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走下鄉尋找哪有花香,鳥飛翔穿過這條小巷
走下鄉尋找哪有花香,鳥飛翔穿過這條小巷
“你有駕照嗎?”
“車的?”
“單引擎飛機的。”
“……沒有。”
“你傻啊,當然是在說車的。”
“哦,前段時間剛考出來。怎麽了?”
直哉就知道。有部車的話帶小孩會方便很多,像千隼這樣不願給別人添麻煩的性格,一到法定駕駛年齡果然會去考取駕駛證。
“最近我買了一臺車子,明天開着走吧。”
明天他們将前往青森縣的十和田市某個村莊周邊進行勘察。今年輔助監督的工作量加大了很多,高層不希望強大的咒靈落入夏油傑手中,因此頻繁派出人手巡查那些容易産生咒靈的地方,學校、醫院、流傳着民俗傳說的深山老林……接連兩名輔助監督死于十和田市這個村子後,高層決定指派兩名二級術士前往調查——直哉和千隼的等級自入學後便沒有變動過,對于評級這件事他們都不着急。二級術士接到的工作通常需要搭檔配合,升至一級後多數任務則會變為單獨出行。
“我來開車?”千隼指指自己,顯得有些困惑,“要讓輔助監督坐後座嗎?”
“他們也頂不上什麽用,不如不帶上算了。反正下帳和寫報告你也能做。”
“那還真要感謝你給我增加工作量……”
“就當是兜風。”
“好吧。”
在唯有實力至上的禪院家,天資不足的人打兒時起就會受到其他族人的精心“教導”。咒術師雲集的環境裏這類欺負可不止是筆記本被人胡亂塗寫,頭發被剪壞,貼身物品被扔掉,而是實打實的暴力行徑。如果直哉沒有千隼這個朋友打發時光,沒有離開家出來上學,或許他也會由于無聊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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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針對的人起初都是有反抗意識的,哪怕做不到有效的掙紮,眼底還是會透出不服氣的意思。可要是每天都被持續這麽對待,意識到現狀難以改變後慢慢地眼神就變了。首先是徹底放棄抵抗,接着很快連苦苦忍耐的精神也消失不見,僅僅是無望地、麻木地接受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他發現有時千隼會無意識流露出類似的神情,看起來仿佛電視劇裏疲憊不堪地翻越辦公樓屋頂圍欄的上班族一般。
是時候帶她出去散散心了。
“你說的車呢?”次日早上,千隼站在離京都校最近一家便利店的停車場裏問他。
“我讓家裏人把車過來,應該馬上就到了。”
五分鐘後,一輛醒目的明黃色Lotus Elise駛進了停車場。車子停在他倆面前,搖下的車窗裏露出甚一瞧不出情緒的臉。
“謝了,”直哉遞過去一張萬元鈔票,“給你回家的打車費。”
“型號就不說了,你非要買這種顏色的嗎?”甚一沒伸手接過,似乎不太高興,“剛才上渡月橋前警察非要我靠邊停下來,盤問了我好久。”
直哉把兩手一攤:“也許是警察覺得你看起來太可疑,和開的什麽車根本沒關系。”要怪就怪甚一滿臉兇相長得太像地痞打手了,直哉認為這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
***
方才有直哉的家人在場,她什麽都沒有說——這臺紮眼的車子到底算怎麽回事啊?開着蓮花跑車去青森縣的鄉下,簡直就跟古時候的大名出行一樣誇張嘛。
新手上路的千隼駕駛得十分謹慎,始終與前車保持着相當的車距,遇到集裝箱貨車也沒勇氣變道加速超車,幹脆跟在對方後面慢吞吞地開。不過直哉倒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急躁地催促她超車,千隼便心安理得将拉風的Lotus Elise開出老年人代步車的氣勢。
等到出了市區開上國道,過往車輛開始逐漸減少。進入鄉村後幾乎就沒有車流量了,千隼總算能找回一點從容,不知不覺越開越快。直哉把敞篷搖下來,她幹脆猛踩油門,一口氣加滿速度。發動機轟鳴的聲音響徹鼓膜,手握方向盤,頭發随風狂舞,餘光中絢爛樹影不斷掠過……這感覺就好像能抛下一切,去往任何地方。
要是真的能毫無顧忌地逃亡就好了——如果能和小直一起逃走更好。雖然帶上他肯定很麻煩,必須得容忍小少爺的各種要求,但千隼覺得自己可以應付得過來,不是什麽大問題。人總有這種時候……希望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哪怕什麽用也沒有。
唉,其實她也就是随便想想,畢竟直哉是絕不可能放棄禪院家當主的這個位置的。
***
臨行前輔助監督告訴千隼,該村今年因地方政府搭建水庫的計劃變得開始排擠外來人。一旦有了水壩,水流方向和溫度就會發生改變,河流中的動植物都将面臨全新環境,生存受到極大考驗,所以村裏人極力反對搭建水庫,不惜日日在河邊舉牌抗議幹擾施工進行。他們懷疑這個時間點從外邊來的游客實際上是政府的說客,要拿錢賄賂村民支持水庫計劃。沒人願意和穿黑西裝的輔助監督提供情報,生怕被其他人誤會成受了贓款打算通敵。
如今到達現場正如輔助監督所言,面對問話村裏的成年人大多三緘其口,不願同千隼細講。不過可能念在她穿着學生制服,面孔也年輕,村裏人只把她和直哉當成隔壁城鎮逃課出來閑逛的高中生,勸他們玩夠趕緊回家,回城的大巴到了下午五點就要停運了。
在村中心的公告板前停留了一會兒,終于勉強有了點收獲。十和田市兒童繪畫比賽的海報旁張貼着一張告示,提醒村民近期不要擅自靠近東部的森林——這個範圍實在太大了,有沒有辦法進一步縮小範圍呢?
好在這時候放學回家路上的孩子們彙集在零食鋪門口,給了千隼和零食鋪老板娘協商的靈感。
“這是你的車嗎?”
稚嫩的聲音促使千隼回過頭去,見放學後背着書包聚在零食鋪門口的小學生站在倚着車身的直哉對面。
“邊兒上玩去,少來煩我。”
直哉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企圖趕走這群孩子。鄉村長大的小孩不吃這一套,反而将他團團包圍,還取笑他的京都口音。
“啊哈哈,大哥哥說話腔調真好玩。”
“車子是另一個白頭發哥哥的。我剛剛看見了,是他開的車。”
“白癡,他是我的司機。”直哉不高興了,“有身份的人才不會自己開車。”
“哇,真酷。”
“這車肯定很貴。”
“大哥哥,拜托你讓我們坐坐吧。”
小孩們七嘴八舌,把車身摸得全是手指印,央求直哉道。
“我自己的車,憑什麽給你們白坐。”
“把咱家曬的柿餅送你好不好?”
“不要,柿幹我只吃産地伊那郡市田的。”
“那寶可夢卡牌呢?我有閃卡哦,很稀有的,班上同學想要我都不給換!”
“一整套游戲王的冠軍卡組還差不多。”跟千隼玩這個他從來就沒贏過,直哉總聲稱這是因為他的卡組不夠好。
“咦,游戲王是什麽啊……”
“大哥哥,城裏的男生都像你一樣戴耳釘嗎?我媽媽說只有女人才打耳洞。”
“那是你媽太老土啦。”
小孩散去後,零食鋪老板娘喂養的流浪貓又圍攏過來沖直哉讨吃的,被他兩三腳吓唬着踢散了,見狀老板娘吃了一驚。
“小貓們平時都相當怕人,今天是怎麽了?”
千隼認為,這多半是頭腦構造簡單的生物彼此間會相互吸引的緣故。
***
“有收獲?”他問抱着紙箱從零食鋪出來的千隼。
“多少算是吧。”
“接吻了嗎?“
“和誰?”
“店裏那個大嬸。”
“為什麽我要這麽做?”
“不然她怎麽突然那麽爽快願意開口了。”
“說得好像我是什麽接吻狂魔一樣……明明加上你一共也只和兩個人做過這件事而已。”另一個人是誰?哦,肯定是北別府。“買了點滞銷的糖果,老板娘就和我講了。”千隼說,“兩名輔助監督的屍體在東邊山林的小溪旁被獵戶發現後,前天有位村民夜裏和朋友打牌連輸幾把,說要去河邊抽根煙轉轉運,接着就失蹤了。朋友們懷疑他是為賴賬躲進了城裏,目前尚未報案。”
“那先去山裏的水源看看好了。”直哉随手翻看千隼懷裏的紙箱,裏面裝的是一種由兩塊糖片拼成的糖果,正中間位置上有一個小孔。他記得将圓孔正對前方,含住這種糖吹氣就會發出口哨般的聲音。“只有口哨糖?好歹挑點味道過得去的東西,買這種全是色素香精的零食做什麽。”
千隼并不理會他的抱怨,一邊往東面走一邊給路上碰到的小學生們分發糖果,催促他們早點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
“你很喜歡小孩?”直哉走在後面問她。
“不喜歡,責任太大了。”千隼答道,“假如孩子長大不幸成了連環殺手,被逮捕後全世界的人都會思考同一個問題,做父母是不是虐待過他。”
在水源附近排查了一番,沒有任何異樣的痕跡。
“先休息一下吧。我帶了飯團,要不要吃點?”
“你做的?”
“嗯。”
太陽還要一會兒才會下山,森林裏空氣清新,陽光和煦極了。他們找了塊沒有苔藓的地方席地而坐,千隼從背包裏拿出用保鮮膜包好的飯團和瓶裝涼茶遞給他,這感覺簡直就像在野餐。
小溪淙淙的林子裏确實很美,難怪村民會反對搭建水壩。
“發現了嗎?”千隼輕輕地問。
“啊。”直哉應了聲,“正盯着我們呢。”
說完他把手裏的塑料保鮮膜揉成團,往草叢裏一扔,然後閃身躲開從地面突出巨大的樹根。目睹別人随地亂扔垃圾就氣成這樣,今天要祓除的咒靈難道是園藝部部長麽?
“做得好,獎勵你一顆菠蘿味的。”
直哉伸手接住千隼抛來的一顆口哨糖。居然還被表揚了,這家夥以為自己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呢。
***
“要不我們換換。”千隼說,“真的不需要幫忙嗎,小直?”
“少啰嗦,在我身後做好輔助就行了!”
雖然他還在嘴硬,情況不容樂觀。面前的咒靈有一種攻擊手段發動條件和她的式神類似,需要造成傷口後侵入身體領域,如今直哉身上有好幾處傷被種下了附含咒力的種子,而這些種子竟然開始生長開花了,不知是吸收了鮮血還是咒力。眼見直哉應付對方越來越吃力,甚至不再使用投影咒法的樣子,估計是後者。
能把小直逼到這種地步實屬罕見。如果前來勘察的他們只有二級水準,恐怕早已喪命。不過因為直哉不準她上前插手,千隼便只是放出式神在一段距離外對咒靈的行動進行幹擾。
等到兩人被拉入領域,她決定直哉的逞強就到此為止了。
“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用這個,沒法保證對拼能贏啊。”面對拔地而起枯木組成的牢籠,千隼嘆了口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聖號。“領域展開,大赦靈薄獄。”
***
恢複意識時咒靈的蹤影已經消失了。一片漆黑唯有小小一片亮色,手機發出的光映照着一張新雪似的臉。千隼把身子蜷起來,兩手抱臂擱在膝蓋上,只有右手拇指偶爾動一動——她在玩貪吃蛇。
“醒了?”她沒看他,心思仍然在游戲上,“那些樹根好像不是具現化出來的,或許這裏是咒靈的出生地,所以某種程度上變成了生得領域的一部分。”
直哉指尖探向傷口,已經被簡單處理過包紮起來了。“不能打破出去嗎?”
“第一次使用領域,現在我的咒力耗盡了。”
“那就走出去。離施咒者越遠的樹種受到的影響就越小,盡頭的樹肯定很容易擊穿。”
***
走着走着,千隼的手機電池見了底,直哉的手機在方才的打鬥中報廢了。周遭恢複一片漆黑,他們只好摸索着樹根牆壁慢慢前進。
“我不太喜歡黑的地方呢。”千隼小聲說道。
得她這種病的患者有極高并發惡性腫瘤的風險,在做到能控制體內病毒濃度前父親定期帶她去醫院做磁共振成像,排查體內是否出現了病變。每一次躺在活動檢查床上被推進漆黑的儀器內部,那滋味就像等待死亡審判的降臨。
直哉默不作聲,擡手碰碰她的肩膀,令她驚訝地一顫,他肯定也察覺到了。那只手向下滑,然後和她的交握在一起。一片黑暗中只有男孩手上的溫度那麽鮮明。千隼将他的手抓得好緊好緊,仿佛是為了确實對方還在身邊。直哉好像也一點沒感覺到痛,任她這麽用力握着。
是什麽時候松開了彼此交握的手?踏入光亮處後就自然而然地松開了嗎,還是一直這樣走到了之前停車的地方?這後面的事千隼記不清了。浸潤在各色瑣事中的那一點青春萌動早已逐漸褪色,如今再度死灰複燃,卻迫使她不得不正視戀情盡頭的現實:禪院直哉的配偶必須是一名能夠孕育後代的女性,但千隼已經不想再扮演母親這個角色了。
教養弟弟時她也是有過快樂的。盡管如此,千隼在這個過程中非常明确地認識到:自己不願意成為一名真正的母親。
有其母必有其女,可能就像抛下她的母親和把弟弟丢給她的父親那樣,她也不具備為人父母的素質。非要背負養育小孩的責任的話,她應該會恨上迫使自己走上這條路的丈夫,說不定還會恨那個孩子。
與其坐視情意變成怨怼,不如就在這裏打住……
***
坐在駕駛位上,千隼剝開糖紙把口哨糖拿到眼前,像看望遠鏡一樣透過糖果中間的那個小洞朝副駕駛的位子望過去。快看,這就是她喜歡的人哦。
真奇妙,初次相遇的時候她對直哉一點兒也沒好感。那麽自以為是,嘴巴又那麽壞,簡直讨厭死了。同他保持來往無非是千隼覺得他很可憐——她不過是因為病毒的關系被人排斥,這個人卻是由于為人差勁而沒有朋友的,算起來比她還要凄慘呢——和比自己還悲哀的人在一起時,往往可以忘記自己的日子有多難熬。
直哉問她在做什麽,千隼透過口哨糖的小洞繼續看着他。
“我在施魔法,以後想見你的時候,任何時間透過這個圓孔望一眼都可以見到,因為這是魔法糖果。”她說。“使用化學添加劑的老零食自有它的好處,比如不管什麽時代如何變遷,味道依然不會改變。就算再過十年,吃着口哨糖的時候還是能憑這個味道回憶起和小直來十和田的時光,不是很棒嗎?”
只要含着糖果就能重溫這一天,多幸福啊。
“打我電話就行了,回京都再去買一支新手機。”直哉支着下巴扭頭看向窗外,她猜他是在掩飾難為情。“你找我的話,我肯定會接的。”
“等你當了家主會特別忙吧。”千隼笑了笑,把口哨糖送進嘴巴,果真好甜。其實不接她的來電也沒事,這樣就夠了。
已經足夠了……
真的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