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40
Chapter 40
祝初一入行八年,早已形成了自己的翻譯理論和工作方式。
校稿是很費神的工作,看屏幕三小時,眼睛酸,肩頸緊繃。
她收藏了許多練天鵝頸和馬甲線的視頻,撕不開一點時間執行,都在收藏夾吃灰。
看完最後一千字,點開編輯器,把每處需修改的地方用紅筆标出,挨個回傳。
重複性的工作瑣碎,但也殺時間。
祝初一起身到茶水間添水,坐到沙發醒神。
玻璃窗外是周日稀疏的道路,剛好能看到兩江交彙。這個季節,兩條江水有泾渭分明的界線。
微信群發來一條消息,是于冬聽在英國的同傳視頻。
秦冶剛好也過來泡茶。
祝初一朝他點頭,“秦總。”
“聽總在朋友圈問呢,你不找她代購?”
代購是戲言,于冬聽的朋友圈有玄機,前五個留言的,送出差禮物。
祝初一笑,“我待會兒點贊就好。”
秦冶說:“你這性格挺吃虧,有好處都不知道撈。但你确實難得,當時聽聽給我看你簡歷,專八英專生,CATTI一級,輔修兩門語言,我都吃驚,本科生能到這地步,忒牛逼了。”
秦冶是北京人,能說川城話,一激動就有京腔。
秦冶說:“現在的英專生,可能連專八都拿不到手,更別說同傳資質了。”
祝初一說:“這個時代是有點擁擠了,總是半碗水響叮當,半山腰人滿為患,真正俯瞰衆生的山頂卻又高處不勝寒。”
秦冶說:“哪裏寒?金字塔尖看月亮,景色無可比拟。再說了,把翻譯比作一門武功,武人相重,心心相惜。”
祝初一從沒去過國際舞臺。瓶頸就在這裏了,大多時候是跟筆頭和字母糾纏,太過沉默。
看着視頻裏的于冬聽,節奏平穩,身穿職業裝,仿佛鍍了光。
那光裏,是她沒有的從容和坦然。
過去七年,她先是灰頭土臉的還債,想早點給自己掙回一絲尊嚴,紮在一個坑裏亡命透支自己,面容枯槁,思想集中又單一,沒設計過自己的人生——究竟未來要以怎樣的輪廓闖入世界的眼裏。
還欠着人呢,自己先放一邊。她在無數深夜悶酸地自憐。
小時候祝晉鴻對她疏于照顧,她在任孟嘉家暫住,家庭不寬裕,擠在五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只能把陽臺改成卧室讓她住。她暗暗跟自己較勁,考上了川城的重本。
那幾年助學貸款,淩晨在圖書館背書,晚上在學校後門賣串串,沒喊過累。
王阗沒說錯,她身上有股狠勁兒,外表溫柔,骨子深處沒認過輸。
人生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逼自己一把,帶自己去更廣闊的天地。
于冬聽像霧中路牌,秦冶像遠航汽笛,她忍不住走下去,看看那頭是否是極目海洋。
不是被誤撈的魚蝦,而是深潛的鯨,魚尾越過海面時,會贏來驚呼。
閻齊的意思,她明白了。他願意提供□□歡愉,而非精神上的忠貞。
她時常覺得老天待她太薄,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對方全無真心。有的人存在這世上,就為表達一個想法:他不喜歡你。
祝初一不是悲觀主義者。三十歲的女人,似乎能嗅到宿命的味道,但她還是想伸出手,架起胳膊,打兩下回擊。
如果愛情不成全,真心聽不見,她還有事業。
秦冶說:“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真的希望你過得好。他們總在怕,怕你實現願望,怕你得償所願,叫他們難堪,嫉妒和憎恨。”
祝初一心領神會:“好的老板,去了利茲會好好學習的,不讓公司白花錢。”
秦冶打了一記響指:“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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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齊搬進祝初一的小房子,跟她擠。
房子本來就小,閻齊一來,林至舫還吭哧搬來兩箱生活物品,兩個人轉個身都能撞到。
祝初一之前怎麽沒發現,閻齊這麽事兒。
很多細節,住豪宅并沒在意,要不怎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
她一個女人,出差的物品一個箱子都裝不滿。他倒好,衣服鞋子袖扣,一件不落,全塞進祝初一的衣櫃。
祝初一看得抓狂,她衣服雖然不多,大半個衣櫃空着,但這些手工定制西服不怕生潮嗎。她住的樓層低,每次下雨前地板都潮濕到不行。
閻齊照例每天把她往床上按,但祝初一不像從前了,會讓他做安全措施。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私心眷戀,帶來無辜的生命。多年前的無能為力,她不願重蹈覆轍。
十二月末,天氣突然反常,開始下暴雨。
祝初一家裏沒有書房,閻齊就霸占她半張床,躺着,跟林至舫開視頻會議。
唯一的書桌,被祝初一占了,一月她要去進修,有些工作需作短暫交接。
不經意扭頭,看見閻齊一本正經地開會,上身阿瑪尼套頭衫,底下套了條黑睡褲。視頻鏡頭外,他抓着她放在枕頭上的睡衣帶,手指圈住,來回地繞。
活脫脫的衣冠禽獸。
祝初一悄悄拍了張照。
悶雷滾動,雨又大了一些。
取景框裏面,閻齊摸着膝關節,掌心包住揉了兩下。
窗外暴雨如注,鼓點般的雨狠砸地面。
祝初一戴上耳機集中注意力,打了兩排字。
又扭頭看閻齊。
他果然還在不動聲色地按膝蓋,聽林至舫在那頭彙報,神色如常。
這人的風濕肯定又發作了。
沒人讓他過來跟她擠,放着好幾個豪宅不住,來受虐。
活該。
卻沒心思工作了。
祝初一按了三下保存鍵,起身。
屋子太小,閻齊的視線随她動。
祝初一離開卧室,在電視櫃前彎下腰,挺翹臀線若現。
搬出小藥箱,小雜物還挺多,東翻西找,花花綠綠的藥盒放在地板上。
她的物品一向收拾妥當,臨澗堂那些杯碗就很聽她的話。
閻齊不管那頭林至舫的焦急,果斷掐了視頻連線。
趿着拖鞋,走出去,從背後抱住祝初一,手臂橫過她的鎖骨,把她往後壓,“找什麽?”
祝初一找到了藥膏,兩指捏着,舉給他看:“這個。”
又拉開他的手,拖他站起來。
“沙發上坐着。”祝初一說。
她的手很軟,細膩,閻齊就由她,老實坐着。
手臂搭在她的沙發上,勾着下巴看她打開熱水。
從浴室出來時,祝初一手中多了條熱毛巾。
她業務不熟練,為他着想地問了句:“你會議要緊嗎,可能要耽誤你半小時。”
閻齊眼眸深了,“客氣,我人在你家,怎麽敢不聽主人招呼。”
“我可不敢馴服你。”
“好端端的,美女怎麽罵人呢。別兇我啊,我又沒拒絕你,坐這随你折騰還不行嗎。”
祝初一心想,今晚是沒有,從前那可太多了。他這樣說,就是有空的意思。
“就當給林助理放會兒假吧,人家打工也辛苦。”
“他辛苦什麽,你怎麽不心疼心疼我?我又不是資本家,現在連家都沒有呢,連床都要找你拼。”
“好好好,你不是,你沒有。”祝初一柔聲說:“降溫了,熱敷一會兒,你的腿應該會舒服很多。”
閻齊一手搭在沙發靠背,食指戳她的臉,“祝老師可比這毛巾管用,這邊建議你親自來呢親。”
祝初一沒笑,很認真地點開手機,把收集好的養生知識點給他看。
“認識字吧,看看人家怎麽說的。”
閻齊接過,密密麻麻的字,不甚在意掃了兩眼,鎖了屏。
“沒耐心啊你。”祝初一說:“平時吃那麽辣,現在知道苦頭了吧。”
閻齊說:“關吃辣什麽事,祝老師改行醫生了?”
祝初一勸不了他,把備忘錄導成PDF,傳他手機裏了,毛巾折好,放在他的膝蓋。
暖意燙進靈魂,深深流進他的四肢百骸。閻齊垂眸,不讓祝初一看到他脆弱的感動。
閻齊故意找茬:“沙發這麽小,你陪我啊。”
“毛病。”知道小,還讓她來擠。
祝初一不想慣他,但想了想,還是把Mac帶到茶幾上。
閻齊往後躺了躺,“破毛巾熱敷有什麽用,不如你抱我一下。”
祝初一點開收藏好的紀錄片,“接着看上次沒看完的,好不好?”
她像江南晴時曬幹的絲緞,順滑,柔軟,太哄他。
這樣不好,襯得他過于卑鄙。
燈關了。
紀錄片講的是美食,十集,十個夜,每一夜呈現一座城市的招牌菜。
祝初一給閻齊倒了橙汁,“你這腿沒去看過?”
“老毛病了。”
他腿痛是小時候積出來的病根。以前她母親在時,會小心翼翼用燒過的谷草,拿毛巾包了,覆住他的膝蓋。那樣會緩解一點。但之後的許多年,他咬牙忍了下來,因為沒人會在意,沒人會管。
毛巾被撤走,膝蓋被祝初一貼了塊止痛貼。
這對他沒用。
但有她在,痛感的确沒那麽強烈。
命運好慈悲,送來遲來的禮物。
中醫院的醫生曾建議過,不如去看看心理醫生。
很多痛的起因是心。
閻齊坐在那,不再說話,眼裏聚起水汽,很快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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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齊次日中午起,祝初一已經從超市回來。
“買了什麽?”
閻齊抗凍,就穿了件薄毛衣。
祝初一搓了搓被風凍住的手,“吃的。”
閻齊接過去,一件件翻出來看,“多謝祝老師包養。”
祝初一換好家居服,看他拆了一包螺蛳粉。
她搶過來,皺眉:“這不是給你買的。”
“小氣,我回頭送你一箱,行不行?”
閻齊去廚房煮開,加了蛋和火腿腸。
祝初一開了抽油煙機,“閻總,你公司是不是破産了?”
閻齊愣了下,“是啊,我這不是蹭吃蹭睡來了嗎。”
“白嫖啊。你有這廚藝,開個小面館,遲早是川城五十強。”
“你見不得我清閑是吧。”
閻齊看着祝初一,倆人你來我往,有點火花了。在欲燃起前,門敲響了。
祝初一跑去開門。
閻齊在身後問:“誰啊?”
祝初一叫來一個修理工,馬桶蓋松了,修了三遍都沒修好。
以往祝初一怕惹事,沒敢抱怨,這會兒兔子急了,“你們品牌就這麽敷衍客戶嗎?”
工人是老油子,裝模作樣鼓搗一陣,攤手:“要麽您直接投訴,要麽換個人來修。”
祝初一不會據理力争,憋得臉通紅。
閻齊杵在門口,手插着褲兜,另一只手舉着手機,“來,說,繼續說,我發給你們品牌看。”
這工人不是外包的,也不怕威脅,“我盡力了,你發我也沒辦法。”
閻齊點點頭,“行,馬桶質量水成這樣,幫你們給市場監管局打打電話,問到底怎麽回事。明年打假節讓你們在新聞裏火一把,連營銷廣告費都省了,怎麽樣?”
工人懵了,品牌本就是山寨的,哪裏經得起舉報,品牌出問題他管不着,但自己工作肯定保不住。
“那...那你想怎麽着?”
閻齊笑了下,挑眉,“跟她道歉,被你浪費時間,不得道歉啊。”
......
祝初一把關上後,仍處于被閻齊洗腦的狀态。
“你這張嘴有毒吧,怎麽這麽會說。”
“是嗎,那你怎麽沒不可救藥地愛上我。”
“......”
閻齊扯了下祝初一的丸子頭,“啧”了聲,“下次別讓男人進來。”
“不然你來修啊。”
“呵。”
閻齊坐回沙發,大爺似的敞開腿,給林至舫打電話。
兩小時後,衛生間的馬桶換了,新的,正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