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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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精神病院精神分裂症科的醫生,祁學海每天要面對的就是病人向自己描繪的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畫面。
千奇百怪,天馬行空,精彩紛呈,甚至是匪夷所思。
明亮如晝的面診室內,氣氛有些凝重。他一邊認真側耳傾聽着身旁患者的幻覺描述,一邊仔細地往文檔中輸入着內容。
“……也就是說,每當下雨的時候,您會感覺自己身上長出了蘑菇。”
“是……是的……醫生……”說話的是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婦女,面容上滿是褶皺,似乎經歷了長時間的心理折磨,表情驚恐卻又疲憊不堪。她一邊說着,一邊撈起自己的袖子,向祁學海展示起傷痕累累的手腕。
——幹枯的手臂上,大大小小一灘又一灘,全是用利器挖肉留下的恐怖傷痕,觸目驚心。甚至有好幾塊還往外滲着鮮血,看起來明顯是剛添的新傷。
祁學海的目光在那中年女子的面容上停頓了片刻。
黑漆漆的瞳孔,空洞的面容。驚慌……疲憊……恐懼……此時各種雜亂的情緒在她臉上交織着。
“為什麽要将蘑菇取下來呢?”祁學海試圖從患者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他的表情認真:“雖然是有一點影響生活,不過如果過一段時間的話,其實它也是會自然脫落的吧,根本沒必要人為地去将它取下來——你仔細回想一下到底是不是這樣。”
那中年婦女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她有些結巴:“可……可是……蘑菇破裂的時候,會有很多惡心的蟲子從裏面爬出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只想把它們從我身上徹底去掉!”
“惡心,真的好惡心!惡心得快要發瘋!我簡直一刻也沒有辦法忍下去了!”
治療的過程非常複雜,不過卻也并不難辦。
作為一名專業的醫生,他每天要與許許多多這樣類似的患者打交道。雖然并不能夠看見患者眼中的世界,不過既然想要治好對方身上的病,首先便要嘗試着感同身受地作為一名患者去思考。
和挖掉身上的蘑菇相比,很顯然,還是克服對于蟲子帶來的恐懼要更加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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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學海讓患者詳細地描述了蟲子的樣貌,并逐步進行了一系列的脫敏治療。
“蠕蟲,軟體動物。雖然初一乍看之下會覺得惡心,但是仔細接觸過後,你會發現它們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
“它們的口腔很小很小,只能吞噬柔韌程度相當脆弱的東西——比如說花草,還有嫩葉。它們的移動速度很滿,十分鐘的時間或許只能爬行兩三米。它們很脆弱,通常只是保持着幼年的形态——柔軟,溫和,沒有攻擊性。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小動物的幼崽一樣,稚嫩可愛。”
“你可以嘗試着撫摸它……既然無法造成威脅,那也就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去和它做朋友,去飼養它……對于它們而言,你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它們需要你的存在……”
他找來了一大堆的蠶寶寶與那患者接觸,通過不斷的撫摸與飼養,最終使得她與昆蟲之間建立了一種良好的關系,并順利地改善了她對于蟲類所感到的恐懼。
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然而最後的效果卻十分良好——在配合了藥物進行治療過後,一年過後,當他重新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身上的傷口基本上都已經痊愈,只留下了一個個淡淡的傷痕。
“謝謝你,祁醫生。”她的語氣平和,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如果不是你,或許我某一天就會因為自殘而失血過多死在家裏,是你救了我的命。”
說罷,她又停頓了一下。
“而現在,我和我的蟲子們過得很好。它們每天都陪着我,就像我的朋友一樣。謝謝你,是你帶我認識了全新的世界——”
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祁學海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移動過分毫。
在這個世界上,對于精神病患者來說,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真實?——在那一刻,祁學海對于自己研究了五六年的事業,忍不住開始産生了新的思考。
他開始仔細記錄手底下每一個患者的日常生活,記錄他們在幻境中所看到的場景,所見出現的反應,記錄他們對于每一件事物的分析和想法。總之,這是個工作量十分巨大的工作,也很難快速展現出有用的成果,甚至不少同科室的醫生在聽聞他的舉動都忍不住感到好笑——“祁醫生,做這樣的調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精神分裂症患者所看到的幻境是沒有什麽價值可言的,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像你這樣的高材生,應該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藥物研究上。像這樣的調研直接丢給實習生去做就好了。”
不,實習生并不會那樣細致,也不會像他一樣觀察入微。他們根本不會知道到底什麽是自己想要的。
祁學海很固執,并且在不久之後,他的固執有了成果。
他……竟在兩個患者的環境中發現了共通之處。
‘瘋人院’
“四周很黑……我當時什麽都看不清楚……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追,窸窸窣窣的……我跑,它就跟着追,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面,想要躲起來,結果一轉頭……房間裏面還躺着一只……它……它手裏提着一具屍體……屍體和我穿着同樣的衣服……”
第一個發表這樣言論的,是一名因為家族性遺傳精神分裂症而被送進醫院的患者,他的年紀不大,大約十三四歲,陳述畫面的時候身體甚至因為恐懼而一直劇烈顫抖至尾——那時候祁學海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把他當做一般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來看待了。或許是因為發病之前看過的恐怖電影太多,又或許是受到過某種高強度的驚吓。總之,這名患者的描述十分接近恐怖電影裏面的詭異情節。
那時候的調研并未持續太久便被迫結束——這名患者很快在出院過後病情便急轉直下,最後在外出期間因為神經錯亂而橫穿馬路被車輛撞死。
天災人禍,和精神疾病倒也并沒有太大關系。
然而很快,第二名擁有類似描述的患者開始接連出現。祁學海開始發現了異常。
“有怪物,還有人。”第二名患者是一位高學歷的國內一線科技公司員工IT男,對方的反應倒是十分冷靜,似乎很清楚自己這樣的狀态是出于幻覺:“和祁醫生你的身高體型都非常相似,說話的聲音也很像,尾調會拉得很長。和我聊過一陣天,問過我的工作,還誇我很厲害。”
“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的态度非常熱情,就像一個并肩作戰的朋友——不過很可惜,在最後下樓的時候,我還是不小心被喪屍咬到了脖子。再一醒過來,就回到現實世界了。”
說罷,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起來甚至有些許惋惜。
“靠我的實力,明明能夠在那個世界再多活一陣的。還是不夠謹慎。——下次有機會的話,那群東西絕對沒辦法再近我身。”
聽起來似乎很沉迷于這種驚險刺激的搏鬥,甚至就像把自己帶入了3D逃生類的游戲。對于這樣的游戲宅男而言,這樣的幻覺很難說到底是好還是壞,甚至有可能還可以轉變為某種休閑娛樂的方式。
不過祁學海的推論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為了繼續工作賺錢,那位IT男很快便隐瞞病情繼續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并在半個月後的某個夜晚因為加班而死于心源性猝死。
……這一切之間很難說到底有什麽具體聯系,如果真的非要仔細推敲的話,那只能說他們都看到了類似的喪屍恐怖片情節,并同樣的運氣不好。
但是很快,祁學海逐漸發現,事情好像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簡單。
因為看到類似畫面的患者,逐漸開始出現第三個,第四個……
時間長達整整五年,而這份病例記錄也同樣持續了五年之久。
這其中,見到恐怖瘋人院的患者總共出現了29位。他們當中男女老少皆有,分布于各個職業,生活作息飲食習慣性格習性各有不同,甚至在看見瘋人院之前,他們各自的發病症狀也千奇百怪……
然而到達醫院開始接受治療過後,所有人都出現了同樣的幻覺,并且描述也是驚人的一致。
漆黑的瘋人院,和泰和醫院一模一樣的陳舊構造,四處游蕩的食人怪物,恐怖的怪叫聲,奇怪的黑色人影……
幻覺持續的時間并不太久,最多只有三天的時間,并且基本不會出現第二次重複——甚至連出院過後,他們因為千奇百怪的原因遭遇不測而死亡的下場也是出奇的一致。
見過瘋人院的所有人,都得死。
29分病歷表,看起來各不相同,其中跨越的時間線也非常漫長。然而當它們紛紛串聯在一起的時候,卻構成了一張令人匪夷所思的地圖。
以及那個模模糊糊的黑影,也在29張不同的嘴的描述下,逐漸拼接為一張清晰而熟悉的肖像。
他仿佛知道了什麽。
……瘋人院,或許是真實存在的。
甚至
是為他而存在。
心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他曾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戰,是一個孤零零存在于這世間的亡魂,除了那難以忘卻的恨以外,工作和科研便是他的全部生活。那些曾經記憶中美好的片段已經再也不會出現。
只有在工作時,可以讓他短暫地忘卻煩惱。
然而祁學海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他并不是一個人。
原來……雖然換了另一種方式,不過那家夥卻還是一樣,依然在繼續陪伴着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