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騎紅塵妃子笑,可惜荔枝被搶掉

一騎紅塵妃子笑,可惜荔枝被搶掉

遇見禪院直哉是七歲前的那個春末。

咒術師也會過普通人的部分節日,比如說兒童節。每年五月五日這天,會由咒術界最負名望的三個家族輪流舉辦宴會,把五至十歲以下的小孩彙集起來,互相認識。雖然按照傳統習俗挂起鯉魚旗,大抵不含為孩子們祈求幸福順遂、消除厄運災禍的意思,借着兒童節的由頭宣揚自家新生代的潛力罷了。

不過宴會就是宴會,有好吃的、好喝的,同齡人會聚在一起玩游戲。千隼想當然以為自己也将在其中,前天夜裏便将打算穿的衣服擺在椅子上:一件印有紫色和淡粉色牽牛花的白底浴衣。

在父親的院落裏總是穿以寬松舒适為主的T恤和運動褲,這還是她第一次精心打扮。擡手摸摸跟浴衣配套的襦伴和兵兒帶,僅僅是幻象要穿上和平時不一樣的衣服,不由得就滿心期待起來。

晚上父親來卧室和她道晚安,望見椅背上攤開的衣物後為難地皺起眉頭。他隔着被子輕拍已經鑽進被窩的千隼的肩膀:“爸爸可不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麽事?”昏昏欲睡的她翻了個身,透過眼睛睜開的兩條縫看向爸爸。

“明天家裏會來很多人,爸爸好擔心你磕碰到哪裏因此受傷。呆在院子裏不要亂走,好不好?”父親撫摸着千隼的頭發,用最溫柔的聲音說,“等爸爸晚上回來一定給你帶禮物。”

毫無防備地,她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不可以去找大家玩嗎?”她問。

父親用大手握住千隼的小手,沉默良久。“是爸爸對不起你。”最後他說道,臉上露出一副悲劇男主角的表情。

“不要難過哦,不是爸爸的錯。”千隼拉着父親的手湊到唇邊,雙手包住他的手指,“讓千隼親一親就不難受了。”

“對不起,對不起……”

千隼朝父親笑道:“我好困啦。”說完閉上眼睛,假裝意識逐漸進入了夢鄉。小孩的精力畢竟有限,裝着裝着,她真的在父親身旁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後父親已經離開了。千隼把他臨走前用保鮮膜包好放在飯桌上的營養餐加熱,吃過後将碗碟放進廚房水池,然後返回卧室裏,把椅子上的和服收回衣櫃裏。

本來應該是身體好起來就一定會幸福的,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其實光看他們的住處,早該料到這種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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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家的宅邸據說始建于安土桃山年間,在江戶時代完工。她和父親住在五條家最外圍的別館,此地位于結界之外,過去是家族內沒能覺醒術式的警衛兵的居住所。當有觀測到有外敵入侵,警衛兵需敲響警鐘,為結界內的人們争取疏散老弱婦孺、排兵布陣的時間。

随着咒術界高層集權穩定,咒術師家族之間明面上動刀動槍的紛争幾乎不再有,警衛兵的設立也失去了必要性,這片院落就閑置了下來。自從檢驗出HIV陽性反應,他們便遷居此處。父親告訴千隼這是為了使沒有咒力的普通人護工自由出入,但是她心裏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們若住在本家勢必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恢複足夠體力後,父親曾牽着千隼的手帶她去本家宅內,向族內長輩展示她的式神。一路上撞見的別的小孩,不是假裝沒有看見她,就是在經過千隼身側時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一邊誇張地屏住呼吸。

她好想告訴他們HIV不會通過空氣傳播。可是貿然開口的話,恐怕會把對方吓得直接轉身逃跑吧?

你就是那個病源體!他們的雙眼在無聲地這樣說,那種混合着提防與恐懼的眼神給千隼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哪怕她這樣從未踏出過院門的六歲稚兒也能從這種反應中明白自己不受歡迎,希望某天融入家族的期待随之煙消雲散。

早該料到的,不是嗎?為什麽對象是別家的小孩就肖想自己能加入他們?

別以為身體好轉起來就變成一個正常人了!你的體內依舊充滿了具有傳染性的病毒,就算實際上感染率很低,還是會令他人擔驚受怕啊!

健全人所擁有的權利你是不具備的。畢竟你這個人呀,生來淨給人添麻煩。

攜帶光是存在就給人添麻煩病毒,所以沒有被接納、交朋友、出席宴會的權利,這難道不是非常好理解嗎?

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嗎……

獨自呆在院子裏好寂寞。

沒關系,她有每晚準時歸家的父親,有偶爾來別館探訪的小悟哥哥,還有嘗遍天下美食的野望。千隼的身體裏好像有一根蠟燭,只要蠟燭的火苗仍在燃燒,她就能忍耐一切。

今時今日,這根蠟燭大約快要熄滅了。

她蹲在池塘旁,掰碎白面包喂裏頭的錦鯉。

主宅現在想必十分熱鬧吧,那樣的聲音無法穿透結界傳到別館。院子裏靜悄悄的,唯獨聽見添水的聲音。竹筒蓄足了水後,因重力傾斜的竹子“咚”地敲打石頭。每敲一下,千隼的內裏被掏空一點。無形蟲豸啃咬着她的軀體和內心,先是将蠟燭的燭油吞食下肚,然後緩緩爬向了燭芯。

那個時候,躺在無菌室裏常伴左右的熟悉感覺忽又折返了。

——好想去死。

如同困得不行的時候有一張松軟的床鋪呼喚她過去,底下遍布青苔的池水也在對千隼竊竊私語。

說願意來我這裏,說好的。念出那個甜蜜的字眼,我就帶你走。

就在千隼幾乎被這耳語聲吞沒之時,有人推開庭院的木門,帶起的微風吹動回廊梁上懸挂的風鈴。宛如風鈴的鈴铛一般,殘燭的火苗劇烈搖晃起來。

她擡起臉來,跟出現在庭院入口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四目相對。

那是個身着羽織和袴,雙目細長、瞧着很聰明的黑發男孩。明明和千隼一樣是個小不點,大喇喇闖入別人的院落也并不覺得自己有冒犯到誰,反而昂首挺胸不以為然地掃視四下。

目光落到她身上,他遲疑片刻才對千隼咧嘴一笑。或許她的神情過于訝異了,男孩臉上的笑容愈發加深。他對她眨眨眼,說——

“你長得好醜。”

***

起初僅僅是好奇。

不管哪家的小屁孩都不把他當回事,覺得既然六眼最強,其餘根本無所謂。五條家的最讨人嫌,趾高氣昂的态度好像是他們每個人全部擁有無下限術式一樣,以為自己多厲害……要直哉說頂多也就是群二流貨色——找出幾個實力尚可的家夥,跟玩搶椅子游戲似的明裏暗裏一決高下,這等幼稚的事情他可不樂意奉陪,所以抓住時機溜走了。

不知不覺走了挺遠,沒想到結界外居然另有一棟宅子。直哉推門進去,看見池塘邊蹲着個一臉窮酸相的柴火棍。白色的頭發修得極短,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睛顯得大得不成比例,顏色是少見的淡紫色。

“你長得好醜。”他遵從本心感嘆道,“五條家原來還藏着你這樣的醜八怪啊。”

并非刻意抱有惡意,直哉向來是無論什麽統統毫無顧忌講出口的性子,在禪院家早不知道搞哭多少小孩了。

不過是根豆芽菜,性子還挺堅強。不僅沒有哭,甚至笑眯眯地指着腦袋和他說:“因為我得了絕症,頭發也是之前為了減少細菌便于清潔剃光的。”

“橫豎治不好了,何不趕緊上吊重新投胎呢?”

“盡管是絕症,病情多少已經控制住了。”對方說,“再過段時間也許能變好看些。”

“這樣啊……喂,你多大?”

“快滿七歲了。”豆芽菜乖乖回答。

“嗯——”直哉拖長鼻音哼了一聲,跟他同歲啊。“我是直哉。”

“我是千隼。”白發小鬼相當自來熟地說,“就叫你小直好了。”

接下來坐在池塘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水漂,從千隼那裏了解到關于艾滋的事情。陌生拗口的專有名詞層出不窮,直哉其實沒怎麽聽懂,但不能讓五條家的小子看笑話呀,因此當千隼再一次提及“逆轉錄”這個詞語時,他立即出聲打斷談話。

“我可不是那些體弱多病的雜碎,從小體質特別好,才不害怕什麽病毒。”他驕傲地說,“去年禽流感爆發的時候,家裏這一輩就我沒生病!”

“真厲害……”

病秧子說,只需好好睡覺、吃飯和服藥,他就會慢慢好起來。

聞言直哉從袴右側的口袋掏出用油紙包裹好的最中餅,是上車前侍女擔心少爺中途肚餓塞給他的,給直哉不小心壓扁了,看着就沒胃口。抵達五條家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丢掉,如今眼前倒是有個現成的垃圾桶。

千隼感激地雙手接過油紙包,打開來,張嘴對準最中餅一口咬下去的表情太過幸福,直哉甚至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在盯着千隼看。

曾幾何時,自己也用這種神态品味過什麽嗎?直哉嘗過的好吃的太多啦,家裏的大人小孩趕着巴結他,吃到後來就覺得沒多少差別了。

***

後來大概是養成了習慣……

每周六上午禪院家要開例會,婦女們的打掃工作也同時展開,正方便直哉偷跑去五條家別館玩,到時候被問起的話,聲稱自己在庭院裏,是別人眼瞎沒留意就行。

臨走前他随手抓了一把桌上叔母從法式點心店買回來的卡納蕾。這玩意兒黑乎乎的一小顆,濃郁的咖啡味兒有點苦,他吃不慣。但是千隼居然很喜歡,一臉滿足地吃完不忘吮手指。

真是缺乏教養。直哉撐着腦袋看白發小子,發現和上周比他的臉頰似乎多了點肉,頭發也長了些許,無疑變得稍微順眼了。

下一個周六,直哉再度悄悄去了五條家。這次他拿上一個便攜冰盒,在裏面裝了幾片西瓜和一支橘子味冰棍。

千隼卻說這些東西他目前吃不了,會腹瀉到脫水的。直哉只能親自解決幹淨——冰棍這東西他每周也只能吃一次啊,很珍貴的——不出意外,回去後當晚拉肚子了。

病秧子活像一只難伺候的寵物。這個游戲頗具趣味,作為新手飼主的直哉不禁沉迷了,經常盤算着下回帶些什麽食物和對方一起分享,不知道是不是千隼能夠吃的,嘗了以後會露出什麽表情呢?

下回見面這個家夥又将變成什麽模樣呢,最後果真能出落成好看的樣子麽?

這天他一如既往從中庭開溜,沒成想撞上了父親。直毘人今日飲酒後詩興大發,決定推後例會來庭院裏賞花作俳句,将懷裏揣了一串荔枝鬼祟路過的兒子逮個正着。

“你這是打算跑去哪兒……竟然還偷走老夫的挂綠荔枝!”

不怪堂堂禪院家主小氣,這個品種的荔枝不僅貴,産量也小,是直毘人特意托人從海外運過來的。

“放開我!”直哉被拎住後頸處的衣領,在空中一陣手蹬腳刨,“反正訓練我都按時做完了,其他事情你根本也懶得管吧!”

“老實交代要去哪我就放開你。”

“……去找五條家一個同歲的小子打發時間而已!”

“跟你同歲的男孩子?”直毘人分明記得幺子出生那年五條家只得了個女孩。“我怎麽沒聽說過……”

父親說話算話,将直哉放下了。

接着立刻将他面朝下按在膝蓋上,扒下褲子舉手就打,一直打到直哉屁股開花。

他被老爹揍得左屁股蛋青,右屁股蛋紫,連平躺都做不到,當晚只能趴在草席上。直哉悶悶不樂,完全沒有睡意。

荔枝也被搶走了,可惡的臭老頭……

要是今天始終沒現身,那家夥肯定會感到納悶,說不定正睡在回廊上等待直哉大人駕到呢。他那個破身體,吹了冷風搞不好就要生病。直哉覺得自己就像冬天把喂養的狗狗扔在公園的天字一號大爛人。若是沒有人來撿走他的寵物,千隼就會一直等一直等,最後餓死、凍死,臨終前仍然翹首盼望自己的出現。

總而言之,最終直哉帶傷翻牆了。

他跑得飛快,腳下步伐越來越快,投影咒法從未使得如此得心應手,不久那棟宅子映入眼簾。奮力跳上圍欄,然後他就看見勉強脫離幹巴瘦範疇的火柴棍裹着被單,蜷坐在一把搖椅上。察覺到不尋常的動靜,千隼望過來的眼神全神貫注,臉上展露何等高興的笑顏,那喜悅仿佛可以感染任何人。

“小直,你來了!”

直哉竭力克制住大口喘氣的沖動,很酷地從圍牆上跳下來。

“啊,就是來看你有沒有病死。”

“我有一個好消息想告訴小直,我召喚出了新的式神,而且是掌管HIV病毒的式神哦。小直願意和我做朋友嗎?我能吃冰西瓜,也能吃橙子冰棒了。因為可以控制住體內的病毒在最低濃度,現在已經不會再給人添麻煩了。”千隼伸出一只手來,掌心向上。“你願意成為……這個全新的千隼的第一個朋友嗎?”

那雙漂亮的眼睛注視着他,靜候直哉握住自己的手。

他一把将千隼的手打開。

“我才不需要姓五條的朋友!答應做跟班的話我倒是能勉強考慮。”

“跟班麽,也不錯啦……但是我可以不稱呼小直為‘大哥’,還是叫小直嗎?”說着,千隼略微擡起下巴,煞有介事地向他敬了個禮,“請您批準,首長!”語畢便專注地目視前方盯着他看,那副不等到回應就不罷休的樣子實在太滑稽了。

直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居然手掌伸平放到眉梢旁回敬了一個禮:“批準了,禮畢!”

他們倆默契地放下手,繃緊的的面孔和聲音同時潰決,克制不住地笑個不停。直哉笑得肚子疼,捧腹歪到搖椅上。然後新晉跟班也跟着笑癱在他身上,蒲公英似的白色短發搔得他下巴癢癢的。兩人把椅子震得來回顫動。

***

其實她根本不是為了等小直才睡在回廊上。父親出差帶了支望遠鏡回來送給千隼,她只是想試一試靠它能不能看清星星。

千隼把滾落于腳邊的望遠鏡輕輕踢進被單底下。

噓,既然小直看起來那麽開心,還是別讓他知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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