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公西子羽的想法,便是認為祝史或許也能修煉出無形的觸須。
甚至于,這種無形也是相對而言。
眼睛看不見,可是在祝史的感知中應當是能察覺得到的。
……非常離譜。
但也,确有可能。
鹿安清便是這麽一個例子。
鹿安清不由得想起那些撐不過反噬的祝史。
當他們發瘋,癫狂時,又有誰能說他們都是正常人?
鹿安清拔除過無數災禍,可殺人……只做過一次。
是他曾經的同僚。
一個倒黴,被災禍吞噬了的祝史,徹底失去控制,異化成怪物。
祝史們到最後會變成什麽模樣,那可真的是誰都說不準。
不過,鹿安清也才知道,當年公西子羽出生後,就顯露了些許天賦。
明康帝那時和寧皇後正是情|濃意濃時,一聽皇後的擔憂,便點了太史令入宮為太傅。
太史令成為太傅後,悉心教導了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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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後來,公西子羽被廢,打入冷宮,這才中斷了來往。
寧皇後出身寧氏,是百年世家,有她庇護,公西子羽就連在思庸宮內,其實也算是進出自由。
只不過,公西子羽被廢後,一直深入簡出,很少與外人交流。
也就是最近這半個月,才出入頻繁了些。
太史令:“安和,我已許你在家裏好生休息,你卻還是趕着過來,是有什麽事。”他呵呵笑了幾聲,“以你的性子,若不是這般,怕是都不想靠近史館。”
鹿安清有些尴尬地說道:“只是有些小事……”他看了眼端坐在邊上的公西子羽,也懶得遮掩,将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一一道來。
太史令原本笑得很是溫和,聽着鹿安清的話,神情逐漸變得嚴肅。他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場中二人,揚聲命令史官去把幾位祝史叫來。
包括明武在內,全都是地級的祝史。
不多時,明武冷冰冰地帶着幾位祝史前來,這其中就包括那位年紀小些的江祝史。
太史令:“安和,你再講講,你近來遇到的事情。”
鹿安清欠身,又将事情講述了一遍。
太史令:“諸位怎麽看?”
江祝史起身,對鹿安清道了一聲歉,然後走到他身旁,擡起他的袖口查看。
果不然,原本布滿黑紋的胳膊如今卻是白皙一片,好似曾經的模樣不過是幻夢。
明武:“鹿安清,你往日遭遇反噬,需要多久才可全部褪|去?”
鹿安清沉默了一會,慢吞吞地說道:“好幾個月?我很少遇到。”
江祝史接口:“鹿祝史是黃級,拔除的災禍應當也是黃級,要處理起來,應當不會那麽嚴重。”
明武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江祝史,加重了語氣問鹿安清:“很少遇到是何意?很少遇到災禍?還是很少遇到反噬?”
鹿安清抿唇:“……我拔除災禍,總會招致反噬,這黑紋反噬,總歸尋常,因着日日在身,所以也少有在意。”
江祝史聽着前半段,還在忍不住搖頭,似乎是感慨鹿安清的倒黴,可是聽到後半段,他的動作突然僵住,猛地看向鹿安清。
明武手邊上坐着的另一個祝史忍不住皺眉:“鹿安清,太史令在此,有些話可不能亂說,什麽叫做反噬日日在身,要是這般,你早該死了,怎可能還坐在這裏說話?”
鹿安清疲倦地閉了閉眼,就是回到史館會這般麻煩,所以他才懶得動彈。
一道溫柔的嗓音打斷了其他祝史對鹿安清的咄咄逼人,只見坐在邊上一直安靜聽着,不怎麽說話的公西子羽開口:
“史館內,祝史拔除災禍的記錄,總該是有的吧?”
他看向太史令,微微一笑。
“敢問老師,鹿祝史過往拔除災禍的數量,一共多少?”
尋常祝史,自然不會知道這些。
唯獨太史令掌管一切,還有其他幾位長官,才會知道這些內情。
公西子羽的問話,将廳堂內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到了太史令的身上。
太史令:“數量嘛……呵呵,安和拔除的數量,的确是多了些。”
他慢悠悠地從手邊撿起了卷宗。
明武一眼認出來,那是每個祝史都會有的卷宗記錄。
“這是安和最近一年拔除的災禍記錄,約莫三百六十只。”
“這不可能!”
江祝史猛地轉身,看着太史令手裏拿着的卷宗,快步走了過去。
太史令将卷宗遞給了江祝史。
江祝史扯開看了幾眼,神情逐漸變得茫然起來,好像有什麽怪異的事情沖撞了他的認知。
幾個祝史也顧不得顏面,都圍了過去。
滿堂寂靜中,只聽得公西子羽淺淺溫和的聲音。
“這般多年,鹿祝史着實辛苦。”
鹿安清:“分內之事,不敢當。”
“分內之事?”公西子羽歪着頭,看着那幾個祝史古怪的表情,低笑出聲,“的确是分內事,只是看來,也非普通小事。是鹿祝史太過淡泊,才沒将這些苦難放在心上。”
鹿安清被公西子羽說得蠻不自在,微微沉着臉。
公西子羽看着鹿安清木着臉,可耳尖微紅的模樣,笑意更濃。
這不是顯得有些,惹人憐愛了麽?
明武啪地合上了手裏的卷宗,沉聲說道:“卷宗不可能為假,以鹿祝史的實力都無法拔除的災禍,會是什麽級別?”
其中一個祝史迫不及待地問道:“鹿祝史,你覺得那是什麽級別?”
不論是明武,亦或是其他祝史,他們看待、對待鹿安清的态度,和之前有了鮮明的變化。
稱不上畢恭畢敬,卻是多了幾分敬重,不再那麽肆意。
還有的祝史已然受到刺激,還無法回神。
這的的确确是超越了他們所思所想,更從未想過會有人堅毅如此,瘋狂如此!
鹿安清斂眉:“在過往地級災禍裏,它也應當更勝一籌。”
明武沉聲:“你之前的玉佩,就是在黑門山遇到它那一回,毀掉的?”
鹿安清颔首。
在座能被太史令叫來的都是高級祝史,他們激烈讨論時,太史令只是在邊上樂呵呵地看着。
不期然的,他突然問了公西子羽一句話。
“公子,你可曾後悔過?”
公西子羽眼眸裏瑩潤的光澤微動,淺淺一笑:“老師,後悔,卻是不曾有過的。如今看來,反而是我,占了便宜。”
等到議事結束,幾個高級祝史匆匆散去,明武在鹿安清離開前,莫名朝着他行了一禮,倒是給鹿安清吓了一跳,忙去扶了起來。
明武卻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還有話要和太史令說,讓他們先行離去。
等到廳堂內沒了其他人,明武這才幽幽地看着太史令:“您先前還說什麽查不查的,真不是在消遣我?”
太史令樂呵呵地說道:“以你的性情,若不自己查探,光憑我幾句話,你能信?”
明武:“您是太史令,我怎會不信?”嘴上是這麽說,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脾氣。
若非這幾日私下查過鹿安清從前的作為,今日太史令突然這麽說,他也未必會信。
明武皺眉看着自己手裏捏着的卷宗。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地級。三。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玄級。一。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九月三十,黃級。五。拔除。
神元二十六年,十月初三,玄級。二。拔除。
……
其上一樁樁,一件件,都抵得過尋常祝史五年,十年的作為。
可這偏生只是鹿安清近一年內拔除的災禍而已。
若是真,亦說明,此世間的災禍數量,遠比他們先前估算的還要多得多!
是禍事!可也說明……
有人在暗處,無聲無息地做了許多。
…
鹿安清登上馬車時,剛從馬夫的手裏接過缰繩,便也看到公西子羽在非石的陪伴下步了出來。
鹿安清看了眼公西子羽,倒沒說什麽。
他雖有些懷疑這位的目的,可是他的存在,對鹿安清也并非沒有益處。
至少下午祝史們争執時,免去了鹿安清心聲折磨的痛苦。
“鹿祝史打算就這麽回去?”
公西子羽有些驚訝地看着鹿安清打算駕車的模樣,有些擔憂地問道。
鹿安清:“不然?”
他揚眉,手指捏着缰繩。
早些時候,一路行來,也不是沒人覺得他奇怪。穿着官袍的人,怎會淪落到自己駕車的份上?
公西子羽笑了笑:“那還是讓非石來罷。”
鹿安清略皺眉,便聽到他又說。
“我也有一事,正要與鹿祝史商議。”
鹿安清沉默了一會,還是讓開了道,讓公西子羽上了馬車。
非石朝着他行了禮,輕巧地駕起了車。
馬車內,鹿安清和公西子羽對過而坐,這窄短的距離,令他好似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茶香。
“公子想問什麽?”
“想問,在史館內,不能問的事情。”公西子羽朝着鹿安清一笑,“鹿祝史,是否已然掌握了那樣的本事?”
公西子羽此話一出,鹿安清定定地看着他。
“公子何意?”
“明武覺得我所言實屬荒謬,然這當真,不可能存在嗎?”公西子羽歪着頭,笑意更濃,“城南時,我卻是看得真真切切。”
他的聲音越發輕,越發柔,好似流淌的脈脈溫泉。
鹿安清微微蹙眉,公西子羽的聲音溫柔似水,非常好聽,可是落在他的耳朵裏,卻不知為何癢得很。
好似那把聲音實則是輕柔的羽毛,搔動着他的耳朵,令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公西子羽見鹿安清的表情不對,“祝史,可是有什麽……”他似乎是出于擔心,輕輕碰了碰鹿安清的手腕。
“唔嗚……”
低低一聲喘,将鹿安清和公西子羽都驚得愣在當下。
鹿安清猛地撞上車廂,臉色微白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方才那一瞬,這處皮膚敏|感滾燙得好像要燃燒起來。
公西子羽面帶擔憂地望着他:“祝史可好,是有什麽不妥……”
清雅嗓音裏所吐露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化為怪異的癢意鑽入鹿安清的耳朵。
好似連聲音,都成了折磨人的武器。
“莫要說了,”鹿安清有些絕望地喘息了聲,先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發覺無用後,便有些失禮地捂住公西子羽的嘴,“你的聲音……”
還未等鹿安清說完,皮膚接觸的瞬間,鹿安清瞪大了眼,無法自控地軟倒下來。
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是那一日……相同的觸感……
鹿安清顫抖着蜷|縮了身體,好像他的身體,任何和公西子羽能接觸到的地方,都被強行提高了敏|感,不然……
他嗚咽了聲,用袖子蓋住了臉。
……不然何至于此。
須臾間,公西子羽低低嘆息了聲:“……或許,當真是在下的問題。”
聽起來,還略帶幾分愧疚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