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然

當然

醫館在城南。

不是什麽好地方,附近住的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雜耍藝人就是賣豆腐吹糖人的下九流。倒不是說窮人住的地方就不該有醫館,只是說要想從他們身上賺到錢,無異于從幹枯的稭稈裏榨出油來。心不黑的人,幹不了這個。

還好它的主人本也不是為了賺錢來的。

李秋雨一個月前來到這裏,只花了三吊錢就買下了這棟搖搖欲墜的房子,加上改造成一座像模像樣的醫館所花費的,也不過就是區區幾兩銀子而已。

很諷刺吧,畢竟他在花月樓裏撒的金葉子疊起來已比一般人家裏的藏書壘起來還厚了。

今天醫館沒有開門,李秋雨一個坐在後院喝酒。還是那種最便宜,最醉人的烈酒。不光如此,在他手邊還放着一根長長的煙杆,煙鬥裏塞的,都是勁兒最大最嗆人的煙葉,偶爾湊到嘴邊吸上一口,煙霧升騰,整個院子裏都彌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煙和酒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它們殺死的人,也許比瘟疫更多。李秋雨也并不喜歡它們,但他需要它們,就像快渴死的人看見了一杯毒酒。

一個人痛苦的時候若不想毀滅他人,那就只能毀滅自己。

一葫蘆的酒喝完,一袋子的煙下去一半的時候,後院的院門被人敲響了。

是宋棠晚。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找到他,相較于昨晚的憂心忡忡,今天的她倒是陽光了不少。

“怎麽了?”他問。

“你之前的問題,我已經想清楚了。你說的很對,我沒有能力照顧好所有的人,但是,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就像兩顆小太陽,刺得李秋雨下意識将視線移開了。

他不敢看她,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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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棠晚并未察覺出他的異常,而是又拿出一枚寶貴的玉符,遞了過去:“這是一枚護身符,你收下吧,就當,就當是你救了我和姜師妹的謝禮了。”

顯然,她已從其他人口中知曉了先前發生的一切。

李秋雨回過神來,趕忙推辭:“這怎麽行。如你所言,嘉州如何并不太平,這東西你還是自己留着為好。”

說着,他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我,我很快就會離開嘉州了。”

聽到李秋雨的回答,宋棠晚心情複雜。她既為李秋雨聽了自己的勸告而高興,卻又有些無法言說的難過。

這天下實在太大,哪怕是他們這種修道之人,一別之後,只怕也很難再見了。況且等到此間事了,她便要跟着師兄弟們回到白玉京繼續修行,再下山,也不知是幾時了。

“你若還當我是朋友,就請收下吧。”

李秋雨沉默半晌,最後輕嘆了口氣,不再推辭,伸手接過了玉符。入手的瞬間,他整個人頓感神清氣爽,便知這東西不是凡物,哪怕在財大氣粗的白玉京,也屬稀罕的寶物了。

宋棠晚見狀,終于笑了起來,就像一朵在陽光下盛放的海棠花。

李秋雨不禁有些恍惚。他想到了他們初相遇的那天,她也是這麽笑的。似乎她天生就很擅長“笑”這件事。

這麽說也許有些奇怪,畢竟只是咧咧嘴的事,誰又做不到呢?

李秋雨心中暗嘆。

有人就做不到。

“對了,既然你收下了這東西,那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嗎?”宋棠晚眨了眨眼,似乎在為自己的“小算盤”而得意。

“什麽事?”

“是......”真說起來,她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小孟的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以後都帶着他。”

小孟?李秋雨想起了那條據說敢和狼打的細犬,他挑了挑眉,裝作認真考慮的樣子:“這......”

宋棠晚見狀,趕忙補充道:“他可聽話了,而且很有用呢!”

“嗯,我想路上多條狗相伴,倒也是件極不錯的事。”

“太好了!”宋棠晚一拍掌,活潑得簡直不像平日裏的她。

事情已了,雙方一時之間,竟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清楚,此刻已到了離別的時候。

萍水相逢,一見傾心,相識相知,無疾而終,也許這才是這亂世之中最正常的發展吧。無論是白玉京的修士,還是他,似乎都不是有太多選擇的人。他們與芸芸衆生沒什麽分別,因為他們本就是衆生的一員。

人生在世,豈不都是如此?

“我要走了。”

最後還是宋棠晚先開了口,外表看似柔弱的她,在很多事上,似乎都遠比李秋雨勇敢。

李秋雨張了張嘴,卻只憋出了一個極輕的“好”字。他的心顫抖着,他的手也在顫抖着,可表面上他卻像是一座漆黑的山,靜默,無言。

夏夜的晚風,帶着太陽的眷戀,溫柔地撩起了兩人的發絲。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刻難為情,少男少女到了這種時候,連“有緣再會”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只不過是兩眼相望,一切紛繁複雜的心緒已随着晚風飄遠。

宋棠晚走了。

她回到了燈火輝煌的世界裏,那是海棠花應該在的地方。

李秋雨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中。

他忍不住在想,是否我天生就應該活在這種地方?就像一個失去了軀殼的游魂,它只能在人間徘徊,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游蕩。

還好,他畢竟已經習慣。

“你在等人?”

半晌,無人的黑暗處突然亮起了兩團綠油油的光,就像不詳的鬼火。

李秋雨沒有轉身,因為他不想被對方看見自己的樣子。他并不羞恥于被人看到自己的臉,但絕不是現在。

“你的膽子很大。”

老鼠出現在了貓窩,難道它的膽子不大嗎?

“你們男人不總是說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何況,有您在,奴家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哦?我記得我好像說過,見到我,不是什麽好事。也許下次見面,就是你死我活了。”

“看來您并不想殺我,否則又怎麽會不想見我呢?只是對奴家來說,多看您這樣的人物一眼,也是好的,哪怕要冒些風險。最美的風景,難道不都是要冒些風險才能看見嗎?”

李秋雨無言以對,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實在是太會說話,所以他只好閉上了嘴。

見拿捏住了對方,一直藏身在暗處的女人也不禁有些得意,但她終究沒忘了正事。

“那邊托我問您,可準備好了?”

李秋雨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顫,他低下頭,好半晌,才又擡起。他的眼神冷得就像此刻天上的月亮。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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