
“嗯。”折柳低下了頭,心道,“可是就是做給你吃的啊,當然要以你的口味為标準。”
“你最近……感覺如何?若有不适,以後不必……”
“沒事。”折柳擡頭看了他一眼,“已經完全被淨化了。”
魈仔細打量她一眼,的确沒從她身上感受到業障之氣,一直懸着的心這才徹底放下。
“魈上仙,你……還吃嗎?”折柳手指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繼續道,“要是不吃的話,我就拿去喂鳥了。”
魈愣了一下,鬼神差地又拿起了勺子。
折柳抿了抿唇,心想:“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