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甜甜圈的中間那塊去哪兒了?
甜甜圈的中間那塊去哪兒了?
接下來的那個周六小直沒有來。千隼不禁擔心起來,這次又是什麽原因,該不會是換季期間生病了吧?
或許她原本并非乖順恭謙、慷慨大度的性子,只是近年來逐漸變成了這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為他人所愛,因而才越發習慣包容別人,盡力滿足對方的一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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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某次翻牆拜訪時,小直除了吃食還帶了一幅卷起來的元書紙。他什麽也沒解釋,臉上表情卻顯然是等着話題被提起的樣子。分享着他帶來的萩餅時,千隼便問小直了。
透過紙張背面能夠看見墨跡的走向,起初她以為這是包裝的一部分——為了讨自持風雅的顧客歡心,許多店家拿不可食用且不能回收再造的折紙與書道作品來裝點淨重僅占紙盒一半的和菓子。千隼從報紙上讀到過,近年來日式點心的的過度包裝問題似乎為環保主義者所诟病。
如果是包裝的話早就被扔掉了。不可能這樣細心卷好,還用皮筋紮起來。
“那個是什麽?”
“啊,你指這個?”男孩用指尖沾着黃豆粉的手将紙張攤開來,上面是一首用萬葉假名草體書寫的和歌。“我寫的。”
“寫得真好。”
“是嗎,你也這麽覺得?家庭教師居然說我筆法流暢,但作品中缺乏禪意,是不是特別搞笑?”
日本書道深受中國書法大家的影響,比如國寶級作品《秋萩帖》就是用草假名抄寫和歌,并臨摹了王羲之的十一封信。王羲之的書法講究運筆細膩內斂,氣象簡淡玄遠,禪院直哉的字卻是大開大合的風格。在缺失禪意這一點上,千隼是贊同對方家庭教師的看法的。不過她嘴上仍然說:“一定是老師發覺小直十分優秀,希望你不要過于自滿才這麽說的。”
“只告訴你一個人哦,我啊,練習字帖都是用投影咒法寫的。一天三十張,幾分鐘就寫完了。”
小直曾告訴千隼他的術式能将1秒分割為24等份,以自己的視野作為視場角,而後對其預先在現場角內設計好的動作進行模仿。當時她就覺得,這是一個極其适合流水線工作的術式。
“好聰明的做法。”千隼笑着恭維道。
“這張就送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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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會好好珍惜,挂在卧室裏的。”
她要這東西幹嘛?千隼自認對于書道的悟性比對方強,然而還是保持笑容将元書紙雙手接過來。笑當然不是為收到禮物感到高興,她擔心若是面露難色,小直就不願再理會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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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院直哉這個人不僅少爺脾氣,傲慢自大,嘴巴也壞得很。如今千隼卻自發地憂慮起他的健康,大抵因為她只有那麽一個來往的對象……排除父親和小悟哥哥的話。
——不對,應該稱呼堂哥悟大人才是。
随着身體狀況日漸好轉,咒術方面的學習也提上了日程。她逐漸了解到堂哥的特殊性,他絕不可能成為千隼一個人的小悟哥哥,所以還是盡早改口,時刻提醒自己這一點比較好。
在咒術全盛期的平安時代,地位尤為顯赫的三個家族被稱為“禦三家”:繼承菅原道真血脈的五條家,身為正統陰陽師後裔的加茂家,以及通過不斷吸納擁有強力術式之人、在歷史中始終保有一席之地的禪院家。(*)幾個家族互相牽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這個狀況卻在歷經四百年,再次有兼備【六眼】與【無下限術式】的五條悟降生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失衡。
這種情勢下,标榜自家為“統率力量者”的禪院家的現任當主,也就是禪院直哉的父親,想必內心不免感到焦灼。偏偏小兒子還只與悟大人相差一歲,雙方家族成員無疑時常将兩者互相比較。千隼将自己放在小直的處境上思考,得出的結論是那種感覺一定無法讓人心情愉快,就算他痛恨五條家的人也不奇怪。
盡管如此,聊天間千隼從未聽說小直給予哪個同姓小孩正面評價。他只說他們是一群“沒勁的笨蛋”,表示他自己不屑于浪費時間和這種貨色交往。
那位小少爺居然寧可偷摸跑來敵營找她玩也不願與族內的同齡孩子為伍,千隼推測他在禪院家也很讨人嫌。分明由于不會做人被大家敬而遠之,頭卻一點不肯低下,反過來認為獨來獨往是因為自己懶得跟笨蛋說話……假如真的是這麽一回事,千隼覺得這倒是非常符合小直的作風。
不過是資質優越了一點便以為自己超群絕倫,難道他已經達成了什麽的偉業壯舉,足夠與庸才們劃清界限了嗎?要她說,小直這種人才是他所謂的笨蛋呢。
基于“和他當朋友,至少周末有人作陪”這種差勁想法持續同對方來往的自己,千隼同樣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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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禪院直哉身上也有千隼無比豔羨的天賦,那便是能把任何事情抛之腦後的能力。
出于好奇,千隼曾詢問過小直母親的事情,得到的答案是這樣的——
“早死了。好像是生下我以後體質變得虛弱,沒多久身子就徹底不行了。”
“好恐怖。”千隼感嘆說。
“哪裏恐怖?”小直神情困惑,皺起了眉頭。
“我看雜志上說懷孕和哺乳對母體而言都是巨大的消耗,每生育一次就會預支女人的壽命。另一方面,貌似也有不生育容易患上卵巢癌的觀點……”
就千隼所知小直有兩個同胞長兄,意味着其母至少懷孕過三次……如果期間沒有流産經歷的話。将這三次生育換算大概抵得上多少年份的壽命?終究是當丈夫的那一方輕松得多。推動這一切并目睹妻子死亡的小直的父親,八成并未付出能與之相提并論的代價。
“那第一個生下我不就沒那麽多事了,誰讓母親在我之前先懷上兩個廢物哥哥呢?早早過世也要怪她自己身體素質不好。”
“小直難道對給予你生命的人不好奇嗎?我也從沒見過母親,每到盂蘭盆節總忍不住猜測今年她有沒有回來看我。”(*)
聞言男孩蠻不在乎地說:“想這麽多做什麽,我又不認識她。”
哎呀,到底該說他冷酷還是灑脫呢?
“雖說我很希望令堂能活下來,可要是小直出生得那麽早,我就沒有朋友了……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
“誰跟你是朋友?”
“好好,糾正一下,我是跟班。”
小直這才滿意地笑了。
好比熒光棒一旦掰斷便恢複不到起初的模樣,對父母印象産生的變化無法被抹除。她清楚自己從未受将這件事徹底放下,不過是變得擅長逃避了而已——千隼做不到與父親對質向他問明真相。那麽究竟抱着偷讀母親祈福詞的這個秘密如何自處?所能得出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對待冰箱裏過了最佳賞味期限的味增醬那樣。不使用、不丢棄,裝作不聞不問,任期在冰箱角落生黴腐爛。過程或許不免煎熬,總有一天她會慢慢淡忘,直至再度閱讀和紙上的文字,心裏也不會觸動分毫。
她和小直在能否迅速淡忘某事上的不同,究竟是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還是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區別?
做男生真好啊,特別輕松的樣子。當時望着小直那張沒心沒肺笑着的側臉,千隼不禁想到。
***
說來奇怪,雖然狠狠教訓了他一頓,那之後父親沒有禁止他去找千隼,而是與直哉約法三章,完成所有功課和訓練後才會在每周的星期天默許他離家;若是月末考核書面、武藝、咒術有任何一項不達标,就不再放他前往五條家。
作為父親老來得子、最富潛力的嫡出兒子,直哉并不怯于跟其讨價還價:“我保證考核結果全部優秀,讓我周末兩天都能去行不行?”
直毘人大笑着揉亂他的頭發:“不可以。”
“為什麽?”直哉撇開父親的手憤憤抗議,“暴君!獨//裁家!!死板老頭!”
“老夫這麽決定可是為你這個臭小子考慮。”禪院當家吊兒郎當地擺擺胳膊走開,“即将到來的約會之所以讓人心懷期盼,正是因為有期間的等待啊。”
父親這是才過完五十一歲生日就步入老年癡呆了嗎,兩個男生的事情怎麽能叫作約會?
到達五條家別館時千隼不在他們通常會面的回廊上,直哉自作主張地拉開通向主屋的障子門,發現他找的人正跪坐在矮桌邊,低垂着頭将前額抵在交握的雙手上。千隼的頭發最近又長長了,挽成小辮紮在腦後,看得直哉很想伸手扯一下。
他應該聽見了門打開的聲音,不過仍然繼續禱告了一會兒,接着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聖號。
“……因父,及子,以及聖靈之命,阿門。”念完禱告詞,千隼這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把先前手中握着的銀質十字架吊墜塞進領口,“早上好,小直。”
直哉抱着胳膊,以全新的眼光将他上下審視一番:“早。”
正門處的門鈴響了。
“是護工來了。爸爸走之前要我記得和阿姨交代這周的工作清單,小直去我卧室随便坐吧,走廊右手邊的最後一個房間就是。我馬上回來。”說完千隼轉身去了玄關。
直哉第一次踏進玩伴的卧室。和室陳設簡單,甚至顯得空曠,不知是否和過去千隼把頭發剃光的理由一樣是為了方便清潔。榻榻米在靠牆處高出一截,這是裝飾立軸的地方,直哉的書道作品就被裝裱好挂在那兒的牆上。
然而立軸前面還擺了一盆蘭花,幾乎将字樣全部擋住了。
什麽意思?故意的嗎,這家夥……
“阿姨買了甜甜圈給我,小直不妨和我一起嘗嘗?”千隼端着托盤喜氣洋洋地走進來,“這是我最喜歡的中京區河原町一家店做的,他們的特色是用三盆糖取代白砂糖。嫌太甜的話,我還泡了大麥茶。”
這類做成圓形空心狀的甜點,中間那個小孔似乎是有意讓人套在指頭上吃的。直哉用食指挑起一個咬了口,承認味道确實不賴。甜甜圈剛被放進烤箱重新加熱,捏在手裏燙呼呼的,黃油的香氣非常濃郁。
“你信教?”他以随口提起的語調問道。
“嗯,爸爸幾年前正式成為了天主教徒。他說在亞當夏娃被流放前世上本無死亡和病痛,正如疾病是上帝對人類原罪的咒詛,我身患艾滋屬于爸爸犯下罪過的結果,所以我們倆要一起想辦法償還。”
“咒術師搞信仰實在有夠愚昧。土地神,還有女鬼啊妖魔啊什麽的,不都是誕生于非咒術師的傳聞怪談麽。”
“你說的是假象怨靈吧?前陣子我剛學習過這個知識。即便由于想象的負面感情而出現的假象體是僞物,也不代表真品就不存在,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就算是這樣好了,別人造孽怎麽會輪到你來承擔苦果?”
要是誰告訴直哉他得替父償還債務,他肯定不做理會,叫那人自己找禪院當家去讨債。
“‘神愛世人,甚至将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千隼一如既往,慢吞吞地淡然背誦,那幅模樣壓根不像個小孩。“這段話出自福音書第三章第十六節,也是最常被引用的。天父尚且願意犧牲自己的兒子,凡人為父還債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看你父親選擇信天主教,不過就是因為這個教派主張什麽都能原諒。”直哉戲谑道,或許也是為了有意挖苦一下,“父親做什麽便跟着做什麽,你這人能不能有點主見?”
“小直不也有在按照你父親的話認真修煉,為了以後成為家主而努力着嗎?”
“我又不是因為要服從他才用功的。等我當上家主,下達的第一條命令就是讓老爹每天負責擦全家的地板!”
奪走荔枝還給他立規矩的臭老頭,等着瞧!他一定讓父親的退休生活多姿多彩。
陷入美好幻象的直哉幾乎笑出聲。
“挺有新意的想法。”千隼謹慎地評價道,神情仿佛在說自己絕不會這麽苛待頤養晚年的父親,那副孝子模樣讓直哉感到不快。
“怎麽,莫非你以為你父親是名值得孝敬的好人?每個人于咒法所能達到的高度通常自出生起便注定了,前途光明者即便尚未覺醒術式也會顯露不尋常之處。既然長輩曾經懷疑你屬于天與咒縛的情況,足以證明當時你周身的咒力流勢相當引人注目。你的父親選擇留下你估計是意圖賭一把,等你覺醒術式替他博取名聲。對了,他是什麽評級來着……準一級,我沒說錯吧?止步于二級、準一級的可悲窩囊廢,這輩子唯一的出路不就剩下寄希望于後代?這種家夥我見得多了。支付治療費算什麽,咒術師做任務來錢多快啊……”
“咒術師賺得很多嗎,太好了!等我工作了,我要把每筆酬勞的百分之七十捐給紅絲帶基金會。”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人說話!”
“但凡小直講的話,每句我都有用心聽。”
“你……算了。”
面對眼前無懈可擊的笑顏,直哉沒轍了。這個人把真正的想法統統藏在微笑背後,誰都不了解。就像甜甜圈正中間那一塊,本來是存在的,然而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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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收下禮物卻陽奉陰違的仇他可沒有就此放過。
第二個周天,直哉若無其事地又交給千隼一幅書道作品。這回的內容特意挑了其祖先菅原道真所著漢詩《月夜見梅花》,并且将元書紙和字體的大小提升至兩倍。
下一個周末造訪五條家,他看到漢詩已被細心裱好替換掉和歌。同時,放着蘭花的位置變成了枝葉更茂密的五針松盆景。
他再度故技重施。随着直哉帶來的元書紙尺寸越來越大,立軸前的盆景接連換成了唐菖蒲、龜背竹、高山榕……
最後一次過招,見到直哉拿着巨幅書法登門的千隼流露出與此前數回如出一轍的笑,活像一個用針線将笑容縫在臉上的布娃娃。直哉甚至有種找找他背後有沒有一條拉鏈的沖動。
這場迂回無聲的較量就這麽持續了一個多月,擺在立軸前的植物最終變為大鶴望蘭。從結果來說,直哉的書道作品始終被遮擋在盆栽後面。
好吧,這一局姑且算他輸掉好了。
反正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