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疼
第045章 心疼
烏雲遮月,樹頭老鸹沉寂,萬籁俱寂,天幕一片黑暗。
瓷窯廠裏,五孔火窯前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晏茂林正穿着粗布麻衣和窯匠們一起試圖馴服新得的玻璃液,按照計劃書裏的步驟,把它們用鐵管吹制成各種精美透明的擺件、玩器乃至用具。
就在這時晏茂林手一滑撂下了鐵管,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被燙出來的血泡子破了,流出的血水太多打了滑,原本沒意識到,這會兒卻忽覺痛的難以忍受,只能使勁的甩手,又趕緊把一雙手都浸入了水桶裏,這才好些了。
有窯匠便道:“主家,您如今身份尊貴,怎麽還跟咱們混在一處瞎熬,快回家歇歇去吧。”
晏茂林卻苦笑道:“睡不着啊。”
這些窯匠都跟了晏茂林十幾年了,關系很好,就又有人接話,打趣道:“您都是伯爺了,怎麽還跟咱們似的拼命,得罪了伯爵夫人不讓上榻不成?”
晏茂林沒做聲,把雙手從水桶裏拿出來,胡亂往身上一抹,走到供奉火德星君的條案前,磕了個頭,想着被打破了鼻子的小侄子,終是不服輸,又鼓蕩起渾身的氣血來,撕下裏衣纏在手掌上,重新挑起鐵管繼續埋頭苦研。
——他誓要吹制出一條透明飛龍敬獻陛下,他誓要那些從高處伸出手試圖把他壓下,死死踩進泥沼的人,終有一日跌落下來,嘗遍身在泥沼的苦楚。
當天際才露出一點魚肚白的時候,荒野、村莊裏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喔喔”“咯咯”聲,野雞家雞比賽似得,要用嘹亮的打鳴聲将黑夜徹底撕開。
瓷窯廠裏,其他窯匠們實在撐不住就在草棚子裏倒頭睡了,鼾聲如雷。
只晏茂林在終于找到了塑造玻璃的技巧後,興奮的雙目赤紅,渾身充滿幹勁,一次次的失敗又一次次去火上重新燒軟,在不懈的努力下,終于弄出了飛龍握珠大概的形狀,然而龍鱗想要捏塑的栩栩如生才是最考驗人的。
晏茂林生怕出錯,出一點錯又要大面積的重燒重塑,情不自禁就繃起了全副心神,随着日光漸盛,窯匠們也一個個爬了起來,當他們發現晏茂林弄出來的東西時,個個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把這一尊冰雪似得飛龍握珠吹化了,更對晏茂林投以敬服的目光。
匠人們更不敢靠太近,卻都無比興奮激動,他們親手創造了一個嶄新的行業,往後會出現玻璃匠,而他們将會是祖師一般的人物,說不得還會在青史上留下姓氏,就像木匠的鼻祖魯班,這又是一門可以傳承子孫的技藝,誰嫌養家糊口的技藝多呢,巴望着多多益善才好,于是草草喂飽肚子就跟着晏茂林一起繼續幹。
不知不覺,汗水從晏茂林頭頂流了下來,淹了他的雙眼,他不得已只能暫停,擡起袖子小心擦了擦就又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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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窯匠們開始用午飯的時候,晏茂林小心把這尊冷卻後的擺件放在了供案上,确保穩妥後,他渾身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有經驗的窯匠就趕忙給他灌下一壺溫水,又往他嘴裏塞了一塊饴糖,晏茂林這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慢慢坐起就大笑道:“老夥計們,我成了,且看你們的!”
就在這時有個窯匠捧了一只玻璃杯來,笑道:“主家且看,我也成了。”
其他窯匠便笑着噓他,都是行家裏手,自然知道他是湊趣來的。
晏茂林卻笑道:“你這玻璃杯再弄的精致些,湊成一套酒具,貴人們喝葡萄酒時用上,豈不美死他們。”
說到這裏晏茂林忽然想起來,道:“老姚,幫我做幾個玻璃球,我拿回家哄小侄子去,家底子薄,不舍得給金蛋丸,玻璃丸倒是可以,你們且按耐住,不能走漏了風聲,待将來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大好處。”
被叫老姚的匠人收起玻璃杯,笑道:“玻璃球就更容易了,一會兒就得。”
“主家您這嘴唇子都發白了,別和他們閑話了,祭祭五髒廟最要緊。”
晏茂林自然知道,但他着急想把這個好消息送進宮去,還得騎馬趕路,只能吃個半飽,洗漱更衣後,把飛龍握珠、玻璃鏡子和玻璃球都用褡裢背在身上,帶着長随護衛直奔京城。
到家時,落霞似錦,倦鳥歸巢,晏茂林看到有兩個白澤衛在大門口守着,心頭一驚,趕忙往主院奔去,進了屋門,就見自家飛上去的鳳凰女正坐在上面和小侄兒玩游戲,自己親娘、夫人、弟媳婦、大侄兒媳婦和小女兒正坐在下面陪着,懸着的心就放下了,笑意盎然的道:“小貍奴,阿爹不負厚望,玻璃美器和玻璃鏡子都得了。”
晏青瓷擡頭看向走進來的晏茂林,見他頭戴逍遙巾,穿一襲千歲綠銅錢紋的織錦袍,腳踩鹿皮靴,一派富貴伯爵氣象,就板起臉來道:“阿爹不該瞞我。”
晏茂林剛把身上背的錦盒放下來,就連忙詢問,“阿爹瞞什麽了?”
晏青瓷一指鼻子上破了一道口子的晏天材,“得虧傷口不是太深,他年紀又小,等他長大大抵是能長平。陛下都告訴我了,咱們家受到沖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阿爹應該早和我說,及時的良好的溝通能避免很多事情,也怪我之前不甚在意名聲好壞,我是深知輿論對一個人乃至一個家族的影響的。
阿爹,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是以後不要這樣了,咱們家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本就處在風口浪尖,哪怕芝麻綠豆大點的事情,大家都要互相通氣,咱們自家人有誤會有委屈的時候就聚在一起好好說話,咱們只有把自家經營的鐵板一塊了,才能不被外人鑽了空子,咱們全家人一條心,無往不利,倘若從內部潰散了,還争渡什麽呢,我刺殺陛下一回,咱們全家人整整齊齊菜市場砍頭去吧。”
頓時,全家人都慌了,晏茂林更是打躬作揖個不住,“心肝,阿爹知道了,再也不敢瞞你,那樣殺頭的話千萬別說了。”
晏青瓷輕哼一聲,打開錦盒一看,頓時就被裏頭的玻璃飛龍握珠驚豔了,栩栩如生,仿佛冰雪雕成,堪比現代的玻璃工藝品,禁不住敬佩的看向晏茂林,“阿爹,真不愧是你。”
晏茂林便得意的笑道:“阿爹當年跟着貴人學燒瓷便被誇過,心靈手巧,毅力過人。”
晏青瓷與有榮焉,“心靈手巧是阿爹的天賦,毅力過人就是阿爹的心性了,阿爹有這兩樣,怪不得能發家致富。”
晏青瓷見褡裢裏還有六個玻璃球,頓時笑了,給了正自己擺弄跳棋的晏天材五個,自己留了一個把玩,“阿爹,快去吃飯吧,我一會兒就走了,不用送,陛下允我随時都能出宮,以後我随時都能回家了。”
“在莊子上吃過了。”
晏青瓷哼道:“阿娘都和我說了,阿爹為了完成計劃書上的事情把自己弄了一身的傷痛,在莊子上穿粗布麻衣帶頭和匠人們一起熬夜,要回家時就從頭到腳換上華服,哄騙阿娘自己沒動手只動嘴,在莊子上就是伯爵老爺,坐在一旁喝茶吃點心,只管監督的事兒。阿爹,你敢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嗎?”
晏茂林被揭穿,面紅耳赤,抖落袖子藏起手慌忙出去了。
晏青瓷張張嘴想喊住他,心裏卻驀的一酸,眼眶便紅了,拍案而起恨聲道:“滿心的想往上鑽營,受苦受累乃至受辱都是該付出的代價!”
說罷,也不去看鄭氏等人,起身便往外走去,玉蘭連忙抱起褡裢跟上。
晏青瓷才跨過門檻,又回頭望向懵懂立在角落裏的晏天材,铿锵有力的道:“姐姐必給你報仇。”
季氏一聽心慌的不得了,忙道:“那就是一群受人指使的小乞丐,都是可憐的孩子。”
“誰說我要對付小乞丐!”
說罷,拂袖而去。
季氏等人恭送不疊,宮裏的車馬已是遠去。
衆女眷僵立在垂花門處,周氏的臉都白了,慌忙道:“殿主娘娘還為舊事惱恨不成?”
季氏搖搖頭,嘆息道:“心疼她爹呢。”
鄭素月默然不語,眼睛泛紅。
回到正堂,季氏把晏天材摟到懷裏,摸着他弱小的背脊囑咐道:“你三姐姐知道你吃了虧,給你送了武師父來,你跟着人家好好學本事,将來啊咱們做真正的虎頭大将軍,給你三姐姐撐腰。”
晏天材握緊小拳頭,重重點頭,“祖母,我好好學,往後誰欺負咱,我揍死他。”
季氏頓時紅了眼眶,“祖母的乖孫孫呦,都是好孫孫,祖母啊積了一輩子福德,老天爺真是有眼的,種善因得善果,便把你們這幾個好果子都給了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