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言
流言
曲江進士宴,是一個人一生或許僅此一次高光時刻。
妖嬈美豔的宮女們個個雲袖蹁跹,捧着玉露瓊漿魚貫而入。兩側文武重臣攜帶女眷端坐着,最上則珠簾低垂,放置着皇帝的禦座。
禦座一側,白衣道人挽着拂塵,笑意盈盈地望着這些意氣風發的士子。他模樣清淡,眉間勾勒着一筆淡藍色的初天眼,恍若畫卷上走下來的天神。
皇帝側過身與他交談:“枕流先生,你看——”
緩歌缦舞、琴瑟琵琶之間,新科進士們按排名緩緩入席,參拜聖上,将帶回的鮮花贈送給在座的賓客。
位列第二的榜眼緩緩擡起頭來,烏紗帽上插着嬌豔的牡丹,蒼白的臉硬生生被大紅的進士服映襯出一點氣色。他毫不在意僭越,目光直直地與白衣道人對視。
白衣道人慢慢笑了,開玩笑道:“這位郎君,想送我花嗎?”
蘇隙緩緩向他走來,從袖裏取出一枝還帶着露水的白梅花。他道:“枕流先生,你看這進士服,像不像婚服?”
葉嶺橋接花的手略微停頓。
蘇隙緊接着道:“你看我現在,又像不像葉觀微?”
“……”葉嶺橋臉上的笑容褪去。
蘇隙臉上挂着冷笑,忽然止不住地咳嗽起來。他肺疾犯了,不再看葉嶺橋,也不在意皇帝愈發難看的臉色,冷峻地拂袖而去。
長安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昭告着這太平盛世的模樣。
正值官員們退朝時間,華貴的馬車載着那些大紅大紫的貴客穿行坊市之中,百姓們也默契地紛紛避讓。
兩架馬車卻正好迎頭走來,眼看着就要撞上,惹得周圍的人一陣驚呼。
蘇隙呼停,問對面何人。車夫便畢恭畢敬地回答:“是崇文館曲館司。”
他聞言冷笑一聲,纖長的手指撩開簾幕,道:“我道是誰呢。”
他的手腕蒼白纖細,卻纏着一串圓潤精致的烏木檀香念珠,為那孱弱的手平添一分尊貴端莊。
曲異的車駕驟停,也被颠簸得皺了眉頭,掀開簾子一看,卻見蘇隙也撩開簾子,從華貴的帷幕間露出半張臉來。蘇隙生得精致,嗔笑之間竟然也別有味道。那雙桃花眼冷冷地向曲異一瞥,朱唇開阖間,吐出幾句冷厲的話來:“原來是宰相家的郎君。我倒是有心想讓一讓曲郎君,只怕讓了這次,還有下次。”
話不多,卻句句犀利。言下之意,便是曲異的狀元之位是他讓出來的。
蘇隙是皇後外家之子,自幼在宮中長大,名聲遠揚,宮中人呼為“少公卿”。全長安都知道蘇隙文采斐然,對他寄予厚望。這次參加科舉,人人都覺得他肯定獨占鳌頭。
誰料曲異也參與了本年的科舉。平時內斂含蓄、默默無聞的曲異,竟生生将蘇隙擠到了第二名,害得蘇隙被衆人嘲諷了好一陣子。
蘇隙心高氣傲,此事遂成為心結,一直耿耿于懷。
曲異的侍從一聽便有些惱怒,斥道:“你區區一個鴻胪寺少卿,職位在館司之下,本就該禮讓,還什麽下不下次的!!!”
“閣下責罵得是。”蘇隙笑了笑,“罷了,宰相之子哪裏是我這種人得罪得起的。如此,就請曲、館、司先行吧。”
曲異趕在蘇隙說出更陰陽怪氣的話之前開了口,聲音悅耳從容:“無禮。給蘇少卿讓道。”
侍從臉漲得通紅,不再說話,憤憤不平地指揮着車駕撤到一邊去,給蘇隙讓出一條道來。
對方的車馬毫不客氣地經過了。
蘇隙放下簾幕之前,向曲異露出一個挑釁的神情,活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曲異松開手讓帷幕落下來,回味着剛剛蘇隙的表情,忍不住低沉地笑了一聲。
兩架車馬擦肩而過,侍從終于忍不住向曲異抱怨:“郎君如此謙讓,只怕他不識好歹、得寸進尺,日後騎到郎君頭上作威作福!”
“你倒學了不少新詞。”
侍從縮了縮脖子:“奴不敢。就是不願意郎君忍氣吞聲,受他欺負。”
“欺負?”曲異低笑一聲。
“蘇隙心比天高,把他捧上去,再高高地摔下來,才是最險惡的。想必今日過後,長安就會風傳蘇隙氣量窄小,不能容人了。”
侍從聞言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險些忘了這位爺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街道另一邊,蘇隙坐在馬車內,一旁許久沒說話的侍女終于開了口:“郎君,你這是何苦跟曲館司鬧個不愉快?若是這閑話傳到宮裏去,娘娘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蘇隙冷哼一聲,一臉不悅地轉過頭去:“我知道。”
“那郎君還……”
“就是看不慣他。”蘇隙恨恨道。“詩詞策論,他哪樣比得上我?還不是因為他是宰相的兒子,陛下才——”
碧娘苦笑着制止:“郎君。”
蘇隙忽然扭過頭去,劇烈咳嗽起來。碧娘一驚,知道他是舊疾複發,連忙上去替他順氣。蘇隙伏在她肩上,咳嗽不止,又是一口血咳在帕子上。碧娘大驚:“郎君!”
蘇隙将帕子緊緊攥在手心,捂着嘴搖了搖頭。
早朝時,曲異免不得與蘇隙打個照面。
蘇隙從東掖過來,同太子姜錦安一道。他穿着淺緋色的官服,光彩照人。只是上一秒還在與太子談笑風生,下一秒看見曲異,便頃刻變了臉色。
太子也注意到了這邊,親切地笑着招呼:“曲愛卿。”
曲異趨步過來,頂着蘇隙能殺人的目光行了個禮,寒暄了兩句。
禮畢,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蘇隙。
皇宮之中,太子面前,他又身為鴻胪寺少卿,更不能知法犯法。縱有一千個不願意,蘇隙也只能陰沉着臉,不情不願地還了個禮,動作敷衍得很。
曲異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笑意。
流言如刀,何況長安這種是非地界。蘇隙平時心高氣傲的做派本就不讨人喜歡,上次曲異故意為他們制造了把柄,那些惡毒的話語比他想象得更加來勢洶洶,一夜就如雨後春筍般瘋長。
長安城的風言風語,自然都進了蘇隙的耳朵。他現在一見曲異就心煩,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緋紅的袖子在空中翻飛得像蝴蝶翅膀一樣。
太子頗有些無奈,看了看曲異,道:“二位愛卿共事一堂,還是和睦為好啊。”
曲異在心中冷笑。太子與蘇隙一同長大,自然是維護蘇隙的。他不去責問蘇隙,反倒在這裏敲打曲異。他不卑不亢,也笑着回複:“臣也是這樣想的。只是不知道哪裏做錯了,惹得少卿不悅,這幾日都小心翼翼的。太子殿下若知曉,還望不吝賜教啊。”
太子表情凝滞了兩秒,大約也想起了蘇隙盛氣淩人地令曲異車駕讓道的流言,便有些尴尬地岔開了話題。
“蘇少卿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太子向他解釋,“曲愛卿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應該知道。他若是不小心冒犯了愛卿,我替他道歉。”
曲異皮笑肉不笑:“豈敢。”
頓了頓,他又道:“我其實也清楚,少卿大約是因為科舉的事情有些不愉快。枕流先生以前就愛到崇文館來,少卿可能想多與枕流先生見面吧。君子成人之美,我隔日便啓奏陛下,将崇文館館司的職位讓給他。”
曲異口中的“枕流先生”俗名葉嶺橋,和太子等人交游頻繁,是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道人。
說是道人,但哪有普通道士能如此自由出入皇宮的?
曲異想到這裏就不由冷笑——太子和公主不知道葉嶺橋的身份,蘇隙卻知道。葉嶺橋正是民間最為尊崇的主神,尊稱“太上至聖如意天君”,不過化身凡人,下界戲耍一遭罷了。
可憐蘇隙明知人神有別,卻還是被葉嶺橋迷了心智。
太子聽了曲異的話更加尴尬。蘇隙對葉嶺橋是什麽心思,他隐約有所揣測。曲異話音未落他便急急搖頭,道:“不可,不可。少卿不是以私害公之人。此事休要再提。”
曲異也露出謙和有禮的笑,狀似關心道:“我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年少同窗,少卿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但少卿性子乖張,未免會吃虧。上次曲江游宴,他甩臉色走人,已經惹得陛下有些不高興了……”
太子啞口無言,回想起之前的進士宴,頓時一口氣懸在喉嚨裏,憋着也不是、嘆出來也不是。
太子和公主終于尋了空子,想把蘇隙叫出來單獨慶祝——畢竟考上榜眼、官拜鴻胪寺少卿也是極其風光的事情,但叫了半天門,卻只有碧娘出來,滿懷歉意地賠不是:“郎君他……身體不好,已經歇下了。”
太子和公主遺憾離去,只有跟着過來的葉嶺橋沒動。
碧娘欠身問:“枕流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葉嶺橋道:“他去哪兒了?”
“……”
見太子和公主已經走遠,碧娘終于深深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郎君今天心情一直不好,很早就去洞月樓了。他肯定又要喝個爛醉,這身子哪裏受得了……枕流先生,請你趕快去看看他吧。”
葉嶺橋道:“你也不攔着他。”一貫平和溫柔的聲音裏有着淡淡的愠怒。
碧娘咬着唇,低下頭去。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她擡起頭道:“枕流先生,十四郎是為了你才去買醉的,只有你能勸他了。”
“……”葉嶺橋別開目光,“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