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一月末寒假結束了,回到宿舍後她照例先檢查郵箱,從中發現一個來自青森縣的包裹。莫名所以地拆開來,裏面是一張獎狀,一塊做成獎章樣子的巧克力,以及一罐醬菜。
千隼完全把這件事忘了——去年秋天的時候,她把實琴的畫寄去十和田市參加當地的學前班組繪畫比賽。
獎狀上寫着二等獎的字樣,雖然只是小城市主辦的兒戲一般的比賽,毫無疑問有除她以外的人認可了弟弟的才能。千隼很高興,當天便和直哉在學校食堂分享了那罐千裏迢迢來自東北的醬菜。
“味道怎麽樣?”
直哉就着米飯吃了一口,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不緊不慢地說:“馬馬虎虎吧,還是千枚漬更爽口。”
“是嗎?”千隼對他的反應略感失望,“我覺得非常好吃啊。”
今年京都罕見的積雪極厚。已經買車差不多半年,換上雪胎後千隼也有信心在這種天氣開車出門了,周末帶實琴開車去鴨川河邊賞雪。弟弟不僅是第一次見到雪,也是第一次來到離家那麽遠的地方,踩着新年去神社做百度參拜後千隼給他買的有小花刺繡的鞋子,沿着鴨川噠噠地一路往前走。河堤上有給為游客畫肖象的畫像師,實琴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瞧,腳下步子越走越慢,最終站住不動了。
千隼陪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問:“想學畫畫嗎?”
弟弟仰頭看她,然後輕輕搖頭。“沒關系,不用麻煩姐姐。”
“為什麽?你明明想學的。”
“但是爸爸說……”
千隼打斷他。
“我會想辦法。”見實琴一臉不安,她笑着在他腦袋上拍了下,“小孩子不必考慮那麽多。”
當晚她和父親闡述了自己的計劃——如何用假身份為實琴注冊上繪畫班,如何确保不會被人察覺到他和五條家的關系;如果這些方案不能讓父親滿意,那麽她就先自己去學,學會了再教給弟弟。
父親盯着她看了良久。“我會叫收養實琴的人帶他去學畫畫。”
Advertisement
“……您要把他送走?”盡管早知會有這一天,千隼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我是五條家的咒術師,千隼,我得顧及很多事情。有悟大人在,如今我們表面上如日中天,地位連和高層關系緊密的加茂家也不能相争,這個局面不見得會一直這麽維持下去。近年日本境內的咒靈越來越多,從前一年都不能遇見幾個的特級也開始變得沒那麽罕見。繼續這麽下去總有一天世界會突然變樣,我有這種預感。當災禍發生悟大人肯定會出手阻止……假如他失敗死去,五條家的境遇又會如何呢?到了那個時候,你便是族內所有人的指望和依靠。實琴在這邊的世界不會幸福,不過要讓他幸福其實也很簡單啊,只要有人照顧他供他讀書不就好了?比起實琴,族人們才更需要你。”
男人自顧自講了有差不多一分鐘。
憑什麽她要替本家那些因為AIDS對自己避而遠之,過去還曾建議父親将她殺死在襁褓中的族人考慮?千隼不能這麽頂撞他,因此她只是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遇到怎樣的敵人,悟大人都不會落敗。”
父親放聲笑了,那是真正的開懷大笑。有什麽好笑的?
他抹掉笑出來的眼淚。“傳奇的亞歷山大大帝帶領馬其頓戰士侵略西亞擴張疆域,十三年間征服了五百多萬平方公裏的領土,未嘗有一次敗績。追随在他身後的士兵當時大概也相信自己的帝王是真正的戰神,絕不會倒下。然而年僅三十三歲亞歷山大就病逝在巴比倫……世事無常,必須時刻做好最壞的打算。”
由于想不到反駁他的話,千隼沉默了片刻才點頭表示明白。但她也沒有離開書房,引起了父親的疑惑。
“還有別的事要同我講嗎?”
“可否允許我來找實琴的領養人?很快我就要畢業了,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
父親恢複了笑容。“如果你非要接手那就去做吧,那是你的自由。我只要這樁事盡快了結就好。”
***
誠如父親所言,今年的咒靈數量确實超乎尋常的多,就連他們這樣就讀京都校的準畢業生都被派到千葉。一想到這就是最後兩人共同做任務的機會了,完成祓除後千隼沒有急着趕回家,而是問直哉:“去不去迪士尼樂園?”
本以為會被不以為然地數落“說什麽蠢話”,沒想到直哉看了眼電車時間表便随口答應道:“行啊,坐下班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
“人可能會很多。”他的态度那麽爽利,令千隼倒是忍不住想要反對。
“那地方什麽時候人少過?”
就這麽簡單?千隼驚訝極了,以至于來到樂園入口處時仍然覺得一切好不真實。不過當夢幻之地展現在眼前,傻子才去糾結真不真假不假。
“先去哪個項目比較好?原本覺得肯定要直沖星際旅行的,現在看看加勒比海盜也不錯。”翻閱着導覽宣傳冊,她再度犯了難。“去年是二十五周年開園——咦,迪士尼大飯店開業了?可是現在還不是飯點……不對,是不是非飯點的時候去才是聰明的做法?”
“總之先找個隊伍排上再說。”對迪士尼毫無興趣的直哉比她冷靜多了。
排隊時間比想象中的還要漫長,好在收拾行李來千葉時她拿上了任天堂DS,可以和直哉把頭湊在一起輪流玩《惡魔城》,過程并不難熬。這樣接連玩了幾個設施,游戲進度竟然都推了一小半。太陽快要下山,千隼開始感到焦灼。只能再玩一到兩個項目,之後看看游行和煙花秀,然後今天就宣告結束了。
沒能玩遍所有項目沒關系,畢竟以後也能來迪士尼,但是和直哉兩個人來這裏的機會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即使想要盡可能抓緊在一起的時光,事實卻是他們馬上就将離開夢幻樂園,回到現實裏去。眼看青春走到了終點,他們已經不是能随意揮霍時間的年紀,很快要分道揚镳,各為其主——直哉的主人的是他自己,她的主人則是父親和五條家。
不管心裏多麽難過都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夢幻樂園裏沒有悲傷這個字眼。千隼強扮歡喜,繼續和直哉為該怎麽打BOSS拌嘴。
“弱點好像是火屬性,要不要用炸彈試試。”
“有突刺技能就夠了。”
“別忘記二段跳,踩它一下就能無傷跳到身後。”
“啰嗦,我當然知道!”
看他那別扭的操作,千隼打算再說些什麽,突然察覺到一種的異樣的感官。是她的式神,而且就在很近的地方。順着那個方向望過去,頓時就明白了原因。
哦,是他呀。
身穿袈裟的年輕男人獨自坐在長椅上,正向坐在旋轉木馬上的一對小女孩揮手致意。
謝謝你,夏油傑。方才她還以為自己今天是笑不出來了。
***
“你去哪裏?”
眼見就要排到他們了,同行人毫無預兆地離開隊伍,直哉只能把掌機揣在手裏跟上去。
“嗨。好久不見,夏油前輩。”千隼在叛逃的詛咒師面前站定,語調輕快地打招呼道,“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您都變成端着爆米花和冰激淩在長椅上等女兒的爸爸角色了。”
夏油傑回以微笑,仿佛真的是畢業後遇到久違的校友似的。“确實有陣子沒見了,找我有什麽事嗎?”
“在這裏遇到彼此總歸是命運的安排,不如就來同您聊上幾句。近來萬事還順利嗎?聽說您這兩年來一直在搜集咒靈,我明白的,革新事業需要軍火儲備……至于資金,想必應該也有好好從您的教衆身上榨取。”
“所以你準備在這裏阻止我?周圍都是非咒術師,一不小心就會誤傷哦。我是無所謂,但是你沒法對他們不管不顧吧?”
千隼将手指比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在您傷害到游客之前,我的式神随時都能觸及到您的養女們。年紀那麽小的小姑娘,要是由于麻風病落下殘疾就不好了……千萬別誤會,我沒有拿她們的安危來威脅您的意思,若不是相信您作為前特級咒術師的能力,我也不必做這種以防萬一的下下策,畢竟悟大人明令禁止我幹涉您,以及您那個和家家酒游戲沒兩樣的教會。”
夏油傑沉默地看着她,直哉不明白千隼為什麽非要挑釁對方,做這種事根本得不到任何好處,不過也做好了随時出手反擊和拉上她逃跑的準備,他一心二用地繼續在掌機上攻克《惡魔城》,聽千隼往下講。
“有一點我始終不太明白,不知您能指教下我嗎——悟大人他明明不贊同您的所作所為,卻漠視那些教徒的非自然死亡,是不是抱着‘上當受騙的人也有過錯’的想法呢?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付出一點兒金錢就能輕松獲得救贖的好事,聽信花言巧語把自己托付給可疑的教會組織,這些人本身就不值得同情,因此死了也是自作自受……這樣一來是否就說得通了?真好啊,你們二人之間的情誼!真是叫人羨慕。”
“我不會和你在這裏動手。”夏油傑盯着遠處看了一陣,以笑容安撫那兩個在旋轉木馬上面露不安的女孩,用像是要和小孩子理論一般的柔和口吻對千隼說,“因為你不過是想要尋求關注罷了。”
***
夏油傑領着兩個女孩離去後直哉詢問她要不要再去玩別的項目,千隼搖搖頭,說是沒興趣了。
“該怎麽形容比較合适呢……現在大概是那種看着電影片尾的演職人員名單,猶豫究竟要離席退場,還是留下來等有沒有彩蛋的心情。”
從餐吧買來兩杯冰咖啡,千隼遞給他其中一杯。
“剛才你太莽撞了。”直哉沒忍住埋怨道。
“沒事的,真的發生什麽我也有信心不會輸。”
“就因為你有領域?”
他眯着眼睛審視她。
“你這是嫉妒了?”千隼反問他,“父親希望我盡快拿到一級的評級,然後繼續申請特級。”
“區區一級咒術師的評級,給我一周時間就能通過。”直哉不甘示弱,“領域很快也會練成的。”
“那你可要加油啦,反正我是不會留在原地等你的。”
“誰要求你等我了。”
“也對,你向來都很好強。但是變強這件事情到底要努力到什麽地步才夠……簡直像馬拉松賽一樣看不到盡頭啊。”
“至少也要超越悟的程度。”
千隼笑了,直哉以為她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立刻對她怒目而視。千隼連忙擺擺手,表示她并不是這個意思:“既然大家都認定悟大人肯定會是永遠的領跑者,那我就為後半程将要絕地反超的小直選手聲援吧。”
***
被人說了那樣的話,回到禪院家後直哉馬上投入到訓練中去。可是又不可能一天除了訓練什麽也不做,空閑的時候他就打開新買的手機,查看有沒有來自千隼的消息。
未讀信件數量依然是零。
之前誰都沒有仔細想過,關于友人變成他人的這回事。
畢業後雖然一直有在互通短信郵件,營造出一種今後也會通過這種方式保持往來的氛圍,然而只有文字遠遠不夠,不見面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們聊的盡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晚間的電視節目,最近看的書中比較有意思的,或者千隼發來一則YouTube搞笑視頻的鏈接,直哉看完後回複她一句“白癡”……各自的新生活反而是兩個人都下意識避免談論的。身處不同的勢力,無意中透露出某些情報可能會給對方帶來麻煩。沒過多久,他們的聊天頻率從每天都互發消息變成了一周一兩次,後來又變成了幾乎兩周才有一次。
他們的關系漸漸疏遠。
這不是很正常嗎?直哉不再是那個被家庭教師點評鋼琴曲目彈得缺乏情感而不服氣的男孩,千隼也不會往儲蓄罐裏一點一點地投入硬幣,只為攢夠錢後買下一個高達模型。
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是時候踏上屬于自己的道路。
直哉拒絕接受這樣的現狀。在他們之間難道就沒有更像樣的結局了嗎?他拿起手機,第十二次編輯短信(“能去見你嗎”),然後把打好的字全部删掉,重新輸入,不斷修改、删除,反反複複。
櫻花散盡後接下來就是梅雨季。坐在廊臺緣側上,他仰頭看雨水淅淅瀝瀝地墜落。雨從早下到晚,不是什麽傾盆大雨,只是無比單調地下個不停,将伸手觸及到所有東西都染上潮濕的氣息,這種天氣最讓直哉心裏煩躁,決定今天不去練武場了。
那做些什麽好呢?書架上沒有現在想要讀的;雖然有新買的游戲卡帶,一個人悶頭打只會覺得沒勁。或許可以去欺負欺負沒出息的小堂妹,但那也很無聊。
怎麽以前沒發現家裏居然是這麽無趣的地方?可能是因為他只有假期的時候在呆在家,那時候要做的是盡情休息,而不是日複一日在這裏生活。一旦休息時間結束了,他便會回學校去找千隼。
心頭一震,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對去找千隼用的是“回”這個字眼。
隔壁傳來在回廊上跑動發出的聲響。直哉朝那個方向走過去,停在院子裏的銀杏樹下側耳傾聽家中孩子追逐嬉鬧的聲音。哪怕是這樣的天氣,小孩子們總能找到消磨時間的把戲。吵死了,真是煩人。宛如為了響應直哉的怨氣,那聲音越來越遙遠,很快就消失了。他又仔細聽:周遭一片寂靜,自己依然是孤身一人。
躺在草稿箱許久的那條短信郵件最終發了出去。
——我要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