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官家,劉順德求見。”
“宣。”
一位身材中等的玄服官員在外等待了片刻,這才被出來的內侍接引入了殿中,穿過數道關卡,最終在帝王身前叩拜:
“官家,臣已經查到了。”
劉順德是祝史,但也是明康帝的人。
這些年,史館安安靜靜,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司衙差不離,這些祝史也有不少忠心于帝王,為其臣服。
這個有些神秘的地方,在明康帝的眼中,是個不大痛快的眼中釘。
明康帝輕笑道:“噢,如何?”
劉順德低頭:“鹿安清是在神元十七年入的史館,那一年剛好有災禍在徐州作亂,他拔除了一只黃級災禍,被太史令破格招入。”
朝中,除了吏部有資格評定官員的升遷外,唯獨史館有這個權力将普通人提拔為官,無需經過考核。
“不過,據臣所知,太史令對鹿安清,很是另眼相待。他不過是一名黃級祝史,卻能夠十年不回京城回禀。身形有缺,卻能夠名列這一次內廷輪換的人選……”劉順德畢恭畢敬地說道,“這或許源自于,鹿安清可能有越級處理災禍的能力。”
明康帝挑眉:“城南災禍的等級評定出來了?”
皇帝很是敏銳,劉順德這麽一句話,就讓他勘破了其中的要緊。
劉順德:“正是。那災禍,是玄級。”
可鹿安清,不過堪堪黃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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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大風,整個皇城連着幾座宮殿都要窗紗被風刮破。
總管姚英沉默站在明康帝身後,聽着殿外呼呼的風聲,垂下了眸。
……
怪異的狂風裏,史館內,仍舊是那般肅穆。
明武穿行過走廊,在呼嘯的風聲裏,彎腰踏入小樓內。
史官悄無聲息地放下紗簾,也好似将狂風攔在門外。
“坐。”
一入二樓,明武便聽到一把蒼老的聲音。僻靜室內,簡單擺放着棋盤與坐具。一位老者,捏着棋子正坐在裏側。
明武行禮後跪坐下來,輕聲說道:“太史令。”
他們這位太史令官居三品,卻無需上朝,藏在史館深入簡出,少有人能見。
“明武啊,前幾日的災禍,處理得如何了?”
太史令悠悠問道,他鶴發童顏,頭發胡須都已經花白,但瞧着面相可親,很是和藹,正悠哉悠哉地擺放着棋子。
明武:“同華巷附近的百姓都安撫好了,鹿祝史處理得很是妥當,不僅封鎖了災禍出現的地方,也庇護了附近的百姓,倒是讓處理後續的同僚無用武之地了。”
太史令颔首:“今日,針對城南災禍的評等已經出來了,你猜猜是何等級?”
明武面有猶豫,片刻後嘆息着說道:“我猜,是玄級。”
史館內部,将災禍劃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等級。
祝史的等級,也依着災禍,劃分為天地玄黃四等。
太史令:“的确是玄級。”
明武的眉頭緊蹙,忽而提起另一件事。
“太史令,此前,鹿安清在京都城外拔除的那只災禍,是什麽等級?”
太史令:“地級。”
明武斷然搖頭:“這不可能,鹿安清不過是個黃級祝史,怎可能拔除得了一只腳踏入地級的災禍?”
一只玄級也就罷了,可是事關地級!
太史令笑眯眯地示意明武開始下棋:“所以,這件事,就交給你來查查了。”
…
馬車外喧鬧不斷,前些時日的地動,似乎已經不再成為新鮮事。
京都百姓的話題,已經從城南,轉移到了相國府上的幾位小姐的争鬥去。
一輛馬車正在慢吞吞前進。
車廂內,鹿安清頭臉低垂着,正閉目養神。
就在這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拐角一聲嗚咽可憐的哀嚎聲。
——沒有任何意義。
是人之将死,只在心中、最後的一聲嗚咽嘆息。
卻沉沉地貫入了鹿安清的耳朵裏。
馬車在這時停了下來,好像是前面發生了擁堵,鹿安清睜眼,伸手挑開了車簾。在前方的拐彎處,聚集了不少人,在間錯的人影裏,他隐約看到了一個萎在牆角幹瘦的老人。
【是隔壁趙氏他爹,給她男人活生生餓死了。】
【趙氏苦啊,攤上這麽個男人……】
【嘿嘿,趙氏他爹死得好,當初我去偷摸趙氏的時候被抓到,結果被這老頭追出了好幾裏路!活該餓死!】
【趙氏她男人今晚不在吧?不如我爬牆去?】
【趙氏不過外出幾日,這親爹就給她男人餓死了,她男人可真不是個東西!】
【可憐的老頭……】
各種或是善意,或是醜陋的心音。
馬車順着人流,耳邊的聲音更加嘈雜,好似一滴水,炸入了油鍋。
老人的屍體橫在角落裏,手裏抓着一個灰褐色幾乎看不出來是窩窩頭。
咬了一小口。
他身上的衣物散發着腐臭的味道,但衣裳看起來還算整齊,破裂的地方都被小心翼翼地縫上,看得出動手的人針線活不錯,異常心細。
【阿爹!!!】
一個瘦弱幹淨的娘子從圍觀的人群裏擠出來,在看清楚老人的模樣時難以置信,崩潰得跪倒在地。
【劉三!!!我殺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仇怨冰冷的怨毒刺入鹿安清的耳朵裏。
她泣不成聲,眼睛哭得通紅,看起來柔柔弱弱,可憐極了。
【好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阿爹,阿爹,我恨啊……是不孝女對您不住……阿爹……】
一邊,是趙氏心裏追悔不及的痛苦。
【唉,可憐的人。】
【劉三可真是個慫貨,只要他再膽大點,都可以拿趙氏出去賣……】
【嘻嘻嘻嘻,趙氏怎麽也不早點死?那可憐的模樣,是來勾|引誰?】
【明天去趙氏家幫個忙吧,唉,她家裏可是沒有長輩,這後事,都不知道怎麽料理。】
【可憐人……】
【不出三日,這婆娘必定要給劉三賣了!】
【她的腿兒可真是白細,怪不得那幾個潑皮瞧上了她,真是不要臉的騷|貨】
一邊,是難以辨別的善或惡。
尤其是那些晦澀的惡意鋪天蓋地籠罩下來的時候,鹿安清的手指痙攣地顫抖了一下,又緩緩洩去力道。
他的表情空白,就好像情緒也被完全收斂在空殼內,面無表情地說道:“阿語,去叫巡邏的官兵,就說這裏出了命案。”
阿語不明其因,但點頭就去了。
一刻鐘後,有官府的人趕來接手此事。
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筆挺的官袍,大紅色的衣裳襯着他面紅齒白,乃是一位俊俏郎生。他帶人趕來,一瞧地上的屍體,再看衆人圍觀之态,立刻讓人攔住他們。
越過諸多竊竊私語的看客,俊俏郎生握刀,問起了詳情。
鹿安清于衆多浪潮中聽到一句半句懶散的埋怨。
【這皇城跟腳下都死了人,衙門是怎麽做事的?】
這聲音聽來有幾分熟悉,叫鹿安清側頭,正好對上那俊俏郎生的臉。
……果真是他。
“阿語,你留下協助衙門辦案。”鹿安清低聲囑咐。
阿語略有擔憂,但還是點了點頭。
俊俏郎生原沒注意他們,這一個細微的對話,讓他猛地看了過來,就看到車簾落下,而後有人從車廂內挪出來,親自駕了馬車。
他驀然瞪大了眼,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
只那婦人和阿語一并攔在他的跟前,原要去追鹿安清的動作被打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馬車離去。
就在剛才那幾句話的間隙,他早已認出來那到底是誰!
“頭兒,我們去攔?”
下屬看出男子心中所想,主動說道。
“不必。”
男人将娘子攙扶起來,悶悶不樂地說道:“他要是想走,誰都攔不住。”
“不就是個瘸子嗎?”
剛才那人行動不便,一眼就看得出來。
男人厲聲說道:“再說半個字,我割了你舌頭!”
他素來是個溫和疲懶的性子,甚少發脾氣,一旦發作,手底下的人都瑟縮起來,不敢再說。
男人沉着臉,看向被他吓得僵住的女子,又恢複了溫和的語氣:“莫要擔心,出了何事,等到公堂上再一一道來。”
不遠處,一個渾身酒氣的中年男子剛被幾個公差拖着出來,還一邊撒着酒瘋胡攪蠻纏。邊上的衙役懶得和他計較,一拳将人敲暈了,直接拖走。
男人将婦人交給了其他人,這才看向阿語,語氣寬和地說道:“你家主人,是鹿氏的鹿安清,對嗎?”
阿語謹慎地欠身:“正是。”眼前這人他看着有幾分眼熟,不知為何,心口跳得更加厲害,好似有什麽不祥之兆。
男人的笑意更濃:“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
他這話還未說完,阿語終于想起這人到底是誰,白氏白彥。
……的确是年少鹿安清的友人。
卻也是當初與鹿安清割袍斷義的人之一。
…
只是非常不巧,鹿安清去拜見太史令時,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鹿安清駐足斂眉,望着屋內端坐着的公西子羽,不由得心生感慨。
太史令呵呵笑了笑:“安和,坐下說話。”
鹿安清行了禮,望向公西子羽。
“不知公子為何在這?”
“有事請教老師。”
鹿安清挑眉,老師?
太史令:“我曾是東宮太傅之一,但也沒教什麽,這句老師過譽了。”
公西子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太史令笑着搖了搖頭,對鹿安清說道:“安和,你也聽聽看,子羽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公西子羽的指腹漫不經心地擦過腰間的荷包,笑起來的時候,實在是好看:“這麽多年來,祝史內,有契合者,便能更好地對抗反噬,說不得,祝史與祝史間,也有不同。”
鹿安清:“譬如?”
公西子羽:“有人擅攻,有人擅守,彼此契合,便可事半功倍。”
公西子羽所言,并非虛妄。
只是還未等鹿安清深思,就聽到公西子羽朗聲,明亮過頭的眸子裏似有深意:
“說不得有些祝史,也有如同災禍那般外化出來的意識觸須呢……”
鹿安清的臉色微變,他下意識想起來的,不是他在城南拔災禍的那一回,而是身處史館、卻被不存在的東西觸碰之事。
看似不存在的觸須,祝史,意識外化的存在,觸碰……
鹿安清定定地看向公西子羽,語氣輕柔,眼神銳利:
“臣猜,公子不會碰巧,正掌握了這樣的本事罷?”
公西子羽眼眸似有瑩潤水光微動,身上氣息素雅如白梅,清淺如茶花,如沉水般的味道總是柔柔缭繞在身側,如同他現在的聲音,溫柔得令人有些生畏:
“鹿祝史,怎會,我是沒這樣的本事。”
他一身單薄青衫坐在座椅上,迎着鹿安清的眼神笑了笑,正是如玉公子,溫柔多禮。
仿佛連多一分懷疑,都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