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着的終極意義就是去碼頭整點薯條
活着的終極意義就是去碼頭整點薯條
五條千隼降生于平成二年的六月二十一日。父親告訴千隼,她來到人世時是個頂漂亮頂可愛的小孩,和他所見過紅通通、皺巴巴、小猴子似的初生兒都不一樣。
好景不長,将滿六個月大的千隼頻繁腹瀉、發燒、夜間盜汗,忽然從健康寶寶變成了病秧子。
族內長輩起初懷疑這說明她身負以透支生命力為條件換取咒力的“天與咒縛”——沒道理啊,天與咒縛是生來便被強制施加于身體的,不可能等到半年後才顯現出征兆。
血檢報告一出來,所有人頓時傻了眼。
——千隼身患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也就是俗稱的艾滋(AIDS)。
艾滋病具有潛伏期,時長因人而異,半年到十年不等。假如遭到感染的是嬰兒,這個時間便會大大縮短,甫一出生就死去也是常事。據說全球每天平均有四百多名新生兒因感染HIV病毒而死亡,其中大部分為出生時經母嬰垂直傳播感染。僥幸活下來的兩年內極大可能病發早夭,得到妥善治療抑制病毒複制的話,姑且有望茍活到三至五歲。
***
“長痛不如短痛。對兒女做這種事情固然殘忍,總好過讓她無意義地煎熬下去,兩個人一起受苦。如果你辦不到這件事我們願意替你接手,你還年輕,将這個孩子忘了吧……”
面對親友的溫聲勸誡,父親固執地決意繼續撫育千隼。
“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目睹自己的女兒去死,這是謀殺啊!”能懂事理後,父親不知對她道了多少次歉,淚流滿面地懇求她的原諒。“你會染病,歸根結底是我的過錯……”
她之所以患上艾滋是因為父親有過一段逃避咒術師責任的時光。當時他與從事風俗業的女子來往,過着十分混亂的日子。
他動用家族的人脈搜尋生下女兒就人間蒸發的千隼生母,卻被告知對方這半年來逍遙自在,花光他支付給她的一大筆錢不久前燒炭自殺了。
沒人能向死者讨要說法,憎惡死者也無濟于事。
但是父親真的好恨母親。他們父女倆的不幸應該歸咎于那個心懷惡意、卑劣粗鄙的女人,他總是把這話挂在嘴上。
那之後父親也接受了檢查。再次出乎族內衆人所料,檢查結果竟然是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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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嬰傳播與性傳播皆為艾滋的主要感染方式,不過沒有任何傳播途徑可以保證百分百感染。強運的父親戰勝了統計學,身為女兒的千隼卻敗給概率——事情就是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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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父親家族的雄厚財力,她獲得最先進的治療,躺在造價高昂的無菌室裏。或許和具備咒力有關,千隼就這麽活到了六歲。然而正如家中長輩所說,這是沒有意義的茍延殘喘。與常人和平共存的真菌細菌都可能殺死她,因此她無法出門,被深愛自己的父親擁抱也必須隔着防護服,每天只能在床上看電視。渾身都疼,她咬牙忍耐,靜候死亡來臨的時刻。
死了就不會疼了。真是的,要不是為了爸爸,幹脆快點死掉算啦……
如此消極的想法,在某天悄然改變。
有那麽一個人,既不會被千隼攜帶的病毒感染,而且無需接受紫外燈消毒,也不必穿防護服就能進入無菌室。
他是比她年長一歲的堂哥五條悟。
堂哥似乎很忙,因此并不常來拜訪千隼。但只要他來,便會坐下給她念一會兒故事書。
“來我這裏真的沒關系嗎?”
“我有‘無下限’的術式,發動後可以将外界帶進來細菌病毒封鎖在身周,也不會被你身上的HIV入侵身體。”面對她憂心忡忡的質疑,堂哥滿不在乎地說,“我說啊,你是不是沒有好好讀過艾滋病患自我管理手冊?感染哪裏有那麽容易。”
“沒讀過。無論如何都要死,讀與沒讀有什麽差別”
七歲的堂哥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病毒生存需要載體,暴露在幹燥空氣中的HIV病毒只能活十幾分鐘。握手、打噴嚏、蚊蟲叮咬都不會傳染。除非口腔內部有流血中的創傷,和別人共用餐具那個人也不會感染。就連親吻以及那種事也可以做——你看,你爸不就沒事嗎?不過手冊上說一般要用安全措施……總而言之,得了艾滋卻普通地活着的人不在少數。”
“那種人,指的是已經對許多病菌産生抗性的成年人吧……”千隼把被子拉過臉,悶悶道。“反正不可能得救了,不如早早死了來得痛快。”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死,你想不想死前嘗點好吃的?”透過被單,堂哥模糊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上次我出門吃到了很有意思的東西,外邊的人似乎叫這種食物‘快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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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患的忌口很多。
油膩的東西、辛辣的和酸的東西吃不了,生冷食物吃不了;豆類只能吃一點點,因為會脹氣;粗糙堅硬的食物最好也別吃,咀嚼時可能會導致口腔炎症。加上她自斷奶吃輔食起便發病了,護工配置的營養餐裏丁點兒調味料都沒有。只有偶爾出于補充微量元素、預防甲狀腺病的目的,定期攝入少量碘鹽。
之後想來,次日堂哥從麥當勞買來并偷渡進無菌室的兩樣東西——高鹽高油的薯條和屬于刺激性飲品的碳酸可樂——無疑于千隼而言是有害食物,簡直可以說是一頓斷頭餐。就算不死,上吐下瀉一整周恐怕少不了。
明知這種東西不會帶來好結果,她卻在咬了一口後再也克制不住把薯條拼命往嘴裏塞的動作,貪婪地吞咽着,邊吃邊哭了出來。
這就是健全者的飲食?為什麽可以如此好吃啊?
“我又不和你搶,吃那麽快幹什麽?全部都是你的啦。”堂哥看着千隼的眼淚,好笑地擡起解除無下限術式的手拍拍她的腦袋。“要是你喜歡,下次路過麥當勞我再給你帶。”
如此美味的東西,還能吃到幾回呢?
好想活下去,好想當個健康的人,嘗遍世界上各種各樣的美食!
不想死、不想死……
絕望的千隼哭泣着,任她那顆渴求延續生命的心召喚出了她的第一個式神。
***
這一天,千隼覺醒了從未在歷史上現世過的不知名術式。也是自同天起,她的身體竟奇跡般地慢慢好轉起來。
父親推斷那只半透明呈球狀體,形似水母的式神真身與輔助T細胞有關。
艾滋病置人于死地的原理是由HIV病毒通過入侵并破壞輔助性T淋巴細胞,使免疫細胞受到損害不斷削減身體應對外界病菌的抵抗力。大部分藥物治療的方針旨在控制HIV的逆轉錄複制,然而千隼的式神卻能在輔助T細胞被破壞後做到為體內補充細胞數量。
她的身體恰似一個水槽大開的游泳池,一旦水流幹了便會死亡。可是僅需源源不斷地注水進去,池子能始終維持在一個将滿未滿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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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氣起床、能夠離開無菌室生活了的千隼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有事沒事就在父親的院落裏進行探險。
這天父親出門做任務,她在書房翻找感興趣的書籍,發現書架上有一個積灰的紙質文件袋。位置很高,她得爬到椅子上踮着腳尖才能夠到。
打開一看。哎呀,這不是——
三個月大的胎兒暫時未分化出五官,腦袋大、身體小。倘若沒有上邊寫明這是一張孕早期B超照片的标注,她大概會以為母親孕檢前剛吞食一顆巨大的花生米。
千隼拽住照片上沿将其從文件袋整張抽出,有什麽東西随之一同滑了出來,掉到腳邊。
她彎腰撿起來,那是張對折的日本和紙。
攤開和紙,千隼注視着上面工整的手寫文字,一字一句地念出來。
“感謝你成為媽媽的孩子,想到再有六個月就要與你初次見面,真是好緊張呢。馬上就是新年了,希望我和我的寶貝千早能順順利利……”
原來她也曾受到來自母親的祝福啊。
別說相似了,分明懷着滿腔愛意寫下祈福詞的這位女子,同千隼根據父親描述想象出來的母親毫不相幹。
千隼将照片與和紙塞進紙袋,然後踮起腳将文件袋放回原處。
***
“小千隼,到練習寫字的時間喽。”
每天午飯後父親都會将她抱上膝頭,在矮桌前教她漢字的書寫方法。一般由父親先做示範,然後毛筆就會被交給千隼。
這一天輪到學習姓名。描摹過家姓、父親的和小悟哥哥的名字以後,該嘗試寫自己的了。
“這個我知道,讓我自己來!”
她扭着身子去搶父親執在手中的筆杆。父親也不惱,笑眯眯地把宣紙拉近了一些,方便她動筆。
揮舞筆杆,她信心滿滿地寫下兩個大字。
“真厲害!不愧是爸爸的女兒,握筆的架勢比上周标準,書法風骨也初具雛形了。不過,第二個字寫錯了哦。”不管過去他是個多麽堕落的男人,父親實在是位好父親。即便千隼鬧出洋相,他總是首先對她的努力予以充分肯定。“這不是小千隼的錯。發音為はや的漢字,之前也只教過你‘早安’的‘早’一個而已,能夠記得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錯了?可是母親就是這麽寫的呀……
父親說着,拿過毛筆寫下一個筆畫稍顯複雜的字。
“隼指一類特定的鳥兒。它們體型雖然不大,卻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猛禽。另一方面,它們的生活極易受到環境污染的侵害。既強大又脆弱,就跟爸爸的小千隼一樣。”
“我很強嗎?”千隼低頭查看自己幹癟細瘦的胳膊,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這麽說。
“你擁有強力的術式。免疫細胞不僅是救人的衛士,同樣也能成為殺人的戰士。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明白了。”父親從身後将她環在懷中柔聲說,“隼在日語中另有一層含義。好像是天武天皇時期的事情了吧,大和朝廷平定九州叛亂,統一南九州時收服了名為‘隼人’的原住民部落。其中有大隅隼人、阿多隼人、多褹隼人、薩摩隼人……”
“爸爸在說些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哈哈,抱歉,是我講得太複雜了。你只需要知道隼人因剽悍尚武聞名,同時又以薩摩隼人武藝超群為最。”
“總之隼人超級強的,是吧?”
“對,就是很強的意思。隼人後來演變為大和朝廷的官職名,加上近代的薩摩藩士也會自稱‘薩摩隼人’,隼一字逐漸有了武士和家臣的意思。”
“武士,家臣……”
“大慈大悲,方可為人。擁有堅定的美德,以力量踐行保護所愛之人,承擔這種職責的士族即為武士。千隼,你要成為一把為主君所用的刀。”
“那誰是我的主君?”千隼問,“小悟哥哥嗎?”
“沒錯。”父親說,“五條家不曾放棄自暴自棄的我。給你取這個名字,寄托了為父盼望你通過輔佐悟大人來回饋家族的願景。”
騙人,念作ちはや的名字是母親早在懷胎三月時起的。
那時候的母親是否翻閱了許久字典搜尋能夠傳達祝福的字眼?又或者她一直鐘情于千早二字,因此才如此為腹中胎兒命名。
父親絲毫未提及選擇這個名字時母親的心意,甚至堂而皇之地歪曲本義與寫法,這種做法是不是太狡猾了?
母親稱呼她是自己的“寶貝”,可是到頭來,她選擇把生下的嬰兒賣給父親和五條家,這是第一次遺棄。
接着,這個女人花光酬金便抛下世間的一切,同時第二次遺棄了女兒。
千早仿佛一塊盛滿石沙的貝殼,就這樣被退潮的潮汐忘卻在海灘上。
【馬上就是新年了,希望我和我的寶貝千早能順順利利。】
寫下這句話的母親肯定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還不知情吧,也不知道會傳染給腹中的小孩。
——不采取幹預措施的情況下,即使是由感染HIV病毒的女性所生的孩子,四個中有三個不會受到傳染。如果孕婦服用阻斷藥物,并且生産時采用剖腹産,母嬰間的病毒傳播率甚至可以控制在0.5%以下。
為她做孕檢的醫生在轉告病情時,不可能沒有給出預防胎兒感染的建議。然而母親仍然對找上門來的父親隐瞞病情,最後選擇了順産。
或許……哪怕只是或許,母親其實展望過借由阻斷藥與自己共同生活的未來。
或許父親執意要生下來的小孩回歸家族,卻不願接納曾從事風俗業的一夜情對象。
或許并不是父親所講的那樣,母親并非不願參與自己的人生,是父親不允許他的女兒接受風俗女的教養。
或許事情變成這個樣子全是父親的錯,母親遭受他的厭棄又被奪走孩子,失去了生的希望,于是才決心報複……
故事中的壞人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
兩條同樣名為愛與祝福的道路擺在眼前,千隼辨別不清它們的真僞。
母親給予【千早】生命,但【五條千隼】如今仍然活在世上是托了誰的福呢?若非承蒙父親的恩惠,若非父親願意為她支付高昂的醫療和護理費用,她早就病死了。這點兒淺顯的道理,千隼姑且是明白的。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提筆臨摹父親的寫下的範例。“我的名字叫千隼,為輔佐小悟哥哥而生的五條千隼——我會牢牢銘記在心的。”
***
她選對了嗎?
從一開始,她……究竟有過選對的機會嗎?
不想了。
眼下要做的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趕緊讓身體健壯起來,健康到能夠出門。
——然後就去麥當勞吃薯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