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過去

過去

李秋雨是在大雪山長大的。

大雪山,顧名思義,自然是個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地方。

魔道不比仙門,魔門中人講究的,向來都是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哪怕師徒之間,亦會勾心鬥角,最後鬧到一方徹底身死道消才罷休的,不在少數。所以,要想在這種極端嚴酷的環境中活下去,哪怕是個孩子,手上也不得不沾鮮血。

有很多事,本來就半點由不得人,不是嗎?

大雪山這一代的天下行走一共有四人,能成為其中之一,但凡是對這件事有所了解的,都會下意識感覺有一股血腥氣順着自己的毛孔往裏鑽,眼前所見,屍山血海。

大雪山的青面修羅,光是聽到這八個字,有時都足以讓人害怕到發抖。

青面,指的是他常年戴在臉上的面具,那麽,修羅又是什麽?修羅是神話裏的惡神,天生嗜殺好鬥,這種強烈的執念甚至連佛陀也不能度化。

這就是李秋雨,是外人眼中的他。

可他并不好戰,也不嗜殺,所以他才會痛苦。

同在陰暗處長大,有的花選擇擁抱黑暗,有的花卻一如既往地向往陽光。可惜他是後者。之所以說可惜,是因為這樣的花注定只會枯萎,或者沉淪。

這就是他的命。

一個月前,李秋雨受命前來嘉州。他要等一個人。

白玉京的雲鄉子。

山主要他的命。

這并不是一件很為難的事,盡管雲鄉子是白玉京長老一輩的人,論修為還在李秋雨之上;盡管死在雲鄉子手上的魔道修士不少,論經驗也不是李秋雨可比,但要他的命并不是什麽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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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是大雪山的青面修羅。

過去已有許多外界以為本不會死在他手裏的人,最後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四海幫巨鯨堂的堂主,伏龍觀的劍客,黃風谷的老妖......

誰都得承認,他實在是一個極優秀的殺手。

除了他自己。

有時候李秋雨會很羨慕另外三個人,因為他們似乎從不會有和他一樣的煩惱。他們就算不是都很喜歡自己正在做的事,最起碼也不讨厭。和李秋雨不同,他們不會在四海幫巨鯨堂堂主的葬禮上,看到他哭泣的遺孀時一個人淚流滿面,他們不會在割去伏龍觀劍客的頭顱後一個人飲下十斤的烈酒只求一醉......

只要是一個人時,他就忍不住會想,帶給人間以離別的,究竟是手裏的刀,還是他這個人。是否他與這把不詳的刀一起消失,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更好?

很可惜,這個問題注定沒有答案,因為李秋雨知道,自己死後,不會有人祭奠。

這就是他的命。

他到了嘉州後,一連醉了二十四個晚上。

晚上喝酒,白天睡覺,到了黃昏時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已将城中的每一條小巷和暗道都記在了心裏,就像一只穿梭在街頭巷尾的野貓。他知道了葫蘆街牆頭最高的那戶人家裏見不得人的醜事,也看見了賣豆腐的老夫妻是如何起早貪黑地勞作,卻仍舊入不敷出,以至要節衣縮食才能勉強過活。他從打更人的背後走過,也從巡城士兵身旁的牆頭走過,可是無人知曉。

作為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他看着,看着青州大疫,十室九空的消息傳到嘉州,看着官府從全盤否決再到封鎖消息,看着百姓們從将信将疑再到慌不擇路,看着傳遞消息者被枭首示衆,看着有些人從盲目的自信再到盲目的恐慌......

他喝的酒變得愈發的多了。

然後,就見到了她。

她是白玉京的弟子,渾身上下自有一股別人學都學不來的仙氣。

他與她,本就是天生的敵人,更何況他這次還帶着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而來。就算抛開這一切,他也一向是看不上白玉京的。溫室裏長大的花,向來高高在上,又怎知人間疾苦?這份輕視裏,也許藏着一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嫉妒與羨慕。

誰不向往陽光?連瞎子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他看着他們進了城,看着嘉州本地的官員和貴族們上來迎接,看着那份盲目的自信從他們身上傳遞到整個州城的上下,那一刻,所有人都在鼓掌,所有人都在歡呼,仿佛嘉州的瘟疫已經解除,絕影響不到城裏來。

李秋雨看見了他們身上那不出意外的傲慢,他看見了修士與凡人累積千年的隔閡。

這不怪他們,世上真有人能在無窮的崇敬與膜拜之中不迷失自我,進而自認為高人一等嗎?李秋雨不知道,因為他能收獲的唯有恐懼與憎恨。

直到遇見了她。

這個問題在她這裏,終于得到了最好的解答。

李秋雨看着她進到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醫館,看着她認真地為一個個窮苦百姓治病,看着她走在路上時,甚至會為街邊的流浪狗加上毯子。

這都是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的事。

他和她,有太多的不一樣。她會為別人,甚至是一個陌生人的生命感動、喝彩,而他對世界卻只有滿滿的冷漠和抗拒。

漸漸地,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他開始變得喜歡看她,乃至于主動接觸了她。

這是絕不應該發生的事。

可它就是發生了。

沒法子,喜歡這種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是按不下,也斬不斷的東西,就算他想要克制,那灼熱的火焰也要将他的理智完全焚燒。哪怕是大雪山千年不化的冰,也要在這種火焰下融化,變成溫柔的水。

從前的李秋雨就像是一頭行走在雪夜裏的孤狼,他永遠也不會有軟弱的時候,如果受了傷,他只會躲起來,一個人默默地舔舐自己的傷口直到結疤。他對外面的一切永遠充滿着警惕,他時刻都準備用爪子去回應一切,但在她的身邊卻不一樣,當他察覺到自己下意識的悠閑與放松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恐懼。

因為冷漠是他的铠甲,天底下沒有一只刺猬會在察覺到身上的铠甲在慢慢消失時還能保持鎮定。

他惶恐,他害怕,他焦躁不安......

他的心,就像夜裏貓的眼睛一樣來回變化着。直到剛才,就在剛才,就在謝無忌的劍要斬向她時,他終于确定了。

“我今天要帶她走,誰攔,我殺誰。”

離別刀的黑光閃過,借着雨後路面上殘留的小水窪一路潛伏過來的水行屍沒能及時用出遁法便被一分為二。

此等邪物煉制不易,如今一刀便毀了。不過駱碧瞳并不心疼,因為她知道她以後能得到的,只會更多。

她這樣的女人,是注定要爬到很高的地方的。

銅甲屍大踏步而來,揮斧下劈。

李秋雨擡手又是一刀,那象征着離別的黑色弧光,此刻竟有了一種難言的美感。

可是,就在銅甲屍被一分為二的瞬間,一道如烈陽般的火光已随之貫穿了李秋雨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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