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6
Chapter 36
閻齊帶祝初一去了趟仙女鎮。
他當時在花架前糟蹋她買的花,無意問起:“仙女鎮開了處創意園,前幾天江淤送來兩張開幕式的票,去看看?”
沒察覺,自己的語氣是在哄她。羽施梁鬧那一幕,祝初一雖沒說什麽,肢體老在躲他。
川城住了三十年,祝初一沒好生逛過仙女山。她其實不愛旅行,這項愛好跟她無關,拍那幾張照片,還不如網上看觀光紀錄片,食宿都貴。
但既然閻齊主動提議,祝初一搶過他手裏的水壺,阻止他成為植物殺手,“什麽時候走?”
閻齊拔了拔一旁仙人掌的刺,“今天。”
“哦,那我去收行李。”
“快點啊,我先把車開出來,上回等你出門慢得要死。”
從市區開過去,單面五小時。城區開車精力集中,上了高速,路況單一,閻齊有點犯困。
“我們換着開吧。”祝初一說。
閻齊沒讓,把擋光板扯下,“太曬了,給我塗點你的防曬。”
祝初一拿出小金瓶,擠出兩個硬幣的大小,微微傾身,上手了。
路過一個彎,閻齊故意沒踩剎車,祝初一撲到他肩頭,嘴唇親到了他的耳垂。
閻齊看起來還挺吃虧,良家婦女受侵犯的表情:“我開車呢。”
祝初一薅了把他的頭發,“心機男。”
想了想,又去吻他的嘴角。
“你這樣就很好,誠實。”閻齊說。
祝初一捏着防曬霜的蓋子,“你這次回來待多久?”
閻齊四兩撥千斤:“你想我陪你多久?”
“誰管你啊。”
“你要不要來管我?”
他說話就這樣,永遠不給确定答案,要人猜。
“不,我沒空。”
閻齊看她在錄視頻,“真打算當網紅了?”
“副業懂不懂,我這職業,手停嘴停,沒收入就沒安全感。”
“你不說不急找工作嗎?”
“自由職業一年多了,還是想去辦公室,作息也規律很多。”
“我沒在家的時候你是不是天亮才睡,工作多還是害怕?”
“你沒給我安全感,房子倒挺安全。”
“這麽怨我?平時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還以為你不在乎。”
“怕打擾你。”
閻齊突然想到致命一點:“你不會懷疑,我出差都在找其他女人吧。”
祝初一看着窗外,不說話了。
“我發誓,可真冤枉,跟你在一起後身心都幹淨。”
祝初一被逗笑:“你換了衣服回來,我怎麽知道?”
“過分了,我記得存糧爆滿,哭得很崩潰的是你啊。”
開到最近的服務區,離景區還有十九公裏。
服務區食鋪選擇有限,祝初一買了兩個漢堡,兩杯可樂。
閻齊皺着眉:“淨吃垃圾食品。”
做作。不知道是誰,看電視必吃辣條薯片,祝初一說:“你先吃一口,附近沒其他吃的了。”
閻齊咬着煙,“不要,你想長胖別拉上我。”
祝初一撕了一塊雞肉,“我喂你,好不好?”
撒嬌了這是,千載難逢,閻齊就着她的手低頭,聽話地吃了,“太幹。”
祝初一也覺得自己沒把他照顧好,“早知道就烤點面包出來了。”
閻齊拿過他那份漢堡,兩下啃了,又吸可樂,“下次。”
開到仙女鎮已是下午五點,因為臨時起意,住宿緊俏,倆人随便找了家農家樂住。
鎮上夜生活豐富,大排檔烈火烹油,貨車拉着新摘水果。
“買個榴蓮,回去給你開盲盒玩兒。”
“閻總,你怎麽有種賭徒的心理?”
“廢話多,提着。”
人間煙火最鼎盛,閻齊拉着祝初一散步。
創意園開幕當天,場地布置盡心,深紫花海開啓儀式,請來了著名影星和鋼琴家。
閻齊和祝初一默契地選了白衣出席。
祝初一穿極簡蕾絲連衣裙,寬吊帶,略帶魚尾的款,仙飒拖地。閻齊的襯衫極有設計感,麻料,寬松,上身有幾分仙風道骨,偏他留寸頭,頸後有紋身,那股邪欲氣質萬裏獨一。
俊男美女惹眼,有官方的鏡頭掃來,拍了兩張。
祝初一舉着手機,見到偶像很開心,散場後檢查照片有沒有拍好。
“徐影帝就坐那兒不動,我可以笑一集。”
閻齊正牽她坐上小火車,淡瞥她一眼。
早知這樣就不帶她來了。
祝初一瞪回去:“我又沒說錯。”
入口是群山,山頭白霧袅袅,慵懶詩意,高聳蒼綠的主山峰像一道屏障,與連綿青山相連,橫斷上空的蔚藍。
園內各種藝術品不少,小火車上配有講解員。
閻總對前半段景點不敢興趣,冷着臉,就差結冰了。
祝初一沒注意他的情緒,一路都在拍照。
閻齊怕她摔出去,摟着她的腰,“小心點。”
所以從講解員的視角,閻齊是不受重視的怨夫。
“有什麽好看的?”閻齊憋不住了,幽幽地問。
祝初一頭也沒回:“好看啊。”
閻齊氣得想死。
真有她的,一個鏡頭都不給他。
講解員都看在眼裏,她磕到了,保持甜美微笑。
“最後一站,心跳博物館,法國藝術家克裏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的創意,08年起,他開始創建全球檔案庫,用來記錄不同國家的心跳。”
祝初一逛了半天有點餓了,不太想去。
這種景點向來是情侶必争之地,他倆去,總感覺哪裏不對。愛如果是單向執着,就很辜負愛的本身。
閻齊卻聽得很認真,“停吧。”
心跳博物館是最偏僻的一個館。
旁邊是夏季蒼翠的大峽谷,空靈,回響震蕩。
他們是首批游客,無需等候。
門口有面白色石牆,中英文對照的簡介。
出于專業敏感,祝初一自然而然被吸引。
上面寫着:
“随着時間推移,這座心跳博物館應該成為人們的朝聖地,因為在這裏,人們可紀念所愛之人。這些心跳聲将脫離心髒載體,以特有的形式保存下來,同時也能作為紀念,永遠銘記逝去之人。”
紀念。這大概是全世界最鮮活的紀念。
閻齊牽着祝初一,看小朋友似地,很操心,“別走丢了,跟上。”
祝初一終于關上相機,“哦。”
小路進去,頭頂是藤蔓搭建的樹穹,像鄉間婚禮的序曲。
大樹祝福每對牽手的愛侶。
兩邊梧桐高大,枝葉繁茂,樹幹綁着擴音器,播放着陌生的心跳,擲地有聲,不知是誰的,是否還在人世,不知有無人想念。
“咚,咚,咚。”
跟煙花炸裂午夜的聲音相似。
白色大門打開,錄制室安靜,大廳有臺式電腦,可供人們查找博物館裏的心跳記錄,最裏面是三個小房間,用作錄制心跳。
“閻總,這邊請。”
閻齊沒繼續,回過頭,摟住四處打量的祝初一,深深吻下去,預謀已久地,吻了下去。
當着所有工作人員。
“唔...”
滾燙炙熱,一如川城夏季。
祝初一心跳得很快,在靜悄悄的地方,尤其清晰。
閻齊歪頭跟祝初一耳語,氣音呢喃:“我知道了。”
你明明很喜歡我。
祝初一耳朵都紅了。
她剛才忘記靠近他的胸膛。不然,她就可以說,你也是。
閻齊在祝初一無可辯駁的失語裏,嘗到了苦盡甘來的誠實。
給閻齊錄制心跳的工作人員是個女孩,戴口罩,穿白色制服,跟他介紹:“請把聽診器放在胸膛上,心跳錄制時間大約一分鐘,期間不要說話,不要咳嗽,錄制完畢,可自己命名這段心跳。”
“嗯。”閻齊照做,眼神看着她,“這樣嗎?”
工作人員目光閃了下,開始調試設備,“是的,請不要說話。”
閻齊盯着屏幕,無端想起剛才的吻。
曲線有了起伏。他看見自己的心,蕩氣回腸地波動。
只為一人。
耳機裏也是,強烈又蓬勃。
這一年多,過得細水長流。他們好像從來沒吵過架,她那個性,吵不起來,頂多就是不理他,躲起來自我消化。她是很能自洽的人,不愛找麻煩,不矯情,很倔。很多事,自己死扛。
某種層面上,他們很像。他從沒仔細了解過她的過往,只要了她。不知她怎麽會習慣一個人,上一個愛人是怎麽離開她的。她對物質幾乎沒有過多要求。為她的獨立心動,近乎本能地想要保護她。
不知緣由,最為致命。
其實早就知道的,早該領悟的:除了愛,他從不曾将任何人特殊化。
眼見為實,耳聽為真,終于逃無可逃。
閻齊無聲笑了起來,眼角有幾條溫和皺紋。現在回頭,她還在門外,會不會太晚。
一分鐘過去,工作人員問:“請問您要用什麽名字命名?提示您一下,這個名字将用來在系統裏搜索心跳。一般都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方便以後自己或者親人朋友搜索。”
閻齊合着手,沉默。
人間妄想般的男人,微低頭,似在做此生最重要的決定。想到什麽了,眼眶有點紅。
工作人員不敢催,數分鐘後,聽到男人說了三個字,忍不住心間一顫。
确認偏旁部首,工作人員專心自己的工作,在鍵盤上一字不差敲下來,保存音頻,後臺上傳至系統,輸上日期。
以後沒人能搜到這段心跳吧。
好想知道,讓他亂了方寸的是誰。
薄如蟬翼的三個字,不知要說給誰聽。爛俗平常又驚心神聖,不知被世間多少癡男怨女複述。
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如同跟神父傾訴痛楚秘密,如同在看不見的地方跟誰告白:
【我愛她】。
世人只記姓名,望你記住我心意。
-
園區往南的山上,有座寺廟。
傍晚,黃昏深濃,一群小和尚在前面走,排着隊,很守規矩。
最小那個和尚,不過三四歲,紮個沖天辮,從祝初一身邊路過時,拌到階梯,摔了一跤,摔得四仰八叉。
祝初一“唉”了聲,俯身把小和尚抱起來。
小和尚沒哭,害羞地笑,道了謝跑了。
閻齊在旁邊輕笑:“這麽小的孩子也能出家?爸媽怎麽想的?”
祝初一若有所思,想了會兒,仰起頭要說話。
閻齊卻早已移開眼。
祝初一再不說什麽。
晚上祝初一接到于冬聽電話時,正氣喘不勻。
祝初一推開閻齊,走到窗邊接,開了外放,套上睡衣。
閻齊斜躺着抽煙,也在旁邊聽着。
“聽聽姐。”
于冬聽辦事永遠不拖泥帶水,“小初,我手裏有個項目,偶爾需要外派,感興趣的話,我們好生聊聊。但這次不能以兼職方式,得乖乖辦入職手續。”
祝初一其實一直想進她的公司,就怕被嫌棄學歷,沒敢開口,這會兒銜着橄榄枝,自然開心,“好呀,我明天回來。”
“嗯,先不跟你說了,忙呢。”
電話挂斷,祝初一心裏有了譜。
閻齊也掐了煙。縱過欲,話仍黏糊:“小初,聽岔了還以為叫小豬呢。你睡着了,确實像豬,怎麽親,親哪兒都不醒。”
祝初一回到床上,咬閻齊的嘴:“你能說人話嗎?”
床單又亂得不成樣子了。
喜歡他嗎?
喜歡啊,很喜歡。
我喜歡你的留白,在拂曉的盡頭。不是東方既白的魚肚白,不是初雪覆巢的慈悲白。是你在風裏點的油燈燃盡,風嚎靈哭,大地顫栗尖叫,時間翻過我,猶如翻過書頁的那種白。
-
回程路上異常沉默。
閻齊伸手探祝初一的額頭,她有點心不在焉。
祝初一也不知自己犯了哪種執拗,明知去路是絕,偏要以身試險。
或許那晚她進了他的房間,早已萬劫不複。
回到市區,晚上十點了。
祝初一讓閻齊送她回扶竹路。
車停下,窗外不再是煙霧和鐘聲,是髒亂的街道和煙熏火燎的燒烤攤。
七月天氣悶熱得很,人無端地急躁。
一道閃電扯亮了半邊天,快要下暴雨,雷聲低吼。
祝初一手裏出了汗,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說:“閻齊,我們斷了吧。一年的時間也夠了,難不成還能一直這樣。”
她說完,按下一點車窗透氣,心跳太急,快要出賣心事,急需清涼的風。
她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七月的風撩得人愈加煩悶。
祝初一選擇以退為進。完全不知道破釜沉舟後,有沒有上岸的運氣。
她有養活自己的能耐,工作穩定,收入可觀,也想再愛一回人,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機會。
閻齊打住笑意,眼裏沒有情緒,“發生什麽事了?這麽突然。”
一直想嘗嘗他的煙是什麽味道,祝初一拿過來淺淺吸了一口,學他的樣子吐出來,嗆着了,嗆那兩聲,剛好藏住她的本意,聽起來落月書燈,“不然呢,你想繼續嗎?以這樣的關系繼續嗎?”
她在試探。
煙霧剎時在車內蔓開,看不清人臉。
祝初一把決定權交到閻齊手裏,就賭這一次,他會不會剛好也愛她。今晚雲焦霧灼,适宜私定終生。
他們的關系于她,始于排遣陪伴,好感無法僭越真心,始終隔了堵無形牆。
她要砸了這牆,真心實意朝他走去。
她三十歲了,貪戀一份誠摯感情。一個人如果對另一個人動了情,那人的一切都想據為己有。
是自己貪心了。起初多簡單,只想深夜有人給她倒杯水。
但閻齊沒有阻止,仿佛正有此意,并不反對,順着她說:“好,斷了。”
“轟隆”一聲,傾盆雨水砸在車頂,清脆利落,像一個個終于被打開的心事。
“我喜歡你。”祝初一突然說。
他永遠不知道這是怎樣颠覆的勇氣。
從前。敷衍,冷漠,随意,那些故作無情的态度通通與他們有關。
現在不是了。
因為愛讓一切矛盾,愛是索要被愛的本能。
閻齊說:“你這就有點矛盾了,喜歡我還要跟我斷了?”
祝初一想起續也的話,他當時含糊其辭,委婉地提起了閻齊,說他那種人,浪慣了,愛情,婚姻,想都不要想,祝老師你要小心啊,不要輕易淪陷。
祝初一說:“你記不記得我給你分享過一個黃昏,去年的十一月,城市上空有抹很淡的粉,很淺很淺的顏色,等拍下來給你發過去,再去看,已經看不到了。跟你分享這些,我覺得很幸運,因為這座城市這麽多人,只有我們看見了。”
閻齊明白她想說什麽。
如果他肯轉過頭來,祝初一會發現,他眼裏的掙紮。
可他沒有。
閻齊太知道祝初一要什麽了,“如果你想要尋常意義上的情侶關系,我沒法答應你了。”
當初他要好好在一起,是她誤會了。
這一年,或許是他能給出的最大時限。左右不過一個名分,她明不明白無所謂,因為結局一樣,不如順水推舟,到此為止吧。
“那是你曾經問過我的問題,我給你答案。”祝初一再次強調:“喜歡,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閻齊愣住,最終搖了搖頭,說:“那對不住了,你要想的,我給不了。”
祝初一咽了下喉,忍住淚水,“為什麽?”
“就當希望你開心吧。你太容易不開心了。”閻齊補充說:“你聽說過犬羚嗎,不知道的話,去百度一下。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你,你挺像它的:大眼睛,長睫毛,遇到天敵時不敢正面怼,只敢逃跑。又乖又慫。你說,像不像你?”
他實在太過了解她。
祝初一就是不争的個性,不願跟人起沖突,也不想搶。甚至到現在她也只是表達自己的情感,都不敢問一句: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她想,他們是該分開了,無關其他,因為各自看得太明白。
祝初一正對着車上的冷風口,她的手指被吹得冰冷,“最後一個問題。”
閻齊像往日給她解答懸疑片疑點那樣,準許她提問,“嗯。”
祝初一帶了點鼻音地說:“所有分手的女人,你都會送房子嗎?”
閻齊沒答,但也沒否認。
祝初一笑着點頭,“好,我明白了。扶竹路那套産權算我欠你的,如果傳聞是真的,那我先自作多情地告訴你,我不喜歡臨澗堂,你不要送我,我不會要的。管你往後送給誰,我不要。”
我不想要成為某種補償。
好遺憾,活不成你的終點。
閻齊忽然去看她,“你不會哭了吧?”
“沒有。”祝初一吸了吸鼻子,“感冒了,睡一覺就好。春節那次是我說不要和你正式在一起的,我現在後悔了,但好像也晚了。你不用覺得抱歉。往後我會過得很好的。”
看清自己的心,鼓足勇氣,如履薄冰走向他,還是被拒絕了。
她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閻齊卻在祝初一下車前叫住了她。
祝初一疑惑地看向閻齊。
閻齊側過頭,眼裏多了詢問,那是期待秘密被發現的決然,“你現在跟我分手,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祝初一抿唇,垂眸,否認地說:“沒有。就當我誤以為你也喜歡我,犯了一次傻吧,因為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她說謊了,她明明都知道,還是不敢。閻齊失望地笑,“所以祝老師還是太純粹了,我這樣的,确實不配。以後自己一個人住要注意安全。”
原來祝初一期待已久,還是沒有等到一個好結果,“閻齊,你下次不喜歡誰,別去接她下班、吃飯,也別帶她去旅行,不然她會誤會你也是真心的。”
閻齊接受批評,“我知道了。很晚了,你上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