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還
還
荒郊野嶺,雜草橫生,道路盡頭,竟有一座規模不小的神廟。不過這廟宇早已荒廢,就連大門都不知去向,前院更是成了山中動物們的樂園,處處都是幹涸的糞便或尿漬。
穿過破敗不堪的前院,到了中殿,臺子上擺着個缺了頭的神像,單從下半身看不出原本的來歷,但料想當是縷求不應,故而被當地的百姓憤而毀去的本地神靈。
若是盛世,為求心安,哪怕是不在冊的小廟,只怕也有人貢獻香火,可這亂世之中,人人朝不保夕,誰還有心情去求神拜佛呢?
李秋雨帶着宋棠晚就躲在這間破廟裏。
他帶着她下了山,一夜之間逃出去數百裏地,到了這杳無人煙的地方,才終于因力竭而停。
李秋雨靠坐在支撐大殿頂部的柱子下,微微喘着粗氣,臉色慘白,猶如敷粉。
他仰着頭,不敢去想謝池與蕭遙他們如果輸了會怎麽樣,更不敢去想石磊又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因為只要一想這些事,他就要被愧疚壓垮。
他看了眼懷裏,還在睡夢中的宋棠晚,看着她蜷縮成一團的可憐樣子,眼神不禁又暗了幾分。
一想到她空洞的雙眼,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該喚醒她。
其實姚清沒有對她本人做什麽,但現實的一切已足夠她發瘋了。哪怕是像他這樣的人經歷了她所經歷的一切,只怕也承受不了,試問一個沒經歷過什麽生離死別的少女,又怎扛得住師兄背叛、同門慘死和家破人亡等一系列的人間慘劇?更何況這一切還都與他息息相關,要麽是他親手做的,要麽是他的師門做的。
他要如何面對她?他又有什麽臉面再面對她?他甚至不配再去愛慕她,去靠近她,不是嗎?
難道要抹去她部分的記憶?
李秋雨沒有這個能力,更不會這麽做,因為哪怕他再想否認過去的自己,但他也清楚的知道,過去的他與現在的他就是同一個人。
一個人可以欺騙別人,但他很難欺騙自己。
哪怕他要的其實很少,很簡單,但事已至此,這小小的願望,也成了一種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奢望了。他畢竟是沾滿了鮮血的劊子手,又怎麽有資格去享受田園牧歌?他必須一輩子帶着這種無法消弭的痛苦活下去,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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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再想下去,他直接解開了憩夢術。不多時,宋棠晚便睜開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好似被蜈蚣蟄了一下,一下子翻到了地上,直接縮到了屋子的角落。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像是地上的兔子看見了狐貍,樹上的松鼠看見了蟒蛇,天上的麻雀看見了老鷹。他們已不再是一起走過千裏路的朋友,而是敵人,甚至可以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秋雨剛要說話,冷不丁眼前卻是一黑。他低下頭,看着血慢慢地從自己心口的位置滲出來,在那裏,正插着一柄普普通通的匕首。
姚清放在她身上的匕首。
李秋雨本就受了傷,哪怕被石磊渡了一口先天氣,但那畢竟是外人的東西,他沒有立即煉化也就罷了,反倒一口氣跑了這麽遠,如今又中了這一刀,心情積郁之下,頓時真氣錯亂,幾欲吐血。
看見了李秋雨痛苦的樣子,宋棠晚就像是一只受了驚的兔子般,左右看了看,發現中殿的一面牆塌了半邊,于是立即起身,朝着那裏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回......”
李秋雨剛想站起來,眼前的世界卻突然黑了。他伸出手,卻一下子撲倒在地,然後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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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峰上,絕仙池旁。
激烈的戰鬥已經落幕,這座雪山的主人,終究是贏了。
姚清仍舊是好端端地站在那,渾身上下就只有一邊的袖子被劍氣劃破。她看着眼前的兩人,就像是一位掌控一切的帝王在俯瞰兩個不聽話的臣子。
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個女人有她這般的氣質,但這絕不是她生來就有的東西。如果你知道她這四十年究竟經歷了什麽,知道她跌倒了多少次又重新站了起來,那麽就算你再不喜歡她,到最後也只會剩下敬畏與感慨。
“你們輸了。”她開口,語氣很平靜,因為她只是在闡述一個彼此都認可的事實。沒有半分的驕傲或興奮,因為在她看來,這本就是應當的結果。
是的,蕭遙與謝池敗了,敗得很徹底。
這絕不是因為他們修行不夠努力,天賦不夠卓絕,只不過姚清比他們更努力,天賦更高而已。你不能責怪他們,就像你不能指責鴿子飛得不如游隼快一樣,何況這裏是大雪山,她是大雪山的山主,你在這裏與她鬥法,就像是讓鴿子和魚比游泳,結局本就已經注定。
“我知道你們蕭家有一門遁術,以你的修為,哪怕我也留不住你,可是他不行,他走不了。”她的語氣還是那麽的平靜,因為這又是一個彼此都認可的事實。
蕭遙沉默了。
他的确會這種遁術,這是蕭家祖傳的“劍隐”。這門遁術可以讓施術者破開一切陣法禁制,瞬息間遠去千裏之外,但代價卻是他們體內的本命飛劍。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是他們的道基,一旦毀壞,不但會受重傷,而且此生修為最好的結果也是止步于此。用此術之劍修,最後必隐沒于塵世,故名“劍隐”。
“本來也沒打算走。”謝池苦笑了一下。
他這輩子頭一次笑得這麽苦澀。因為其實他還沒有和自己心愛的人過夠。他們還沒有一起養貓,一起養狗,沒有一起走遍西蜀,吃遍九寨,沒有生幾個不聽話的孩子,沒有一起白頭偕老,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給她買一箱最好的胭脂水粉,沒有給她買一根好看的釵子,沒有來得及跟她道別......
可是謝池又很清楚,自己與妻子平靜的小日子,打從李秋雨找上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結束了。
就算殺了李秋雨又如何?姚清不會放過他,還有他們的。與其帶着她天南海北地逃一輩子,或是去金庭觀寄人籬下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自己死了,讓她活下去。
畢竟......錯的是我謝池,我怎麽會天真地以為我可以逃離這一切呢?我不該将她拖入這旋渦,現在,讓我一個人沉下去吧。
一想到她肯定還傻乎乎地在等自己回家,謝池人生頭一次竟如此想要痛哭一場。他不得不趕緊擡起頭,看向了渺渺暝曚的天。
這裏離那滿天星河那麽近,卻又那麽遠,好像觸手可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山主,您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之後千百年,人間都當有您的傳說,我想您應當不至于與一個凡人為難吧?”謝池笑着,又指了指自己,“我欠您的,今天就全還給您,如何?”
姚清鄭重地點了點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