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終于有人願意拾起那曾名為千早的貝殼
終于有人願意拾起那曾名為千早的貝殼
“我聽學長學姐說,這個黃金周假期後班主任就要找我們做升學志願面談了,家長也要參加。”北別府說,“千隼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呢,我好好奇。”
“我和直哉的家裏人都在京都,或許不一定有機會到場。”應該說,他們的家長是絕不可能來學校的。
“那麽打算去公立高中還是私校,定下來後你可不可先第一個透露給我?貌似三年級開始前要根據升學志願重新分班,要是最後一學年也能跟千隼在同一個班級就好了。”
“我的話,應該會去讀專門的宗教學校。”
大津作為平安京時代前短暫成為日本首都的城市,佛寺随處可見。北別府顯然是聯想到了這個,便問:“千隼是寺廟的繼承人?”
“嗯……不完全對,但某種意義上其實也差不多。”
“雖然不太懂你的意思,聽上去可真厲害。九賀,莫非你也是如此?”
直哉無言地盯着手裏的紙杯。然而北別府卻不依不饒,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我說,九賀,你在聽嗎?怎麽了,現在是孤獨模式麽?”
他再也克制不住心下的焦躁之情了。“煩死了,關你屁事啊!”
“好吓人喲。真是的,吼什麽吼,不就是随口問問嘛。老是這麽兇人會變醜的,難得你臉長得還不錯。”
“小直他家裏和我一樣。”千隼略帶窘迫地笑着說,“差不多該走了……更紗,你爸爸是不是快要來接你了?我先去歸還餐盤,然後到停車場把腳踏車取來。”
“好,那我們在門口等你。”
看見千隼那副擺明了故意留出空間讓他倆自行處理口角之争的樣子,直哉心裏更氣。走到門口後他專心研讀麥當勞的新品海報,看都不想看身旁的北別府,但始終覺得自己該講點什麽。不管怎麽說,他和千隼都認識那麽久了,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對方被這種沒有咒力又不懂禮數的母猴子給迷住。
“你和他之間不可能有好結果。”直哉咬着牙關,這句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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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怎樣?”
“難不成你是算命超準的占蔔師嗎?是的話就把營業執照取出來讓我過目下呀。”北別府牽動唇角,臉上浮現出的那一絲笑意辨不出是親切還是嘲弄,令人火大。“哪怕你是千隼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們倆之間的事情也無需你的批準吧。我又沒指望你給我們創造獨處機會,只不過要你保持漠不關心的态度而已。反正你不正是這種人嗎?就這一點而言我也是一樣的,所以非常了解……九賀你從來只覺得自己要說的話重要,對別人的事情根本沒興趣。”
“少啰裏啰嗦的。你這麽想給自己招惹麻煩的話,我随時可以讓你從世上消失。”
“哎,我是不知道你家裏有什麽背景,接受何種教育長大,日本屬于法治社會這點常識你總歸清楚吧。”北別府表情淡然地說,“若是讓千隼聽見你說了這種電視劇裏富豪少爺老媽一樣的臺詞,他會不高興的。”
“……”
直哉煩躁地一咂舌,咒術師必須遵循為庇護非術師所設的法令。其中第九條規定對非術師發動術式,以及故意導致死亡者将被視作詛咒師予以處刑。
無緣無故殺掉一名中學女生,就算是老爹也會責怪自己做事不經大腦,不配肩負下任當主的職責,更別提是否樂意給他收拾殘局了。
“那是我爸爸的車,有勞你告訴千隼我先走了。那麽從假期後返校起請務必無視我的存在哦,九賀。”
“你這個家夥——”
刷啦。
他還準備說點什麽,讓北別府學一學怎麽做女人的規矩,可她伸手進書包裏摸索,使似乎是包裝紙的東西發出聲響,有意蓋掉直哉的話。然後,北別府把一個紮好的小袋子塞到他手上。
“來,這個是謝禮。本來想烤蘇格蘭奶油酥餅送給千隼的,初次做不太成功,烤過頭了。不過仔細找找應該還有沒焦透的地方能吃。”
留下這句話和一袋烤焦的餅幹,北別府也沒有多費神确認他的反應,利落地轉身走開了。
其中一位當事人離場了,但還有另一位當事人他等着要與其好好談談。
把餅幹随手扔進垃圾桶,直哉思忖片刻,又從單肩書包裏摸了支鋼筆放進口袋,權當防身武器。他們倆拉拉扯扯三年又三年,像刺身和姜片一樣密不可分,深知千隼的秉性并不像他通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好脾氣,一旦意識到單靠語言溝通無法解決問題,這位平易近人的校園王子殿下便會毫不猶豫采取更為切實有效的方法,即動手揍人。
偏生兩人實力本在伯仲之間——拳腳功夫、速度耐力方面是直哉占上風,但和他認識這麽久,在大津又總是兩個人對練,千隼的反射神經漸漸能夠跟上投影咒法了,時不時還能預判自己設計好反擊路徑;而且雖然要承認這點很不甘,論咒力的儲備量和腕力都是千隼比較強,也先直哉一步已經打出過【黑閃】。自那之後千隼似乎摸到了咒術的核心,如今每次動起手來局面反而經常是他被對方壓制住。
他在麥當勞門口來回踱步,忙着腦內演練着萬一千隼決定動粗該怎麽全身而退呢,千隼的腳踏車适時滑行到直哉面前,撞飛了所有的思緒。
***
“你和北別府是認真的?”回去的路上,直哉突然問她。
“我好像不太懂這個問題。不如你先教教我,究竟怎樣才算認真?”
“當然是……會考慮未來的事情。”
“比如說什麽?”
她裝傻地反問道。在小少爺的印象裏肯定有覺得自己傻乎乎的成分,所以只要扮演好這樣的角色就不會被繼續追問下去。
直哉微微勾着眼睛,窺視着千隼的神情。
“如果你讨厭她,以後我不會再強拉她來三個人一起,但是小直偶爾也從我的角度出發考慮下好不好。對一個人抱有好感,會希望最重要的朋友能跟對方好好相處不是無需多說,自然而然的事情嗎?”
他以沉默應對,沒有為先前在快餐店的失禮道歉,不過倒也沒有繼續故作強勢,那副表情像是在翻修後變得陌生的家鄉街道迷了路似的。
“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最後直哉說,“反正和我沒關系。”
***
黃金周假期長達十天,基本沒有住宿生留在學生公寓,千隼和直哉也不例外。
他們并沒有回京都,而是搭乘列車來到北海道最東端的根室。一下車,混着鹹腥水産味道的海風撲面而來。
“這裏的大海也太臭了。”直哉對此大皺眉頭。
千隼無奈地請他暫且忍耐下:“趕海區域氣味肯定和度假的海水浴場不同啦。”
經常與直哉父親合作的輔助監督在港口接應他們,為兩人講述任務內容。
鲑魚出生于河裏,成長期先游向大海,最後再回歸原生的河川上游産卵。這種行為模式被稱為洄游。在北海道,漁民會選在鲑魚返鄉下卵前捕撈,九月至十月為漁獲旺季,這個時候捕撈上來的鲑魚被稱為“秋鲑”。
四月末到八月期間這裏的居民也會出海,打撈叫做“時鲑”的魚,也就是弄錯時機游到北海道來的鲑魚。然而最近這段日子出海捕魚的根室漁民竟無一人歸來。準确來說,是連人帶船消失了。鎮上的老人認定這是海神大人因他們過度捕撈的罪過而降下的神罰。
既然船都不見了,那麽船上的人大概也統統殒命了。
另外,燈塔的看守人作證表示前些日子觀測到近海水域出現了漩渦,把觀光游客搭乘的游艇卷了進去,卻沒有任何船只殘骸浮上水面。
“直毘人老爺說你們可以來到根室後再決定要不要進行這個任務。”輔助監督說,“由于案發現場位于海上,‘窗’所能搜集的情報有限,我們并不能确定引發漁船失蹤事件的咒靈強度評級。”
“要上嗎,小直?”千隼問,“為什麽你父親不自己來,當真只是為了讓我們體驗獨自出任務的感覺麽……”
“為什麽不上,難道你怕了?老頭子的事我不清楚,沒準就是他懶得大老遠跑到北地而已。”直哉說,“那邊那個,你懂船嗎?”問的是輔助監督。
“呃,這個……”
“派不上用場的垃圾,你可以滾了,‘帳’我們自己會記得下。”他把臉轉向好友,“走,先去買條船。”
千隼在後面跟上。“咦,原來你還會駕船啊?我都不知道。”
“去年暑假在沖繩旅游的時候開過水上摩托。”
“沖繩……說得我也想去了,但是去年爸爸只是帶我在鞍馬玩了一圈。話說我們身上帶的錢夠買船的麽?”
“連續發生了這麽多起神隐事件,不少船主肯定急着将船脫手。”在直哉看來能靠花錢解決的問題根本談不上問題。“還不夠的話,大不了寫張支票。”
***
用市價的一半購入了汽油機作動力的二手小艇後,由直哉駕駛小艇帶着千隼在近海水域來回兜了幾圈。海面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常。
“——或許那個咒靈吃夠了人,退到更遠的海域休養生息了。”
這是千隼的推理,他覺得很有幾分道理。既然留在近海也不會有任何進展,不如繼續把汽艇往東開。
這樣約莫開了三十海裏,傳聞中的漩渦總算出現,小艇的前進方向開始不受直哉控制。
“注意漩渦的中心,它就在那裏!”千隼一彈指,無數氣泡朝螺旋形水渦的中間處飛去。“準備好,對方的反擊要來喽。”
現身于海平面的是一只身匹白布,面部與章魚類似的咒靈。漩渦停止了,随之而來的是咒靈高亢到讓聽衆耳膜刺痛的叫聲。光是聽到這般聲音,就能知道千隼的式神給它帶來了多少痛楚。
直哉從船頭一躍而下。這只咒靈的攻擊手段之一似乎是以水為媒介制造食肉魚類外形的式神。但是憑借投影術式,直哉完全能輕松閃開那些刀劍般朝自己刺來的食人魚,甚至将其作為踏板朝本體前進。
我這邊的式神使可比你厲害多了。就算這樣告訴咒靈,恐怕對方也聽不懂吧。
他們一個近戰襲擊咒靈,一個遠程給對方疊Debuff,雙管齊下,沒過多久他就踩着咒靈召喚出的式神向前突進,直取咒靈首級。
什麽嘛,也不怎麽強。還以為老爹轉交給他們的是多棘手的事情呢。
然而游回汽艇,船上等待的千隼卻滿面愁緒。
“小直,我得跟你報告一個壞消息。”他說,“船的油箱被劍魚給刺穿了。”
***
已知兩人距離岸邊四十海裏,船上沒食物也沒水,同時油箱裏的汽油幾乎流光。坦白講,他們的汽艇已經化為了随波逐流的海上垃圾。眼下沒有大浪,接下來說不定船會往俄羅斯的方向漂去,但在抵達之前他們早就餓死了。由于頻發的海上失蹤案,基本不可能遇到出海捕蟹或打撈海帶的過路漁船。
試問,這兩人的幸存幾率為多少?
答案是接近于零。
日月星辰并不在乎渺小人類的生死,夜幕準時降臨。
“搞不好我們要死在這裏了。”他倆并肩躺船艙裏,只聽千隼輕聲說,“雖然想象過自己的末路很多次,但我還真沒有料到有這種路線。”
“你別說了行不行?”
無論如何,直哉終究只是個十四歲男孩。剝去家室姓名,此刻他無非一名漂泊于大洋的落難人。雖不信邪自己會栽在這裏,但到底心中憋悶不安。
“如果真的要死在一起,我倒是想聽聽小直臨終的肺腑之言會是什麽。”
“我一定會當上家主,然後活很久很久才死,遺言也只會是吩咐財産分配和指定繼承人。”直哉冷冷地說,“假如到時候你轉職成了律師,我的最後一句話就對你講。”
“那說定了。如果這次活下來了我保證自學司法,以後去考律師資格證。”
月亮升至天空中央時,直哉按捺不住了,将那個問題問出了口。
“喂,”他偏過頭去望向千隼,“你和北別府接過吻了嗎?”
“對哦,小直的初吻還沒給出去呢。”千隼也別過腦袋,和直哉面對面。他恍然大悟似的,竟然露出很認同的神色。
“所以到底是哪樣。親過了,還是沒有?”
可是那個傻瓜卻答非所問。“唉,我可不能眼睜睜坐視好朋友初吻還在就去死啊……雖然不算可愛的女孩子,要是你樂意,其實我也可以代勞。”
這個天馬行空的提議有如一發重型導彈,轟得直哉找不到東南西北,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怎麽樣,要不要試試看?”
那雙淡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讓人賞心悅目的臉上露出優等生五條千隼登臺領獎時一貫的笑容。
又來了,這種對誰都可以的溫柔微笑,這種随心所欲的施舍善心!直哉可是知道的,在白發少年完美的外表背後藏着極其危險,混淆視聽的東西。天才直哉絕不會被輕易蒙蔽。
但是出于某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他并沒有表現出拒絕,于是千隼便探過身子親了上來。
初次接吻是一種什麽體驗?
簡直太震撼了!嘴唇那麽軟,舌尖還會和他做游戲。千隼抽身離去時直哉甚至心下劃過失落,如同玻璃窗上的一點雨滴流淌出問號的痕跡。
有這種反應是否說明他是同性戀?人的戀心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直哉完全不明白啊。
會為此苦惱,他到底希望自己是,還是希望自己不是?
懷揣着無盡疑惑,直哉在綿延不絕的海浪聲中睡着了。
次日早上他就沒有為這個問題傷腦筋的餘裕了。醒來後口渴得厲害,直哉舔舔唇,發現嘴巴幹得連黏。就他這樣還算好的,千隼的情況則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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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生命的源泉。他們四面八方全是水,可惜海水無法直接飲用。一旦體內缺乏水分,生命就會變得非常脆弱。
沒有淡水常人平均能活三到四天。但是對于千隼的體質而言,超過十個小時未進水就是很要命的情況了。此刻,她身上出現了多種脫水症狀。
“再堅持一下,你親愛的悟大人應該就會找過來了。”直哉用沙啞的聲音說,“無下限術式不是可以做到瞬間移動嗎?獲救是一眨眼工夫的事情。”
千隼卻做不到效仿他的樂觀。
“騙人的吧,他會來嗎?小悟哥哥……是不是已經把我的事情忘了呢……”
“這什麽鬼稱呼,真惡心。”
好熱、好渴……不行,腦袋已經變得奇怪起來了。“好想吃茶泡飯,頂上有灑脆蘿蔔幹的那種。”她張開幹裂的嘴唇,喃喃自語。
“和庶民混跡久了,我看你就連口味也變得低劣了……”
***
沒過多久局勢忽然出現轉機。下雨了,而且是太陽雨。他們各自雙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下,兩個人都感覺好了些。
太陽再度向西落下時,雨停了。在甲板上遠眺的直哉走進船艙,催促千隼趕緊起身——“好像瞧見陸地了。”
千真萬确,她也看見了。海那頭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是森林。
他們再次啓動發動機,利用油箱底部最後的殘油朝陸地掉轉船頭。或許是兩人命不該絕,就連大海也在幫他們,汽艇耗盡燃料前成功搭上了往岸邊去的洋流。到了能看清樹木的距離,千隼和直哉決定棄船游回去。拼死游了差不多一小時,終于上岸了。
稍作休整後還得接着趕路。必須走去城鎮找個有電話的地方,通知輔助監督前來找他們。
“走吧。”直哉率先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白癡小直,平時總誇口自己是天才,卻不知道這時候要拉她一把。
“走不動啦,實在是一點力氣也沒了。”躺在滿是沙砬的無人海灘上,千隼氣若游絲地胡言亂語道,“我是一顆扇貝,小直來把我撿走吧。”
直哉用手耙了兩把濕淋淋貼着臉的頭發,嘴裏嘟囔着麻煩死了,然後背對她蹲下身子。
“上來。”他說,“敢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殺了你。”
禪院直哉背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森林裏。
十四歲少爺的肩膀也不是多麽寬闊,個子比自己還要矮上一點,卻比父親更加讓她安心。
“小直,小直。”
“又幹嘛?”
“到了鎮子上,打過電話後我們是不是還得等那人好久?”
“應該是吧,我估計這裏已經不是根室了。”
“那這段時間裏該幹點什麽好呢?”
“笨,這都不知道?當然是找家店吃腌蘿蔔茶泡飯。”
***
“假期裏我仔細考慮過,我們還是不要繼續交往了,抱歉。”
“沒問題啊,畢竟本來說好的就是先約會試試看。不過要是你願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理由呢?”
“我有喜歡的人了。”
“是特別喜歡的那種喜歡,喜歡到有時候會覺得哪怕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你們兩個也無所謂的程度嗎?”
“沒錯。是特別喜歡的那種喜歡,喜歡他到有時覺得就算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也沒關系。”
“那得恭喜你了。真好啊,這麽快就找到這樣的人了。”
“更紗也肯定會遇到的。”
“憑什麽你能這麽篤定,要是沒遇到怎麽辦?”
“絕對會遇到,因為你那麽可愛那麽耀眼,而且從來都不屑于說假話,是個傲慢但不失正直的人,比我強得多。”
“就算你拼命恭維我,以後我也不會再和你表白了哦!”
“我明白的,更紗。我們兩個都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