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01

Chapter 01

楔子

秋風幽幽舐過城市。

川城被稱作橋都,重疊交錯的樓房望出去,橫跨兩岸的斜拉橋困住南北車輛,這座見證歲月興衰的橋,很老了。

房間內,祝初一正踮着腳,專心地挂窗簾,纖細手臂舉着挂鈎往上夠,沒分出心思欣賞晚霞,只聞到風裏寡淡的送別氣息。

她的臉小,兩頰嬰兒肥被時間要走,瘦得柔美,長睫在眼底投下陰影。認真的樣子娴靜,有二十來歲女孩沒有的淡,不是無趣,而是百轉千回後的優雅。

室內以白為主調,簡潔木質家具,她穿了件寬松白襯衣,跟這房間很配,平和,仿佛不會再起波瀾。

天光起了剎那變化,酡紅醉顏撕裂游離,本照在沙發上的影子漸漸加深,又變淺。

明天要結婚,書桌上有新的喜帖,是她手寫的,字跡工整,待墨跡幹後,覆在喜盒內側。喜糖歸婚慶公司策劃,自己沒花心思,無非拿叫得上牌子的糖果填充,作幸福的盼頭。

并不甜蜜,不像是剛領完證的新娘。

江景房,正對那座斜拉橋。

閻齊接她下班那天,她坐他車上,窗外的斜拉橋像把琴,撥動她的心弦。

五月栀子襲人,荒唐又戲劇化的兩年,刻骨噬心。那天晚風落,橋燈亮,她的心悄悄動了。

想起往事,祝初一嘴角泛笑。

此時初秋,薄風迎面而來,幾分蕭索的預兆,吹亂祝初一的及腰長發,燙了波浪卷,女人味甚濃。

挂好窗簾,她跳下飄窗,赤腳踩着木地板,最近在調理身體,受不得涼,趕緊取了拖鞋來穿。

天黑得晚,月亮出來了,太陽還未落下,天際火紅明豔。

大概是全年最後一次火燒雲,雲層壓近高樓,碩大雲朵鑲着鉛灰色的邊,透着隐隐火焰,像起了暗火,一朵連一朵,平鋪整個黃昏的天空,景象壯觀,像極季節的回光返照。

夕照徹底沒入,天光暗了一點,紫鳶色和芙蓉粉拼接的晚霞作最後的掙紮,似要多停留一陣,哪抵得住時間的控制,全迷糊成淡紫的朦胧光。

留不住的流雲,該放它走。

明天結婚的新娘,靜靜坐在新房,心裏一片塵埃落定的平靜。她将自己嫁給了安穩和合适。

煲了鲫魚湯,留在保溫桶裏。

她對婚姻無其他要求,處着舒服,會包容她,久了也不厭倦,忠貞的那種婚姻。就這麽過一生。

深藍聚攏,天空換上新濾鏡。入夜了。往後是無盡深廣的夜。亞熱帶退了白日餘溫的晚上,涼風擱屋子裏繞一圈,從物件到地板,冰沁透了。

大橋的燈熄滅了,城市睡了,月光滿窗。

白紗挂在窗前,拖了長長的尾,熨燙過了,簡約,溫順,跟牆壁顏色無異,更顯慘淡。關了燈,只剩模糊的影子。

晚間起風,陰恻恻的,降溫落雨的前兆。誰家窗戶沒關緊,狂風頑劣地卷了窗簾出去,在外牆癡纏,來回拍打,噗噗作響,像鴿子撲翅欲飛往遠方的動靜。

祝初一抱着柔軟的枕頭聽了會兒,嘴角挂着點不相幹的微笑,沒再管,翻個身,緩緩睡着了。

彎月升至天空正中,發着不怎麽奪目的光。

也許明天是個好天氣。

不管是不是,她都要結婚的。

01

祝初一去南國出差,身上沒帶夠現金。

當她不幸被抽查到,望着空蕩蕩的入境關口,傻眼了,被海關立即遣返。

閻齊拿着護照走貴賓通道,取下墨鏡,等蓋戳,無意張望,剛好旁觀了全程。

有溫香軟玉靠在他肩膀,半吃醋地問:“認識她?”

閻齊袖手旁觀,任女人給他戴上墨鏡,語意深長:“這年頭,那種不懂規矩的不多了。”

祝初一被限制在一個黑燈瞎火的小屋子裏,饑寒交迫地等了一晚上。

出發前王阗強調過這事,犯了最低級的錯誤,祝初一沒敢聯系他。

她和魏雅一起去的,不是第一回外派,怪自己沒長心眼,輕信了人,差旅費都在她那裏。認命點開購票軟件,給自己買了回程機票。

大概是魏雅提前給王阗透了消息,走出航站樓,他的車就停在路邊。臨時停靠點不許久留,祝初一趕緊鑽了進去。

王阗公私泾渭分明,和祝初一是老同學,十幾歲認識到現在,他了解祝初一,她不是對工作不負責的人。事情的脈絡,他猜得差不多了。

堵車的間隙,王阗側頭看她,末了還是什麽都沒說。

車穩穩停在祝初一樓下,王阗解了中控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放你一天假。”

沒有責怪和懷疑。

祝初一将翻譯資料上傳公盤,合上筆記本,還是忍不住問:“魏雅一個人能搞定嗎?會議時間挺長的,專有名詞也偏生。”

“你就別憂心了。跟她通過電話,在跟主辦方聚餐。你帶她那麽久,也該獨當一面了。”

後浪拍死老師傅。祝初一不是想不透其中心機,了然輕笑,“大學畢業我就進了這行,坐到這位置,用了六年。”

魏雅的手段太低級,過河拆橋。

好歹魏雅是自己女朋友,王阗下意識護短:“行了。事情已經解決了,作為老板,我以結果為導向。何況,這次錯不在她。”

多年情分打底,重話留給她自己琢磨。

祝初一還穿着出發時的黑襯衣,經過的煙味,塵埃味,都滞留在身上。

所有委屈被心倦抽盡,祝初一帶上自己所有的行李,“嗯,到底是我大意了。給公司帶來的損失,我盡力彌補。謝謝老板給我放假。”

王阗聽不慣她陰陽怪氣,可祝初一開了車門,上樓去了。

很喜歡趙雷唱的一句詞:狡猾的人,千百種笑。何時下山,記得帶上卓瑪刀。

她尚未修煉到家,面具和盔甲都不夠用,不具備欣賞長夜的能耐。只反複告誡自己,往後,莫再相信人。

-

三月中旬,祝初一到南荔參加某論壇會議,負責C組的陪同翻譯。

祝初一水土不服,吃完藥在酒店房間看資料。

筆記做到一半,收到續也的微信,“叮叮叮”好幾聲:

【救命啊祝老師,救救孩子。】

【倒黴蛋竟然是我自己。】

【印度口音的英文,我會死的。】

續也是祝初一帶的實習生。

祝初一念了幾小時稿子,喝完水潤嗓,發語音回他:

“讓你帶着逛園子,很難?”

續也直接打了電話過來,好一番求生。

晚上才到重頭戲,祝初一本該在酒店休息,但不願為難別人,答應幫他。

幸好景區游覽和晚宴有時間差,她頂多受點累。

續也感動得哭了,“祝老師,我送你兩顆南非鑽吧,反正家裏多,放魚缸裏也是放着,還晃眼睛。”

祝初一失笑,“好好熟悉嘉賓資料,別偷懶。”

她又交代幾句,把資料發他了。

PDF格式,白底黑字,其中一頁連張照片都沒有,信息簡單,有處被她拿Apple Pencil圈出:Yan Qi。

南荔常年處夏,祝初一領着客戶在澄湖觀光。

她其實從沒來過,臨時查了概況歷史。憑記憶端起這碗飯,算隐形福利。

湖泊廣闊似海,躺在春陽下發光。

祝初一讓Roll在回廊處休息,“我去給您買飲料,想喝什麽?”

聲音很軟,像流沁枯木的清泉,引得屏風後的人回頭。

卻剛好只看見她裙裾的最後一道擺,恍若煙雨青潭中一尾游散的魚。

祝初一走到半路,看到魏雅在跟人起争執。

見到祝初一,魏雅神色幾分慌,推開那人纏住腰間的手。

“你怎麽在這兒?”魏雅目光不善,捋了捋肩上的香奈兒鏈條。

祝初一抱着手,在蔭蔽下看她氣急敗壞,“這話該我問你。”

魏雅不知道祝初一聽見多少,幾步跑過去,把她拉進一間屋子,“別跟王阗亂說,我只是在要稿費欠款。”

祝初一真想給她一面鏡子,打量自己撒謊的嘴臉,“好自為之吧,除非己莫為。”

輕而厲的一句話,魏雅面色大駭,不依不饒地抓住祝初一的手臂,往後拖。

祝初一撥開她:“放開。”

相反的力博弈,體重輕的那方吃虧。

祝初一穿的三寸高跟,推攘之間,手肘碰到溫涼的器皿,她知道今天要糟。

“嘩啦。”

無暇玉瓷,連破碎的聲音都那麽動聽。

魏雅也呆住,迅速甩開祝初一的手,在人群圍過來前,離事發地很遠。擺明想推脫幹系。

安保人員很快趕到。展會陳列矜貴,據說是南邊運來的晚清古物。他們無法放祝初一走,駕起她就要送派出所。

祝初一暗罵流年不利。

崴那一下,腳腕輕微撕裂,實在站不起來。偏偏安保還在催,把她看作不速之客。

難堪,心慌,委屈,冤枉,Roll還在等她回去,祝初一抑制不住地胸口發悶,大腦有片刻眩暈。

“起來起來,裝什麽病。”安保斬亂麻,面目可憎。

周圍有游客拍照,一茬茬的指點,看笑話。

祝初一忍過那陣難受,狼狽出聲:“兇什麽,我還能長翅膀飛了。”

安保越發嫌祝初一惹了麻煩,拿巡邏棍敲她。

也許是漏電,或是別的原因,祝初一背脊刺麻,然後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

事發突然,她在睽睽探究下,失去語言組織功能,竟再找不到話辯駁。

“這麽對女孩子,就過分了。”

嘈嚷鼎沸裏,一道帶着笑意的年輕男聲,像支點,讓人莫名依靠。

閻齊白衣黑褲,手裏拎着同色系外套。

“多大點兒事,至于嗎?這只破杯子是從我家借出去的,我不追究,是不是就了了?”

信口開河,自然沒人相信。

閻齊朝身邊人點頭,有人把撥通的電話遞給安保,“問問你們周總就知道了。”

分把鐘後,得到證實和吩咐,安保不再為難祝初一。

閻齊攔住人,“不道個歉?”

祝初一頭發散亂,遮住她大半張臉,露出一點鼻尖示人。

她眼神寫滿息事寧人,閻齊揮揮手,讓安保滾了,身邊跟着的助理也機敏,疏散了人群。

他走近,半蹲,“要送你去醫院嗎?”

祝初一分明痛得額頭冒汗,沒握他的手,自顧自咬牙,站了起來。

她記得很清楚,此生跟閻齊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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