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月下劍舞
第080章 月下劍舞
日薄西山,倦鳥知歸。一頂肩輿被從東華門直接擡上了太極殿。
彼時,謝懿之端坐龍椅,丹陛下,左邊站了首輔姜廣廈,次輔徐嵩,右邊站了崇文館學士蘇樵青,起居郎史敬賢,翰林學士楊邵禮,編撰王知禮,編修盧皓潔,檢讨任荊。
其中崇文館學士、翰林學士、起居郎、編撰、編修、檢讨,皆為史官。
“老臣,跪拜陛下。”
肩輿上的白紗被兩個內侍拉開,露出了癱倚在裏頭的人,此人滿頭白發,臉上生出了老年斑,身上疊穿了三件大紅蟒袍,正是三朝元老帝師封遺貴。
“老愛卿不必從肩輿上掙紮下來了,朕免了你的叩拜禮,允你坐在上頭說話。”
封遺貴一聽皇上稱呼他為老愛卿,而不是太師,心中頓感悲涼,“謝陛下。”
“老愛卿不顧自己病體沉疴,多次上書求見朕,是有何迫切之事?”
封遺貴看看左邊的首輔與次輔,又看看右邊拿着護板和毛筆的史官們,心裏既驚駭又激動,沉住氣,開口道:“老臣命不久矣,嘔心瀝血作《谏君十疏》一文,以規谏陛下,請陛下允老臣當廷細細講來。”
謝懿之身子往後一靠,斜倚拄頭,散漫的道:“老愛卿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朕聽着便是。”
姜廣廈心道不好,一顆心提了起來。
“一則,治天下者,修身為本,治家為先。正家之道,始于謹夫婦【8】。陛下不将內寵封于後宮,而是放出去行商賈事,與民争利,陛下為君之道偏出正軌遠矣。”
姜廣廈乍然一聽便知今日事不能善了,生怕封遺貴又惹得謝懿之大開殺戒,于是連忙阻在前頭,“封老太師,您喘息不勻,手在打哆嗦,想必是病情太過沉重之故,還是回去好生修養,改日再說吧。”
徐嵩袖手,偷偷往丹陛上瞄了一眼,見謝懿之面不改色,頓生懼意。
封遺貴怒斥,“助纣媚君,你枉為首輔,今日我在這裏,沒有你這小人說話的份。”
說完,頓時就是一陣咳嗽,他哆嗦着用白帕子捂嘴,緩和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道:“二則,帝者當為天下表率,服侍皇帝的嫔禦之屬亦當嚴遵禮法規制,不可有逾矩越禮之舉。老臣吩咐人去打聽,您那位不倫不類的神龍殿主,在杏花村胡作非為,令男女混居,女子出門做事,和男子調笑自如,敗壞風俗,敗壞禮制,此為禍世妖姬,當斬!陛下也當派遣軍隊,将那一窩子淫i亂男女就地格殺,毀村埋道,付之一炬,警示天下不軌之女,及其裙下走狗,但有不遵禮法者,焚骨揚灰就是他們唯一的下場!伏請陛下,痛下決心,改邪歸正,肅清風俗,還世間一個清明。”
姜廣廈駭然,急忙擡眼去看謝懿之,卻見謝懿之臉上露出一抹笑痕,頓時驚的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下了,“陛下,封老太師糊塗了,您莫要較真,臣跪請您三思。”
徐嵩也陪着跪下了,卻是打定主意做啞巴。
右邊的史官們也跪下了,筆杆子卻沒有停,遵從帝令,如實記錄。
“老愛卿接着說。”
封遺貴窺見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他臉上不但沒有怒色,反而帶着笑,整個人都哆嗦起來,滿心裏只想着,他為何不怒?
謝懿之看着封遺貴的表情,頓覺有趣,笑道:“老愛卿心中定然在疑惑,朕這暴君為何不怒?暴君一怒,您老人家橫屍太極殿,把朕死死釘在歷史長河暴君名冊上,從此青史留名,這才是你迫切求見朕,想要達到的目的吧。”
封遺貴頓時嘔出一口血來,面如金紙。
姜廣廈驚詫的望向謝懿之。
謝懿之笑道:“太傅也在疑惑,朕今日行事怎麽變溫和了,是嗎?”
姜廣廈連忙垂首,不敢言語。
“那是因為,朕觀朕的殿主行事有所感悟罷了。封老愛卿是三朝元老,更有帝師之名,但沒有實績啊,您老人家這三朝元老是熬資歷熬上來的,回溯您的一生,屬實沒有什麽過人的政績,都是蕭規曹随罷了。唔,蕭規曹随便也算你一個優點吧,待他日為你蓋棺定論時,墓志銘上可有這四個字。”
模模糊糊聽到此處,封遺貴當廷昏了過去。
謝懿之便笑道:“可不能死在朕的太極殿上,幸好朕早有準備。陳懸濟。”
“臣在。”帷幕後有人應答,少頃轉出一人,一身灰藍道袍,仙風道骨,正是專為謝懿之診病的太醫院院判陳懸濟,當世第一聖手。
“救他老命,只要不死在朕的太極殿便可。”
“遵旨。”
“太傅也起來吧,您為他全族老小着想,他可不領情。”謝懿之譏笑道:“貪名也是貪,但朕今日心情頗佳,他又年過八十,朕不與之計較。待他死後,命禮部治喪,死後哀榮,朕一點不少他的。”
謝懿之說出此番話時,封遺貴已經徐徐轉醒,長了老年斑的眼皮子卻顫巍巍死活不睜開。
陳懸濟失笑,拔出銀針後退下了。
“送封老愛卿回府,你們也退下吧。”說完,自己起身便走了。
“恭送陛下。”虛驚一場,姜廣廈趕忙拱手。
“恭送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徐嵩趕忙高呼。
“恭送陛下。”史官們收好今日所記,滿載而去。
日沉月升,漫天星火如長河,相國寺敲響了閉門的鐘聲,尋常香客陸續下山去了,白日裏香火鼎盛的寺廟為之一空,清淨空靈。
後山,明鏡臺上,四方石燈日夜不息,彼時,臺上菩提樹下,站着兩個蒙着面紗的曼妙女子,一個身披白貂毛滾邊的猩紅大鬥篷,一個穿着姚黃比肩排穗褂,正是王玉蓉和顧雲繡。
二女相互打量一番,顧雲繡便捂嘴笑道:“素有耳聞,王大娘子喜歡姚黃,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9】。花王牡丹,惜靜縣主難道不喜歡嗎?”
“自然也是喜歡的,只是與王大娘子你偏愛姚黃不同,魏紫姚黃趙粉青龍卧墨池,每一個牡丹品種我都喜歡。怎麽,王大娘子約我來此是探讨牡丹的嗎?”
王玉蓉走到一座石燈旁邊,望着燈罩裏明亮的火焰,道:“縣主可去過杏花村?”
顧雲繡頓生警惕,背對她,走到另外一座石燈旁,“你親自去過了?”
“去過了,親眼所見才知,險些被坊間那些污穢的流言遮了眼,從神龍殿,到芙蓉園,再到杏花村,無論那些能獲得暴利的配方是否為晏氏所有,有一點是肯定的,陛下允許她擁有。無論晏氏曾經的出身如何,陛下已經給她鍍了一層金身,由此可知,陛下對晏氏是寵愛的。”
“我自然知道。”顧雲繡驀的把自己的帕子扔進了石燈,看着帕子眨眼間被火焰吞噬殆盡,冷笑道:“從現今形勢看,無論皇帝怎麽偏寵她,頂了天一個貴妃之位罷了,貴妃亦是妾,皇後亦管得,大禮大規在那裏,縱是皇帝也改變不得。怎麽,王大娘子還怕了她不成?”
王玉蓉微微一笑,“只是和你通個氣,雙鳳相争,怎可使麻雀得利。”
“正合我意。”顧雲繡驀的打了個噴嚏,“山間風大,我吹不得風,告辭。”
“縣主慢走。”
皇宮,竹園。
“陛下就在裏面,神龍殿主請入內。”
晏青瓷看着眼前如巨松般的內侍,已經從安福海那裏知道,他叫謝一,是皇家暗衛頭領,想了想,試探着問道:“安總管不在嗎?”
謝一推開園門,冷面如霜,立在門旁,挺直如松。
好的,晏青瓷明白了,這人和安福海柳藏莺他們都不同,福身一禮,深吸一口氣,進去了。
園內,和她初次踏入時一樣,竹風簌簌,清香沁脾。
循着舊路,她來到了烏木樓,擡眸就見,皎皎月色下,燈火璀璨中,有人在舞劍,他頭戴青竹冠,竹青色的發帶和他半披的烏發在半空中交相輝映,身穿一襲雪白色的大袖寬袍,劍光雪影,一招一式仙逸又有力量,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如劍仙,如神祇。
霎那間,她來時高高豎起的心牆轟然崩塌,她聽見自己怦然心動的聲音,看見自己正挂在斜坡上,只要松一松手指,整個人便會滑下去,下面鋪着一層鮮花蜜糖,也傳來嫉妒的、瘋狂的、黑暗的尖叫,那是她自己的叫聲,銷魂蝕骨,面目全非,紅粉骷髅。
她渾身一冷,胡亂抓住裙墜,把那顆金色星辰握在了手心裏,令星辰的尖角刺入皮肉,疼痛令她清醒,疼痛和愛欲交織,令她……渾身顫栗。
這感覺……竟令她食髓知味。
她眸中綻放光芒,拍拍鼓掌,不吝誇贊,“陛下不僅面如冠玉,絕豔天下,這身條體态亦是仙品,果然我的眼光毒辣,天下第一的男子才可配我這天下第一的美人,陛下此舉,是為了魅惑微臣不成?”
謝懿之頓時一僵,驀的将長劍遠擲,“锵”的一聲,銀劍歸鞘,他自沉眸。
“一聲聲微臣,你出口的輕挑之語,也是為臣子者能當着皇帝的面說的?”
“是是是,微臣錯了。陛下,臣有正事禀報,今日一早琅琊王氏大娘子去杏花村尋釁滋事,罵我們杏花村是淫i窩子,在琅琊王氏之前,忠烈侯攜女拜訪,言辭間的意思是想收我及晏氏為附庸,陛下啊,您這兩位未過門的皇後世家都想撬您的錢袋子為幾用,陛下管不管?”
謝懿之撩起袍袖在美人靠上坐下,聲冷如泉,“你是沒吃飯嗎,朕聽不見你在說什麽。”
晏青瓷腹內呵呵兩聲,登梯而上,來到廊檐下,站到他身後,“陛下,您那兩位沒過門的老婆想撬您的牆角,您管不管?”
謝懿之斜倚廊柱,淡淡瞥她,“你想退一步做臣,她們可不會這麽認為。何況,你本就是朕的女人,又得偏寵,自然是她們的眼中刺。”
晏青瓷一頓,瞬間明白了,“是了,在她們的思想認知裏,永遠也不會把我和朝中臣子等同,何況,我與陛下本就不清白,這就更摘不清了。所以,無論我做什麽,在她們眼裏,我都是妾,該歸她們管理,原來她們是這個意思?”
晏青瓷不服,譏道:“陛下很搶手啊。”
謝懿之自嘲,“還沒坐上皇後之位呢,已經開始以皇後的身份争權奪利了,世家女,搶的可不是朕。”
“啧,這樣說來,陛下有點可憐了,竟然只有我沉迷于您的美色嗎,這樣看來,我真的太不争氣了。”
謝懿之穿過欄杆縫隙,驀的握住晏青瓷的手,摸着從指縫裏滲出的黏膩血腥液體,咬牙道:“打開。”
晏青瓷聽話的攤開手掌,笑道:“都怪陛下太迷人,若非如此,輕易便沉淪下去了。”
謝懿之把沾滿血液的金星狠狠棄之于地,厲聲呼喚,“來人,去把陳懸濟叫來。”
“唯。”
暗處與竹影融為一體的一團黑影驀的動了,飛掠而去。
謝懿之箍緊晏青瓷想要抽回的手腕,字字咬牙,“既然深愛朕,為何不願意為了朕妥協,沉淪下去又如何,朕不會錯待你。”
燈色下,晏青瓷的容色驚人的豔麗,似開到極致燦爛的曼陀羅,她緩緩低下頭,任由情意從雙眸中流淌出來,貪婪的凝望,“我很享受,不得不舍棄的痛苦和愛欲交織,我享受着這種感覺,非常的磨練心智,由此,我探索到了更深層次的自己,由此,我更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存在着。”
從未有一刻,謝懿之感受到了靈魂的存在,眼前的女子,靈魂的強大遠勝于他,令他想要抓住,死死的抓住,于生命之海中,共度餘生。
“貍奴,我乳名夔奴。”
晏青瓷緊繃的心弦頓時一僵,随即顫栗,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撫上他的臉,低聲呢喃,“夔奴。”
這月色蠱人,孰能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