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話音剛落，或許是喬靈的錯覺，隐約間她只感覺腳下的地面開始微微顫動。

那黑影就這麽怔怔站在原地，就這麽直直地望着她，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喬靈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但卻可以隐約感受到情緒。

他似乎感到很驚訝。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很快，如同死寂一般的黑暗中，那熟悉的怪叫聲又再次響起，由遠及近。每一次屠夫和護士長出現都伴随着這奇異的聲樂，就如同某種開場白一般。

一切都熟悉得宛如最開始那般，卻只有喬靈的心情，這一刻已經由恐懼轉變為平靜。

她只直直地凝視着那黑影。

“……不……”短暫的沉默過後，那黑影忽然後退了幾步。他搖了搖頭。

“……我不是……祁學海……”他緩慢開口，注視着喬靈的目光逐漸由不可思議而轉變為隐隐的憤怒：“我是……我是……”

一個模糊的容貌逐漸浮現在腦海，随後，就如同鏡頭對焦了一般，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我是……祁林森……”

畫面不斷閃爍跳轉，從第一次見到陌生人開始，這劇情已經循環往複重複了無數遍，甚至連對話的開場白都已經變得滾瓜爛熟。

你是誰？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待在這裏，已經很久……

多久？

大概……五六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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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太可怕了吧，在這種鬼地方？你是怎麽住下去的啊？

大概人類在遇到同一個問題時的反應總是大同小異，這是他每一次遇到生人時，都難免會與對方談及的話題。

對方的身份各異，性格各不相同。有志同道合少年，也有語重心長的中年前輩——或許是因為自己孤寂了太久對人的态度太過熱情，他們對于自己的談話也總是會認真回應。

……這大概是他在這無盡茫茫黑夜裏的唯一慰藉。

其實我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這麽巧？我也是！

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我不知道，記不太清了……腦海中浮現出利器刺入胸膛的畫面，這莫名讓他感到有些許恐懼。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忍不住撒謊。

哎呀，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的。一睜開眼就在這個鬼地方了，吓死人了。要不是遇到了你，我還以為自己精神分裂症又發作了呢——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啊！！——好可怕！那是什麽怪物？

它們叫屠夫，還有護士長。我比你們來得要早幾天，別害怕，按照我說的做，你一定能夠活下去的。

我保證。

“我……只是因為精神分裂症發作時在幻覺中的死亡，而永遠地留在了這個世界……”熟悉的畫面一幕又一幕，如同電影一般從自己面前閃爍播映而過。那一刻他竟有瞬間的怔忡：“……這裏……只是個不為人知的獨立平行空間……我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僥幸活了下來……”

“……因為你不會死，我不過只是想要讓你留下來陪我而已。”大概是因為對方的語言太過詭異，他甚至忍不住輕笑出了聲：“真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鬼話。酷妹妹你要是這樣的話可就不好玩了。”

“雖然從始至終沒有看見過你的臉，但是熟悉的肢體語言卻騙不了人。”見對方頻頻否認，說話的聲音甚至比平時交流時更高了八度，喬靈心中原本那股虛無缥缈的預感這會兒倒是顯得更加真實了許多，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就算再怎麽僞裝……再怎麽用心去模仿，卻也難以更改——祁醫生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用倒裝句，在每句話結束的末尾總是喜歡重重地停頓一下。他是左撇子，無論喝茶還是寫字的時候用的總是左手。還有……”

“夠了。”那黑影顯得有些焦躁：“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祁醫生又是誰，男的女的，為什麽你要提起他。”

“……因為你就是祁醫生。”喬靈定定地注視着面前那個黑影：“……還想繼續否認嗎，你究竟還想要裝到什麽時候？”

從上一次跳樓事件，喬靈見到祁學海開始，她便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同尋常。

那時候她還處于劫後餘生的餘驚中，一度以為自己的精神分裂已經發展到十分嚴重的程度，語無倫次地沖祁學海描述着她那時看到的種種跡象，以尋求些許慰藉。

那時候，關于那個黑影的存在，也是她頭一次詳細向對方提及。

喬靈是個謹慎細心的人，從小就是，尤其是在得了精神分裂症過後——對于那些未知不确定的荒誕事物，除了只會給身邊人徒增迷惑與煩惱以外，并沒有什麽其餘太大的作用，她向來很少講，一直都只是用三言兩語帶過，包括祁學海在內。

那個黑影也是怪物，他的言行舉止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他總是在撒謊，他想要讓自己死……

直到在很久過後，她終于确定自己所看到的只是幻覺，才将一切對祁學海全盤托出。

而那個時候，祁學海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這不難理解，畢竟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會很寂寞吧。”

她從未提及過任何關于黑影心境的話。

然而祁學海卻能夠提前全盤知道。

不僅如此，他對于‘他’的共情卻比自己預想中還要深刻得多。

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祁醫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了解這個瘋人院許多。

“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仿佛是聽了個什麽好笑的消化，那黑影忽的輕笑了一聲：“傻妹妹，你也太異想天開了——你以為在醫院裏工作了這麽久，在見識了這麽多精神病病人以後，祁學海作為主治醫生，他還會對于這個恐怖的瘋人院沒有絲毫耳聞嗎？你不是第一個看到這裏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甚至或許不久的将來你死過後，還會有許多精神分裂症患者前赴後繼地湧進來——不管祁醫生和你還在不在這裏，總會有人繼續不斷地死去。這是沒有人能改變的事情，知情人總會源源不斷地湧現，變得越來越多，随後……”

“拜托，這幻境可不是随随便便找個冤大頭甩鍋就能夠解決的事，你以為随便指認我一個身份就能夠從這裏脫身嗎？想得實在太簡單了……”

沉默。

寂靜的黑暗之中，只有那個沉厚的男聲在喋喋不休地響起。喬靈沒有說話，此刻她只一言不發地望着那片黑暗。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詭異，随後。

“告訴我。”混沌之中，喬靈一字一句地開口：“我是什麽時候，跟你說過祁學海是我的主治醫生的呢？”

“關于我在現實世界中的一切，我從未對你提起過——你究竟是怎麽知道祁學海這個名字的？”

一切戛然而止。

她似乎問倒了他。

沉默。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這一刻，喬靈卻清晰地感覺到，那人的呼吸陷入了凝滞之中。

一股奇怪的感覺開始漸漸從心底湧現。

聚集，盤旋。

最後呼之欲出——

末世瘋人院的幻境接連不斷地出現，這對于祁學海來講是一件好事。

在經歷了那樣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過後，他總算能夠看到些許從生活縫隙中透出的希望。

——祁林森并沒有死。

至少，從某一種角度來講，如今他仍舊繼續活着。

雖然隔着天塹一般的距離，雖然只能夠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捕捉對方的行蹤，但這對他來講仍舊是一個讓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在那個無人知曉的，恐怖黑暗遍布鮮血與殺戮的世界裏，那個活潑可愛的少年現如今仍舊好好的，甚至比之前活得更好。

只是，現如今唯一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從此以後，自己似乎都再也沒有機會與他見面了。

“平行空間，總會有患者在另一地方看見他，并且發生互動——這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另一種真實。”逼仄雜亂的研究室內，徐乾一邊搗弄着手中的器械，一邊對祁學海認真地開口：“所以你認為祁林森還活着，這個觀點也并不是錯誤的。雖然他在這個世界中的肉體已經死去，但是在另一個詭異的平行時空裏依舊存活着，甚至擁有了某種詭異的力量……”

“你可以通過患者與他搭建起溝通橋梁，雖然不能夠見面，但是你們仍舊可以知道互相的消息。這已經是多少失去親朋摯愛的人日思夜想都盼不來的好事，所以你還有什麽感到不滿的地方呢？”徐乾說罷，擡起頭來，蒼老的目光認真地打量起面前這個面容清隽的年輕人，似乎有一絲不解。

“不，這還不夠。”短暫的沉默過後，祁學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緩緩開口。“我希望……他能夠徹底回來。”

“但是你必須意識到，他在這個世界中的本體已經死去了。雖然另一個世界我将其稱之為平行空間，那卻是正常人看不見摸不着的。經受過這麽多年的高等教育，想必你也是知道唯物主義的意思吧？——瘋人院的存在是完全唯心的，至少按照目前的條件來講，沒有任何一條線索能夠真正證明它的存在。”大概意識到面前這個年輕人心裏有着怎樣的瘋狂想法，此刻饒是大膽如徐乾，也忍不住開口勸誡：

“可以把它當成一種精神慰藉，但是太過執着卻沒必要。你是無法與空間作鬥争，那完全是現如今人類無法掌控的領域，就算是現如今最高端的科學也無法涉獵。我就直說了吧，如果你真的想要讓你的小兄弟從平行空間跨越過來的話那簡直就是異想天開，根本沒有人能夠幫你做到。”

“現實一點，咱可不是超人——雖然聽起來确實很有趣，不過那已經完全超出你能力範圍之外了。”

“但根據您之前的經驗，只要幻境一直存在的話，裏面的角色也就不會消失，是吧？”短暫的沉默過後，祁學海再次開口。

“的确如此。”

“只是很可惜的是。”說到這裏，祁學海忍不住淡淡嘆了口氣：“迄今為止，雖然根據記錄，我所接觸到的能夠看見瘋人院的患者已經多達29位，最後卻無一例外，全部死亡，就像某種詛咒般。甚至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再沒有新患者的出現，直到——”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

“直到什麽？”徐乾被他勾起了興趣，顫顫悠悠地擡起頭來看了祁學海一眼。

“……沒什麽。”祁學海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他沖徐乾笑了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那一晚，昏暗的燈光之下，祁學海将喬靈的病歷表放在桌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從最開始的寥寥幾字，到後面大段大段的病情描述。這本病歷表詳細記錄着這段時間以來女孩的情況變化。首頁貼着一張1寸藍底的照片，十分明豔奪目。

照片大概拍攝于她還健康的時候，青春靓麗，朝氣蓬勃，一颦一笑都充滿生機活力——與他後來在醫院裏第一次與她相見的時候截然不同。

其實從祁學海第一眼看見她開始，就曾為這張臉所感到些許驚豔。

十分符合某人審美的長相，精致的五官，小巧挺翹的鼻子，彎彎的唇角，只是面容上籠罩着一層森森的死氣。

他隐約間猶記得，許多年前，祁林森與他玩笑時也曾談及自己的理想型，青春可愛，漂亮倔強。如果這女孩站在林森面前的話，想必他也一定會喜歡的吧。

想到這裏，他微微垂眸。

如果不是她的話，整整大半年的時間，他甚至已經完全快要失去與瘋人院的聯系——他現如今甚至不知道祁林森是否還活着，過得究竟怎樣。

如果按照徐乾所說，所有看見瘋人院的患者最後都意外死亡或者治愈，那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被不斷切斷的話，最後他所等來的結局是否就是再一次的失去，整個瘋人院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呢？

祁學海不得而知。

不過。

還好。

在他逐漸快要陷入絕望之中時，喬靈出現了。

她拯救了他。

一切似乎好了起來。

只要有人永遠無法痊愈的話，是不是那個世界，也就永遠存在了呢？

事情并不難，辦起來甚至很簡單。

只要，她能夠一直篤定地相信瘋人院的存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