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9
Chapter 39
半夜兩點,祝初一在閻齊懷裏無眠。
很反常。他從不是吝啬的人,不會為不痛不癢的房産證跟她糾纏不清。
門外有貓叫,抓倒了碗。
祝初一想起七月某天。
下雨那晚,閻齊在書房,衣服沒換,還是早上出門那套,目光深沉,手指在鍵盤上打字,停頓,又删了重頭打。
祝初一在廚房聽到鍵盤摔地的聲音,隔着一層樓,閻齊在罵人,那種無能為力的低吼。
認識閻齊一年多,他很少愁眉,她以為這世上沒有他定不下的動蕩。
祝初一進去送果盤,滿地白色小按鍵,四分五裂。
“怎麽了?”她問。
身體往電腦屏稍斜,眼神恰觸到電腦的光。
閻齊眼疾手快壓下電腦。
“不給看?”
祝初一不打擾,把碟子放下,剛邁出一步,被人拖住手。
閻齊用力,把祝初一按到懷裏,像抱洋娃娃,親她的頭發,“生氣了?”
她反問:“最近很忙?”
“擔心我?”
祝初一點頭。
是有點擔心,他這樣的人,會為什麽煩。
四目相接,閻齊欲言又止。
他摸着祝初一的長發,“過段時間帶你出去玩,聽話。”
聽話?怎麽才算乖。不多問,不多想。
前段時間在午夜場的電影院,祝初一又碰到過一次羽施梁,她問,你知不知道閻齊在做什麽,真的了解他嗎?
那眼神,不是看透,而是挑撥,教唆:自以為離他很近?如果他信你,視你為珍貴伴侶,将你計劃進人生,為什麽他的秘密不肯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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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初一是被閻齊的生物鐘吵醒的。
“你頭發這麽長了?”
閻齊抓住她一捧頭發,替她紮丸子頭。
“別動。”
祝初一嫌脖子涼,扯開皮筋放了下來。
閻齊的眼神跟着她散開的發,順背脊下滑,落到她的腰間。
十一月,川城一夜之間降了十度,城市仿佛住進冰箱,陣陣冷氣。
“你要出去?”
閻齊在她的床上,懶懶地問。
祝初一換掉睡衣,穿上防風的大衣,她約了任孟嘉。
“餓了自己叫外賣,我晚上不回來吃飯。”
門關上。
閻齊不是滋味。
他們的角色是互換了?他變成恒定的陸地,等她回來。
他翻了翻冰箱,空蕩蕩。
“喂,你想餓死我。”
祝初一的聲音在風裏,有點涼,有點飄,“在路上,別鬧。”
兩秒就挂。
閻齊盯着黑屏,問了自己一個,大多數男人會對自己女人問的問題:又怎麽了?
任孟嘉已如願考進傳媒大學,許久不見,人有朝氣許多,情路學業順遂的少年郎,意氣風發。
“小姨,這頓是我用獎學金請你的。”
祝初一大方任他結賬,分開時還是沒忍住,以長輩的口吻提醒:“記住,任何時候有多大能力,辦多大的事。不要輕易貸款,借錢。沒有束縛,你能活得快樂些。”
任孟嘉想起自己辦過的蠢事,抓了抓後腦勺,“小姨,我知道了。”
祝初一說:“我深知年少的感情難能可貴,但真要為彼此好,認真把對方規劃進自己的人生,用正确的方式。成熟一點。這樣你們才有未來。”
任孟嘉覺得自己幸運,遇上了溫柔的親人,“我下次帶她給你拜年。”
祝初一坐進出租車,給任孟嘉發紅包,附言: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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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初一回家,閻齊已經離開了。
收拾他的襯衫,撤掉斑駁的床單,她躺進沙發裏,對着電腦屏幕愣神。
現在她沒法用任何關系定義他們,索性不聞不問,卻沒想到會在一周後的杭州見到他。
祝初一來參加學術交流會,數位國內頂級譯者出席。
宴會廳,正冠名流穿梭,祝初一坐在不起眼的位置。沒人敬酒,她也落得自在清淨,不強迫自己阿谀奉承。
高樓風光開闊,眼底,西湖似無暇玉,祝初一端起氣泡酒,抿了一口。
“初一。”
藍錦詩老早就看到祝初一,應酬幾番才空下來,走向昔日最看好的學生。
祝初一起身,“藍老師。”
他鄉重逢,唯餘唏噓。
當年藍錦詩将保研名額遞到祝初一面前,她的答複竟然是婉拒。藍錦詩旁敲側擊地問,直言不諱地勸,面紅耳赤地罵,祝初一死活沒動搖。後來聽說她甘願留在川城,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氣得她立刻飛去蔚藍海岸度假,不再過問。人各有志,但說不失望是假的。
“過得還好嗎?”
祝初一點點頭,不敢眨眼,當年勝恩薄辜,怕愧對的眼淚掉下來。
藍錦詩問:“你沒考編做老師嗎?”
祝初一沒考慮過,老師職業挺好的,只是她沒法選,“我自己選的路,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時光讓人生分,祝初一想不出別的寒暄。
“藍老師您多注意身體。”
藍錦詩颔首,很快被其他人引領着走向別桌。
人生際遇不可預測,六七年足夠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她選了不得不走的路,而不是想走的路。
為祝晉鴻還債,為喬繼晖還情,為王阗還恩。還好,現在是為了自己,為自己勇敢。
祝初一心不在焉,在筆記本敲了幾個字,電量顯示過低,自動黑屏。
行吧,老天都不忍心讓她工作。
祝初一從後門偷偷溜走,好在沒人在意。
對這個世界來說,她是路過的一陣煙。
電梯在三樓停下。
門打開,閻齊看到祝初一也是一愣,連帶挽着他手的女人也沒敢邁進來。
六眼愕然,祝初一沒碰過這種情況。
旋開臉,當自己不存在。
閻齊倒是其中老手,把自己手臂拂開,裝模作樣拍拍衣袖,沖祝初一挑眉,對身邊的女人無辜地說:“你也看到了,被女朋友抓包了。”
那女的是網劇出身小流量,搭上閻齊屬見色起意,這會兒不好再做糾纏,知情識趣撤了。
電梯裏,祝初一穿白套裙,職業女性的氣質展現到極致。
閻齊每次看她穿着得體,都起破壞欲。
食指戳了戳她的背,“又來出差?不怕半夜有人敲你門了?”
祝初一說:“我有同事在。”
閻齊低頭笑了下,扯過祝初一的手臂,把她壓在廂側。
祝初一被突如其來的舉動搞懵,尤其聞到不屬于她的香氣,掙紮兩下,沒成功,到底抵不過男女力氣的懸殊。
電梯逐格下降,祝初一在他手裏墜落,砸他懷裏。
閻齊說:“你發信息的‘阿’,不對吧。”
祝初一說:“哪裏不對?”
閻齊抹了下她的嘴,口紅糊了,“應該是口字旁的‘啊’。”
“......”
他擅長的一語雙關,祝初一選擇性理解障礙。
閻齊的西裝能塞下兩個她,一路披到大廳。
坐進車裏,祝初一沒好氣地說:“你怎麽在這?”
閻齊晚上被一幫孫子灌了酒,頭痛得厲害,正好有小網紅貼上來,被人扶着,在陰陽怪氣的起哄中也算找到借口離場。
他歪在副駕駛看她,眼裏有光在跳,“開車。”
祝初一不好再多問,也許今晚打擾的第三者是她。
超跑開不慣,祝初一只好以常規速度,惹得周圍好輛車搖下車窗,看駕駛座是誰。
過了好幾個路口,她才想起确認目的地,“去哪?”
閻齊可能沒聽到,閉着眼,手拽着她的衣角,額頭起了細密的汗。
祝初一把車窗搖上去,江南夜風吹來缱绻天涯。
南山路,高大喬木綴滿細碎燈光。
她把車開到預定的酒店樓下。
好幾天不見,閻齊的下巴長出一點青茬。原本他的臉型偏瘦,這樣一看,倒生得恰如其分。
難怪走到哪都有女人想截胡。
又一刻鐘過去,閻齊仍沒醒。
手機“嘟嘟”兩聲,低電量提示,跳出幾縷尴尬。
電子設備都失去耐心。
環視一圈,祝初一準備下車,讓前臺把這醉鬼扛上去。
衣角還被人卷在手裏,拉得很緊,走不動。
酒的香醇借氣溫攀升而發酵。
閻齊睜開眼,逗她:“你怎麽重了?”
祝初一說:“因為內心善于思考,往下沉,不浮躁。”
閻齊像個挑事的學生,“祝老師說得對。”
最後卻是她不想寫檢讨,細聲求饒。
月亮一定看見了。
看見了她的矛盾和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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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二十三點。
市區最仙意盎然的地段,馬路兩邊栽了柳。
暗夜落下,幾疑舊時江南。
男人不講理,不回酒店,非載她到湖畔。
祝初一看他把車開到飛起,想阻止,又怕刺激他逆反。
閻齊天生反骨,旁人越拒絕,他偏更要賣弄兩招。
街景在後視鏡瘋狂倒退。
當時祝初一想的是,死就死吧。
然而閻齊最終安全無虞停了車。
西裝給了她,他只有一件黑T裹身,推車門時腹肌堅實。
秋日風凜。
閻齊挂了電話,把祝初一從車裏半抱出來。
枕水江南的夜,祝初一只在電影裏看過。
烏篷船設計巧妙,物件精致,船中央,有塊小木桌,斟了一壺茶,大約是茉莉。
祝初一想起去年,在川城那家小茶館,閻齊說要帶她來杭州。當時不以為意,哪想今日近在眼前。
她倒是希望他能夠壞一點,不必把她說的話記心上,她怕會錯意。
兩側窗口卷起簾幕,船槳輕棹,水花搗成泡沫。
一旁的香爐暗焚,爐蓋是蓮花。
船艙小巧,閻齊一雙大長腿,坐得十分憋屈。
祝初一好笑,舉起相機,悄悄拍了一張。
閻齊本在假寐,被輕微咔嚓聲喚醒,整個人靠過去擠她。
祝初一推他,“喂。”
閻齊說:“在外頭呢,不能。”
這人又狗了,祝初一默默離他遠點。
閻齊找船夫拿了瓶紅酒,“喝嗎?”
祝初一驚嘆:“你是有移動的酒櫃嗎?”
閻齊旋開木塞,咬嘴裏:“太看得起我,有錢什麽辦不到。”
“哦。”
閻齊取出醒酒器,輕踩她的尖頭鞋,“敷衍學大師。”
祝初一聽着吳侬軟語,“你知道酒在古代有個別致的名字嗎?”
“什麽?”
“十月白。”
“祝老師知識淵博。”
“你別叫我老師。”
“那叫什麽?”
“你別說話。”
既來之則安之,祝初一倚在座位,看小鎮兩邊的江南人家。
燈籠火紅連連懸挂,路過木窗內的幾道影子,居家過日子的歡笑,漸次走遠。
木槳在水面翻動,一聲輕緩,一聲溫柔。
她的差旅是兩天的行程,明天早班機回去,根本沒有空餘體會風輕水軟。
船艙靜下來,好像兩個人的孤島。
低頭才發現,閻齊趴在窗口,閉着眼。
祝初一生出些難以言明的情緒。
他也會累嗎,今天忙了些什麽呢。
也許良夜制造幻覺,平心靜氣下來,這個人并不壞。
摸了摸他後頸窩的發尾,低頭印下一個吻。
是感謝,這種無意使她圓滿的時刻。
閻齊睫毛輕動,睜眼,對上她的。
“偷親我?女孩子家家也不知道矜持。”
祝初一偏向虎山行,跟他杠上,在他左臉又來一下。
眼裏挑釁:怎麽,不滿意?
挺柔順的女人,到他跟前就換了個人。
閻齊把她抱過來。
船的重力瞬間偏斜,茶壺摔了一地。
“別亂動啦。”祝初一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一跳。
“偷親不是這樣的。”
船頭傳來琵琶聲。
他在教她偷襲的正确方式。
祝初一的身體仿佛住了一棵樹,枝桠蓬勃,她像被加熱的冰,在玻璃罐四周萦繞。
她卻忽然驚醒,想到,其實一切都是設定,她是那個可變的變數,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在這裏。
難為他,為魚水之歡打造這場夢境。
閻齊說:“聊聊前任吧。”
祝初一此時聲音很軟,“聊哪個?”
“你能聊哪個?”
“你想聽哪個?”
“都行。”
祝初一小心地說:“等我們結束,你也是過去式。”
閻齊點頭,“你對我有什麽看法?”
“你愛喝冰酒,無辣不歡,過幾年胃會出問題,也會加重風濕。你愛穿黑,暗色衣物會讓人心情不快,人也不陽光。你還...”
“停。”閻齊捏她的臉,“我就沒點好?”
有啊。
很多很多。
川城所有曾讓我望塵莫及的餐廳,我都是座上賓,看慣金迷酒綠,也不過如此。
明瑾華給我看了微博,我生日那晚的IFS大廈,那幾個字的含義,只有我明白,謝謝你。
我在臨澗堂住的那幾個月,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像度假。但對不起啊,我愛你,沒法勉強自己把你當成旅途過客。深知你不屬于我,那我就不能再陪你了,怕愛是負擔,讓你為難。
游過山,玩過水,不算浪漫,你讓我靠近過你,你的內心是世上最蠱惑的迷宮,是我無解的神秘。
你對世界放松,讓我感知世界。我不能因為你不愛我,就橫加責怪。愛是執着,而婚姻是一種選擇,你的未來不屬于我,你有選擇的權利。
祝初一故作為難,搖搖頭,“沒有。”
閻齊說:“嘶,絕情,真有你的。”
小鎮有遠鐘敲響,罩在無星無月的瓦檐牆角。
他們很久沒一起聽過塗山晚鐘了。
十二點了,閻齊在微信裏交代幾句,船頭琴聲驟停,靠岸。
“今晚別回去,就住這。相機帶來了嗎,明早可以拍江南的日出。”
祝初一沒說話,閉眼不答。
她很喜歡一句詩:南塘一霎霏微雨,更擁漁蓑上釣船。
像極今晚。是她喜歡的詩人所寫。
還是不講了,反正他又不懂。
閻齊卻知道自己為什麽安排這一切。
有天他偷看了她的備忘錄。她所有的愛好,他幾乎都知道。
情如露水,不夠的,他實在不該碰上這樣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