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七章

朱厚炜拆開朱厚照的信箋,頗為驚詫地發覺他竟還有臉将此事告訴他,大意便是請朱厚炜從中斡旋,讓他們的姑母和表弟消氣,又道這王小姐頗有幾分膽色還識文斷字,和他從前厮混的那些鄉野婦人不同,也不似他明媒正娶的那些大家閨秀,此番他欠表弟的,已用官位來換了,自家弟弟對崔二一番癡心,崔二憑什麽一無所知地娶妻生子?此番正好攪了這場姻緣,日後再想個法子成了朱厚炜的好事……

朱厚炜的目光停留在那頁的最後幾行,一顆心仿佛被浸入冰水又放在油鍋上煎炸,只剩下朱厚照那不甚美觀的字跡在眼前飄蕩來去。

原來并非湊巧,竟然還有這麽一番原因……

原來是自己當時為圖方便不曾澄清的誤會害了他……

朱厚炜将信扔了,跌坐在椅上,前後兩世從未有過的愧悔和挫敗剎那間将他擊倒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人。

前世卷生卷死,自己孤家寡人也便罷了,那些有家有口的下屬,沒日沒夜地陪自己996、007,因疏于照顧家庭,好幾個都落得個妻離子散。

前世六親不認,那些有事請托自己的親朋故舊,大多數人為謀名利,可有沒有人是真的遇到了天大的困難想請自己出手相救,可自己卻愛惜羽毛袖手旁觀?

今生貴為皇子,能量愈大,權力愈大,打小因自己而被杖責甚至被杖斃的乳娘宮女,因主子觸怒張太後而被遷怒、幽閉冷宮的內侍,跟着自己離京去國的屬臣奴婢……

還有……因為自己跑腿而被奸污自盡的晏清,因自己一點私心、因皇兄一個誤會,科舉青雲之路盡斷,心上人被生生奪走,整個人生軌跡都被改變的崔骥征……

怪朱厚照?朱厚照是荒淫無度,可他畢竟只是個早早失去父親,來不及長大就背上千鈞重擔的少年,貪玩好色不喜拘束,他千錯萬錯,最錯的就是不該做這個皇帝,讓無數臣民和他自己的人生都成了一場悲劇。

怪劉瑾錢寧等奸宦佞臣?他們殘害忠良、倒行逆施,可這些人或因罪或因貧殘缺不全,淪為下賤的奴仆或娈寵,他們遭受的苦難、剝削和迫害,又該由誰來買單?

一直袖手旁觀、明哲保身的自己難道就沒有錯嗎?供養自己這麽個飽食終日的藩王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又需要淨身多少男子,豢養多少必将老死宮中的女子?

該怪的便是這制度,這充滿了剝削壓迫、落後專/制的制度,是這制度讓統治者變成冷血無情的邪神,讓附庸于統治者的精英階級成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讓最底層的百姓成了終日勞作的牛馬、任人宰割的豬羊、随意踐踏的蝼蟻。

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只有為數不多的統治者不那麽冷酷殘暴,于是便成了明君聖君;為數不多的精英階層不那麽欺上瞞下、唯利是圖,于是他們便成了賢臣名臣;為數不多的百姓或敢于揭竿而起、改朝換代,或因聰明才智、忠孝節義而留名青史。

正因鳳毛麟角,這樣的人才被稱為英雄。

朱厚炜出身名校,仕途順遂,也曾不可一世,可上輩子不曾明白的道理,盡數都在此生體悟。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的尋常人,得不到想要的,護不住在意的,目空一切卻又無力改變一切。

朱厚炜斜倚着椅背,用手遮住眼睛,從這一刻,他終于不再自得于擁有後世的科技文化知識,不再托大于知曉籠統的明代歷史,亦不再為自己多出三十餘年的人生閱歷、十年餘的官場經歷而沾沾自喜。

他必須打起精神來,才能為自己在意的人遮風避雨,一起有尊嚴地好好活下去。

強忍着憤怒,給朱厚照草草回了一封禮數周到卻不無冷淡的家書,朱厚炜提筆,一切寬慰歉疚都顯得如此蒼白,直到筆尖的墨在上好的澄心堂紙上洇出一個個墨點,他最終仍是未著一言。

最終,他仍是放下了筆,從一旁的條案上取出塊已雕了大半的玉,那玉質細膩溫潤、一看便是上佳的和田玉。先雍王營建王府,留下了不少江南來的工匠,其中便有玉雕師傅,朱厚炜此生用心鑽研機巧之術,對此自然也頗感興趣,便向那師傅紮紮實實學了兩年,他本就天資極高,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去年刻了一匹駿馬水洗随貢品一同送入京師,換來不少賞賜。

朱厚炜看着那玉沉思片刻,原先他想雕的是玉雕雙雁荷葉佩,現下卻硬生生地改了刀鋒。

蔚王府的燈竟亮了一夜。

第二日,錢寧如約而至,朱厚炜雖有些困倦,但仍是強撐着坐在主位上。他将吏部派來的大小官員連同蒯校尉等錦衣衛一并叫來,加上錢寧一行,将王府正堂坐得滿滿當當。

朱厚炜平常并不重口腹之欲,故而這席面也不過比尋常富戶略好些,勝在清淡可口。奉上的酒也是衡州當地自産的土酒,名曰麻姑獻壽,也別有一番鄉間野趣。

錢寧打量着朱厚炜,這十五六歲的親王果然如傳說中一般寡言少語,小小年紀便喜怒不形于色,讓人摸不清底細,“話說回來,為何今日未看到兩位長史?”

朱厚炜端着酒杯,愣了愣才想起回話,似乎已有些微醺,“千戶怕是有所不知,二位長史原先是小王在北書堂的先生,正是因無心功名利祿、只想專心治學,才随小王遠離京師。故而,這些熱鬧的筵席,二位先生是從不列席的。”

“那便好,下官還以為是瞧不起咱們錦衣衛這些粗人呢。”

朱厚炜蹙眉,“千戶不必妄自菲薄,有不少錦衣衛皆是進士及第,恐怕比小王還強上不少,先生們怎會瞧不起錦衣衛的弟兄們?”

錢寧趕緊笑着陪了酒,一雙細長的眼不懷好意,“唉,不是便好。還以為孫長史因其同科胡節,心有芥蒂,不肯相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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