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答應我,無論疾病或健康,都要做差勁的爛人好嗎?
答應我,無論疾病或健康,都要做差勁的爛人好嗎?
秋天結束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天空和樹木看上去都很蕭索,或許這是專屬俳句詩人的物哀季節。千隼沒有感受這份詩意的餘裕,原因無他:詛咒師夏油傑在東京高專宣戰,預告他将在聖誕夜于東京新宿與京都兩地釋放數千只咒靈,并對它們下達【趕盡殺絕】的命令。
“……能夠集結到京都的咒術師大概二十多名,阿伊努的術士我也嘗試聯系過了,目前只有兩位回複了我。一位同意幫忙,另一名則說‘這是你們大和的事情,和我的民族沒關系’。”在電話裏,千隼向堂兄彙報道。
“這種人偶爾也會碰到呢。”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輕快,仿佛發動此次恐怖襲擊的家夥不是他學生時代以來的好朋友,冷靜得要命。“辛苦你了。”
“沒什麽辛苦的,都是我該做的份內事。”
一般話說到這裏,堂兄就該切斷電話了,可是今天他似乎還有事想和她說。“說起來,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前兩天有個家夥打電話給我打探你的動向。你猜猜是誰?”
“父親他給您添麻煩了吧,真是抱歉……”
“我告訴他,真着急小孩離家出走的話就報警去。”
“我今年都二十六歲了,警察絕對不會受理的。”
“所以說你現在在哪兒,有地方落腳嗎?”堂兄問,“到底出什麽問題了?”
“一切都好,住處也有。至于我和父親之間的事……講出來也盡是些喪氣話,不勞您費心了。”
“和哥哥撒嬌也是可以的哦,我會誇千隼好棒的。”
“這樣啊……”自己無意識流露出的這句感嘆聽起來既像是思念,又像是不知所措。“悟大人,可以問您一個有點無聊的問題嗎?”
“你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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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姐妹交流會那天的情形,不知您是否還記得——當時和您說的那部電影,後來您有去看嗎?”
“怎麽忽然間就懷舊起來了,是因為聖誕節要來了嗎?那部電影……嗯,還沒來得及看。等除夕夜的時候我們租碟片一起來看怎麽樣?我可以去京都找你。”
“不用了,我只是随口問問,沒有別的意思。”千隼笑了笑,心下竟然覺得釋然,“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畢竟您很忙嘛。”
***
四年前,父親與一個小規模咒術師家族出身的女子結婚了。
“要結婚也得等你的人生大事先定下後再說。身為父親,我的義務就是把你放在第一位。”
小時候千隼問父親會不會哪天有新媽媽,他倒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不過終究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眼看快五十歲的父親忽然覺得子嗣還是多些來的保險,匆匆定婚。然而不知是不是早年風流的報應,還是年紀擺在那裏實在力不從心,婚後竟始終一無所出。焦急的男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這份期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勸說千隼盡早做打算,別像他一樣錯過生育的最佳時間。
“——你和直哉不是關系向來不錯嗎,不妨去問問他怎麽想。爸爸雖然不希望你們成婚,僅僅傳承術式的話他還算是能優先考慮的人選。若能達成協議交給禪院家一個資質尚可的孩子,想來直毘人先生也會同意你們的結合。對我來說無論女孩還是男孩都很好。假如他們執意索要男丁,在這方面妥協下也未嘗不可。”
千隼只覺得惡心。不是因為父親建議她和直哉結合,而是因為他說得好像這件事就和牲口繁育一樣簡單。于是她離開了,一個月以來不曾回家。
***
“百鬼夜行”以夏油傑身死東京落下帷幕,那之後千隼便整日無所事事地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只靠電視和游戲機,宛如廢人一樣活着。因為是冬天,有時候甚至兩天才洗一次澡。對此直哉嫌棄萬分,時不時念叨自己怎麽就鬼迷心竅娶了個邋遢的懶婆娘。
“別管我了,我要把這六年來沒過的假期一口氣過完!”家裏蹲千隼理直氣壯地說。
“除夕家宴我必須去露個臉,可能晚點回來。”出門前直哉囑咐道,“跟超市訂的食材下午送到已經放進冰箱了,要吃速食的就去櫥櫃裏自己找。”
千隼拿起廚房大理石島臺上的收據看了看:“怎麽又買那麽多大蒜?上回買的三個全發芽了。”
“總比要做飯的時候找不到要好,我走了。”
看了一會兒綜藝節目,沒由來的特別想吃柚子。希望有和大蒜一并買了,說不定呢。千隼邊祈禱邊打開冰箱一頓翻找,果真有柚子。
嗯,不愧是小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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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個理由早退離席,從禪院家出來後直哉立刻往中京區趕。讓那家夥一個人守歲也太可憐了,沒辦法,還是去找她吧。反正這些年來也沒有人過問他周末的行蹤,可見自己對老頭子和家裏而言其實遠沒有那麽重要。
這個時間就別想在飯店買到年節菜了。直哉找了家車站附近的酒館買了燒鳥烤串和屠蘇酒,拎着打包袋往公寓的方向走。
“這是什麽?”他問。
“如你所見,是一只貓。”
“我是問你這玩意兒怎麽來的!”
“下午在樓下曬太陽時發現的。沒事別老賴在沙發上,有空就出去走走——這不是小直你說的嗎?”
直哉忍不住咂舌。“要養貓也不撿只漂亮點的回來。”不怪他挑剔,這只貓長了一雙沒睡醒似的惺忪小眼,鼻子上還有半塊黑色的斑,看起來簡直就像鼻屎挂在臉上沒擦幹淨。
“來,和小将打招呼。”千隼提着貓的腋下抱起來給他。“我已經和它簡單介紹過小直你了。”
這貓看着根本毫無大将風範,不過倒也還算乖巧,在直哉膝頭找位置趴下後緊接着蜷起了身子,仿佛認定今天就待這裏了。不知該評價不認生還是目中無人,但就是這點——
“這樣看還是挺可愛的。”他輕聲說。
“我就知道你們會相處得很好。”
千隼在手機上打着字,頭也不擡地說。真是物似主人形,渾然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也不想想他是為了誰才特意趕回來的?
“在和誰聊天啊。”
“是父親,他說……‘雖然不是這個季節的上生果子,還是想辦法找到和果子師傅做了當年慶祝你痊愈時吃的水無月,等你回家。’”
水無月是六月的別稱,也是一種京都傳統的和果子。對茶道或日式點心文化稍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六月被視作十二月中的折返點,舊歷年間人們會在六月一日舉行名為【夏越祓】的祭奠,吃和果子為順利度過的前半年慶祝消災解憂,同時祈盼未來半年平安順遂。名為水無月的和果子自古寓意着無病無災,以及在新的起點重新開始。
“拿來!”
由于直哉騰地站起來,小将受驚地跳開了。他抓過千隼的手機,打開餐桌旁的窗戶便往外扔。冷風吹在臉上,直哉眯着眼睛确認。手機落在花壇草叢裏,這下即便沒粉身碎骨肯定也用不了了。
“你做什麽啊?”千隼瞪了他一眼,攀着窗臺伸出腦袋往下看。
直哉抱着雙臂別過頭去:“吃飯時不許玩手機。”
“我不過是在告訴父親別再聯絡我,我要拉黑他了。”
“哼。”
“剛才高空抛物萬一砸到人怎麽辦?”
“我有記得瞄準沒人的地方。”
“別擔心,我不會回去的,咒術師的工作大概也不會做了。”千隼關上窗戶,坐回餐桌邊,開始用筷子把烤串上的雞肉從竹簽剔到碟子裏。“和你說哦……十年前,我曾經做過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
十年前在姐妹交流會上,她在遞給夏油傑的飲品裏藏入了HIV病毒的式神。如今十年的潛伏期條件已經滿足,又逢咒靈操使意圖發動無差別殺害非咒術師的恐怖襲擊,千隼判斷是時候觸發式神的效果了。
其實這樣也談不上能增添扭轉局勢的助力,畢竟AIDS并非急性病,哪怕體內病毒濃度極高,等到症狀真正嚴重起來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她并不指望這能對聖誕夜當天詛咒師的狀态産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有意思的事情發生在夏油傑死後。一旦病毒濃度達到了某個程度,死後室溫九小時內病毒依然會具備活性,不過九個小時也就是理論上的極限了。可是,哪怕是現在她也能依稀感應到式神仍存在于某個地方。
——夏油傑還活着。
“沒準就是悟把他放跑的,對外卻聲稱已經完成了處刑。”直哉漫不經心地伸出筷子去夾千隼剔好的雞肉。
“以我對悟大人的了解,真相恐怕不是這樣。唉,現在手機摔壞了,我還得親自跑去東京告訴他這件事。”
“死者為大,說了以後也許你的悟大人就不要你了。”
“沒關系,其實我不想做咒術師很久了,這個時機剛剛好……哎呀,被人發現我在脫離五條家後投奔了小直,搞不好會引發陰謀論呢——五條家勢必認定我背信棄義,要把我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但是禪院家可能也會把我當成心懷鬼胎的雙面間諜,這樣一來別人就會覺得小直要麽是打算勾結五條家謀反,要麽就是你太蠢太好騙,居然上了女人的當。哈哈哈,到時候我們就只能一起做無姓之人,浪跡天涯了。”
“怎麽沒有姓氏,在市役所不是已經登記過了麽?”他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逗弄靠在腳邊的小将。
千隼“咦”了一聲:“不做家主也無所謂了嗎?”
直哉聳聳肩。“那怎麽辦,我跟你再去辦理離婚?”
“哪有什麽‘我’和‘你’呀。從六年前起,早就只剩‘我們’了。”千隼笑了,“如果你非要離婚,那我當然得把你追回來,半夜潛入禪院家在你的院子裏彈吉他唱情歌,就這樣一直唱到你答應不離了為止。”
“如果你能現在給我唱一首,我就馬上立字據給你,如何?”
“我去拿吉他,小直你在這兒給我坐好等着!”
***
自己是受了父親的恩惠才活在這世界上的,這個道理她明白。可是該償還父親的,如今應該也償還得差不多了。
做咒術師也好,用任務報酬去做慈善也罷,她承認統統是為了得到別人的矚目,這些年來只是基于這種膚淺可笑的動機去行動的。一輩子都在等待父親歸家,等待堂兄想起她,等待自己被尊重、被感謝、被誇獎。夠了,對這樣的生活已經膩煩了,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如果誠心誠意地認錯,流着眼淚說兩句小悟哥哥求求你原諒我的這類鬼話,給夏油投毒這件事多半也能就此揭過,但是千隼寧可借這個機會離開。
她已經下定決心,今後再也不要和直哉以外的人産生聯系。無論怎麽看待她都無所謂,其他人的喜歡她也不想要。什麽好女兒、好班長、好家臣,這些爛俗角色千隼早就沒興趣扮演了。比起父親和堂兄,世界上還有更加重要的人需要自己。比起五條家的別院,中京區車站旁的頂層公寓才是真正的歸所,是她現在的家。
無論貧困還是富有,疾病或健康,順利或失意,都要像她所愛之人那樣做一個自私的家夥。哪怕發現路人奄奄一息倒在街頭也要當作沒看到地走過去;就算有人遭遇咒靈向她呼救也要斷然拒絕,請對方堅持下去等待專業人士趕來救援;如果父親不斷祈求自己回到他身邊,絕不會又被他拿廉價的甜言蜜語收買。
若是有人罵她不善、不義、不孝,那便擺出一副自己才最可憐最值得同情的嘴臉,哭出來給對方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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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千隼與直哉結為夫妻的第六個年頭。他們是最好的朋友,自七歲起就一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而今後也将繼續如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