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Chapter 38
Chapter 38
淩晨,祝初一做了個夢,抽泣着哭醒了。
夢裏是小學時的她,因為沒錢買運動鞋,被體育老師喊到操場邊罰站。小小的她承受着辱罵和委屈。
醒來才知翻身壓到了心髒,枕頭一串淚珠,像生鏽的雨水,仍記得那種茫然的委屈:舉目無親,無遮無攔的難堪,那些落在腳底的樹影都是惡意嘲笑。
她手臂捂住眼睛,肩頭顫動,低低地哭。
一個人的房間真好啊,她不必為傷心找借口。
哭完,鬧鈴剛好響。她起床洗漱,準備上班。
于冬聽在微信裏提醒她簽證事宜。利茲高階進修課,公司唯二的公費名額,她為自己贏來一個機會。
不能崩潰,管理好情緒。因為沒有可以治愈她的人。
閻齊也在這清晨早醒。
川城換季,冷雨澆潑城市,涼風哐哐吹了半宿。
小腿像結了冰,泡在湖底,透入骨髓的寒,僵硬如一支樹桠,快要陳腐。
胸口的汗将紗織睡衣浸透。
他在忍痛。
攤在床頭,點了一支煙。
霧起的時候,他在不見光的卧室,撥開一個人的對話框。
她不在,他還穿着她買的睡衣。
對話還留在上月。
Y:【在幹嘛?】
YAN:【音樂劇還不要去聽?】
Y:【什麽時候?】
YAN:【十二月三十一,跨年夜。】
Y:【好呀。】
YAN:【那我讓林至舫搶票。】
Y:【還要搶票,這次沒你前女友送VIP?】
YAN:【那不是我前女友。】
YAN:【你想看VIP?】
閻齊都快忘了這件事。
再忍一忍,忍過這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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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初一在離家前,接到于冬聽的電話。
“小初,你家離中醫院是不是挺近的?”
“嗯,怎麽了?”
“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取下藥?”
“可以啊,具體信息發我微信吧。”
“太好了,謝謝謝謝謝謝。”
祝初一笑開,“客氣。”
祝初一打車到醫院,還有兩百米的時候,突然堵了起來。
天在落小雨,淅瀝,滴個沒完。
“師傅,靠邊停吧。”
“不好意思哦,可能前面發生了擦挂。”
“沒事。”
祝初一路過其中一輛白色奔馳,無意看了眼。
喬繼晖先認出祝初一,喊了她的名字。
“喬...你怎麽在這?”
喬繼晖舉着手機,眉宇焦灼,“帶孩子來看病,被追了尾。”
祝初一往後座看去,阿不小臉紅撲撲,抱着靠枕,很難受的樣子。
喬繼晖說:“你也要去醫院?”
祝初一說:“嗯。”
喬繼晖說:“初一,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保險公司正趕過來定損,你能不能...帶阿不先去挂號?”
祝初一想起闵甜那張“是個人都想勾引她老公”的臉,“她媽媽呢?”
“去廈門看畫展了。”
“如果你為難的話,就算了。”
祝初一抿了抿唇,看到阿不的小手,攥得很緊,一時心軟。
“好。”
祝初一抱起阿不,摸了摸她的額頭,“這麽燙?”
喬繼晖掐着腰,眼裏閃過自責,“保姆忘了關窗,遭了涼。”
祝初一說:“我先帶她進去。”
喬繼晖說:“好,你手機號多少?”
祝初一想不出婉拒的折中辦法,只好說了。
喬繼晖雙手合着手機,“謝謝,初一,真的謝謝。我這兒頂多半小時,麻煩你了。”
祝初一替阿不擋着風,“你快點來。”
閻齊在醫院挂完號,轉身,一眼就看到祝初一。
猝不及防。
淺綠長大衣,深棕短靴,正小跑過來,頭發有些亂。
祝初一倒沒注意他,去櫃臺排隊,還好私立醫院并不擁擠,過程輕松。
閻齊在她按電梯時,搶在她前頭,選中上鍵。
祝初一覺得那根手指有些熟悉,擡眼,果然是閻齊。
那張臉仿佛從心裏走了出來,有溫度,有呼吸,還有,戲谑的笑。
閻齊的視線點了下阿不,逗祝初一:“才幾天啊,你就當媽了?”
胡說八道。
祝初一沒來得及辯駁,阿不率先哭了起來。
“哇”地一聲,清脆,嘹亮,掙紮人販子的那種恐懼。
“......”祝初一拍了拍她的背,低哄。
阿不聲音有點奶,抽泣着說:“姐姐,這個大叔長得好可怕啊。”
小孩子其實半懂不懂,只因看到了閻齊的紋身。
大叔。
可怕。
閻齊大概第一次被這樣評價長相。
祝初一沒理閻齊,懷裏抱着阿不,覺得心裏沒那麽空,心跳适可而止。
閻齊跟着走進電梯,“祝初一,問你話呢,這小孩兒誰啊。”
他挨得太近,祝初一能聞到她送的香水,喬治勳爵的悲劇。
“關你什麽事。”祝初一淡淡地說。
有點兒脾氣,閻齊把挂號單捏在手裏,輕輕摩挲。
是季節變得太快,她嗓子沙啞。他忽然想念,她抓着虛無空氣,求饒的那些夜,更想知道,她的大衣裏,還有沒有他的痕跡。
祝初一找到醫生的辦公室,後背出了薄汗,手機剛好響了,喬繼晖問她在幾樓。
閻齊看到喬繼晖,豎起周身的刺。
他坐在門口座椅,敞着大衣,手臂搭在椅背,無言看着祝初一把那小孩兒還回去。
阿不靠在喬繼晖的肩頭,跟祝初一說再見。
閻齊拿指尖撩祝初一的衣袖。
“原來是前,前男友的女兒。怎麽,離開我這麽自暴自棄,忽然對當後媽感興趣了?”
祝初一被耽擱了半小時,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巴擡了擡,一語殺敵:“那是前男友。”
閻齊撈着她的背影,後知後覺,他媽的,他在她這裏連名分都沒有?
祝初一幫于冬聽取了藥,網約車已等在門口。
她怕慢一秒,冷漠要被想念擊破,流露軟弱的眼神。
她已經在他面前丢盡顏面。
有什麽比愛人沒有動過心更殘忍的事。他但凡真心過,都不該說那句對不起。
那她就沒有膽子說: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可以結婚的那種在一起。
閻齊沒顧上看病了,開車跟在祝初一後面。
就很神奇,看到她,風濕不治而愈。
見她進了公司大樓,打了兩下雙閃,踩了油門,踩到底,蛇形消失在車流。
祝初一早知道自己被“尾随”,在大廳聽到那陣嚣張引擎聲,想着,他真的不适合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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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運營似一條船,掌舵的,在甲板上曬太陽的。
秦冶無疑是後者,作風吊兒郎當,不常在公司待,朋友圈畫風相當獨樹一幟:爬山,喝茶,釣魚,泥塑。
傍晚,行政把奶茶外賣袋提進來。
“各位辛苦,周五加班福利來了。”
秦冶很懂拉攏人心,凡是他在,必一片歡聲笑語。交際牛逼症都這樣,一張嘴就是金山銀山,拉來多少資源。
別看他愛好老派,于冬聽喊他老古董,川城新開的咖啡館或Spa會館,他是頭一批拿邀請卡的貴賓。廣闊人脈盤根錯節,每個人都是一片樹葉。
秦冶捏着茶杯:“你們都腦力運動,費神。”
有人說:“秦總你怎麽喝茶啊,不合群啊。”
“哦,我這人命好,夠甜了,得吃點苦的中和。”
一群人說他凡爾賽。
吃吃喝喝,氛圍很好,女孩兒們趁機刷微博,讨論兩句自己的idol,暫時忘了要加班的痛苦。
于冬聽對甜食百無禁忌,秦冶給她買的摩卡,多加兩份糖漿。
只有祝初一還在打字,十指翻飛,啪嗒啪嗒,耳朵聽他們聊天。
她想早點回家,取新買的貓糧,門外那只流浪貓,很久沒見到了,不知它還好不好。
秦葉問拎着杯無糖的,放祝初一面前,婦女之友的表情,“沒糖,加了冰,不會胖的。”
祝初一其實屬易胖體質,多喝兩杯涼水都焦慮,晚上不敢多吃。
但領導再親切,也是領導,職場再溫和,也是職場。
祝初一不是小萌新,不好拂秦冶面子,道完謝,拿起來喝了兩口。
濃郁芝士很膩,她趕緊猛灌薏仁水。
同事關系的微妙處在于,在恰當時候跟集體保持高度一致。不願随波逐流,顯得不合群。老話說,吃得虧打得攏堆。
她曾經跟閻齊聊過職場。
“聚餐是為了吃飯嗎,雖說喝酒自願,但繃着自己,不跟上級同級社交的同事,晉升時才知苦頭,你的業績只是上級拿來彙報的數據,是你作為合格螺絲釘的證明。跟社會打交道,特立獨行是行不通的。打工,就要有個社會人的樣子,會溝通,會争會甩鍋,別裝文藝清高,那樣特矯情,人人背地都會說你裝。”
閻齊摸了摸她的頭,“知道了,委屈你了。”
當時她反應是什麽?
藍花楹盛開的夜,她趴在他肩頭,嚎啕大哭。
加班到晚上十點。
秦冶開車挨個送女員工回家,由近及遠。
于冬聽自己有車,先走了。
等輪到送祝初一時,車上只他們兩個。
秦冶看着導航算她的上班路線,“你住得挺遠,每天通勤時間太久,不累?”
出于禮貌,祝初一換到副駕駛。
“秦總,我們沒有享福的命,上班路途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其實她想跟風網絡詞,說自己是社畜,但她揣測多數老板不喜歡這個詞,好像多剝削員工似的。
秦冶性格活泛,“看來我們公司設的全勤獎很有必要啊,你們這些敬業員工,該狠狠獎勵。”
公司有三個班次,不管幾點打卡,沒有遲到懲罰,每天工作滿小時數就行。對于早班全勤員工,每月補貼一千交通費。
祝初一懂事地說:“謝謝老板。”
秦冶瞥她一眼,從善如流地說:“下次給你機會請老板吃飯。”
祝初一從男人的話語裏,察覺一絲暗流情愫,聰明揭過:“好啊,請你和聽總,地方随你們定。”
秦冶眼神閃了下,開玩笑地說:“放心,公司沒有工資回收計劃。”
祝初一繃着的弦,終于松了。
“裏面路窄不好掉頭,我自己進去吧。”
祝初一在主幹道下了,跟秦冶揮手再見。
秦冶随她,“行,到家了在微信群裏說一聲。”
“好,謝謝老板。”
路燈壞了,祝初一打開手機電筒。
高跟鞋摩擦石子路,聽着莫名踏實。
秋風搖晃,只是寂寞搖搖欲墜。
原來整個片區今天停電,樓道更是黢黑一片。
祝初一勉強靠着微弱光源,爬到三樓。
透進一點月光。
她朝自己家門走去,摸鑰匙開鎖。
忽然,被人從背後抱住。
還沒來得及驚呼,聲音全被吞進嘴裏。
那人抱着她,在黑暗中接了個綿長濕吻,交纏暧昧,在夜裏格外清晰。
他的吻祝初一很熟悉。
因為太熟悉,頭皮開始發麻。
閻齊松開她,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唇破了,又吻上去,腥甜鐵鏽味。
祝初一錘着他的背。
他沒如她的願,不放手,聲音低啞:“開門。”
鑰匙還留在門眼裏,祝初一幾乎是顫抖着手,轉動了兩圈。
高跟鞋和男士皮鞋,錯了位,踩在一起,厮磨。
閻齊把祝初一堵在門口,“你是不是還愛他?”
他。
誰?喬繼晖?
祝初一腦子嗡地一下,淡淡承認,“是啊,你憑什麽介意?”
閻齊嗤笑,“我生哪門氣,等會別叫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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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她分開快兩個月了。
閻齊已遣散國內員工。
辦公樓租期只到年底,一切都到了尾聲。
林至舫辦事穩妥:“閻總,公司內部郵件發了,統一的理由都是,公司經營不善,資金周轉失靈。”
真正的原因,林至舫知道,他們做的事,這片土地不容,只能趁早撤出。
“這是祝小姐的資料,從她出生到現在的就業單位,都在這裏了。上次您問的那個人,是祝小姐的初戀,他們當年...差點結婚。”
閻齊接過牛皮檔案袋,不太厚。
他就這樣握住了她的半生。
“好,幫我再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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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像一道槳,他們折疊成一艘船,風雨飄搖,似乎永遠沒有終點。
祝初一哭了出來。
閻齊給自己來了根煙。
他起先對祝初一有所保留,怕弄傷她。
今晚他看見別人送她回來,原來她跟別的男人,用同一個路數。
他失控了,那情緒不止醋意,太陌生,沒經歷過。感情這玩意兒缥缈,女人對他來說,只用來解決生理需求。
人是他親手放走的,理智告訴他,該放她走。
但祝初一對別的男人笑,他心裏非常不舒坦。
祝初一洗完澡,穿得很保守,站在床頭問他:“你什麽意思?”
“慈善服務啊。”閻齊彈了彈煙灰。
祝初一抱着自己的手臂,防禦勁敵的姿勢,“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麽嗎?”
閻齊朝她吐煙圈,擺出無所謂的手勢,“你思想倒是退步了,之前不是看得很開嗎?一年多前,哭着要進我房間的,不是你?”
閻齊出爾反爾。
真夠不要臉的。
祝初一想給自己一巴掌,讓這場夢結束。
明明沒那意思,還來撩撥她。好不容易,生活回到正軌,漸漸忘了有他這樣一個人。
“那還真是謝謝了,閻總這麽貴,我睡不起。”
“你格局小了。來看個老朋友,這麽不歡迎我?”
他“看”的方式,倒是另類,有血液沸騰感。
祝初一不留情面,“你怎麽不說,來看我家門前的黑貓。它最近愛吃耗子,叼着屍體,吓死你。”
閻齊聽得皺眉,“還經常喂貓,這幾月都單身?怪不得。”
他指了指床單,意有所指。
祝初一心裏涼透。
他是不是以為,她是那種随便寬衣解帶,輕易開始感情的女人。
她揉了揉頭發,差不多幹了,背過他躺下,“出去的時候輕點,老房子不隔音。”
說完,閉上眼,她要睡了。
閻齊卻沒罷休。
“祝初一,這房子你有權挂出去賣了,幫你預估了下,值小十幾萬吧。你說,是不是得感謝我?”
祝初一不懂他的用意,背對他,“要怎麽謝?”
“你說呢?”
閻齊用腳跟摩她的小腿。
幾乎是明示了。
“可我說了,不想繼續那種關系。”
“我們只能有那種關系。”
閻齊聲音平淡,很輕,聽不出情緒。
也許是說給自己聽。
祝初一背脊很瘦,映着無盡夏的花影。
他虛擡起手指,在空中撫摸。
補充:“你放心,不會再持續多久。十幾萬不夠我玩幾夜的。”
他自己也覺得不要臉,哪有這樣的複合條件。
可他沒辦法,想她想到沒辦法。
好久,閻齊以為祝初一已經睡着,聽到一聲淺淡的“好。”
各懷心事的兩個人躺在床上,沒有擁抱,仿佛隔了一條銀河。
祝初一最怕欠人。
這個房子給了她一個有名有姓的家,是萬家燈火裏的唯一歸屬,在世間最後的防線和退路。
祝晉鴻留給她安樂窩,閻齊把處置權交付她的手裏。
如果她想離開這座城市,或是自己想創業,有賣房子的權利。
太靜了,能聽到人的心跳。
祝初一說:“慈善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剛剛舒服嗎?“閻齊反手拍她的臉。
浪蕩地,輕視地。
祝初一頓時睡意全無。
閻齊吻她側頸,用氣音說:“再來一次。”
老房子燃火,天亮,只剩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