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明康帝在公西子羽年少時,很是喜歡這個聰慧的嫡長子。
他三十來歲登基,才迎娶皇後,生下嫡長子。
這般順順利利,再加上國家安定,除卻災禍之事惱人,其餘等,卻真的算得上舒心。
待到東宮開始讀書的年紀,他的表現,讓明康帝更加滿意。
一直到公西子羽十三年歲生辰那日,前朝祝賀,後宮設宴。到了夜間,明康帝談興大發,留了太子在德天殿歇下。
後半夜,許是白日灌下去的黃湯太多,明康帝掙紮着從夢鄉醒來,叫了人伺候。
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人。
明康帝殘留着幾分酒意,也沒細思其中的變故,醉醺醺地爬起來,拿了個燭臺,便踉跄着往外走。
可也不知,到底是那夜着實太黑,還是明康帝吃了太多酒,他沒摸去恭房,卻是找去了公西子羽歇息的偏殿。
他沒發現,一路走去,德天殿顯得過分陰森可怖。
他沒發現,寂靜甬道裏,連一個侍衛的身影都不曾發現。
他沒發現,他推開的門上,若隐若現着一層黏糊糊的膜……
他發現了。
漆黑幽暗的殿宇裏,怪異地站着一個人。
再多的醉意,都在那瞬間被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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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康帝舉着燭臺在身前揮舞,就好像那是一個可以護身的武器,色厲內荏地大喊:
“誰,誰站在那裏!”
那個人,有些矮小,瘦削的身體,頭顱四周,卻仿佛擠滿了密密麻麻扭曲的觸須。
若有若無,扭曲怪異。
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語,那顆頭顱扭轉了過來。
一瞬間,明康帝仿佛看到了兩張臉。
——在公西子羽身上。
一張,是他的好兒子。
一張,卻是深不見底的黑洞。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癫狂的慘叫聲裏,明康帝好似徹底失控,感到下|體一熱。緊接着是腦袋劇痛,後腦勺好像磕在硬物上,他瘋狂地揮動着胳膊,手腳并用地掙紮了起來。
“官家,官家!”
明康帝渾身一震,眼前的一切好似潮水一般倒湧消失,他眼前燈光大亮,好像是一瞬間被拽了出來,脫離了極致的黑暗。
眼前晃動着一張臉,吓得明康帝反手一巴掌抽了過去,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
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呼喚他的是近侍姚英。
皇帝驚甫未定,眼珠子四處轉動,瘋狂查看周圍,好半晌,才一點點平複下來。
“……太,太子呢?”
“官家,太子正在偏殿歇息。”姚英因着臉腫,說話有點含糊,“您要叫他過來嗎?”
“不,不必!”
明康帝立刻說道,聲音尖銳得好像破音了。
姚英百思不得其解,但什麽都沒說。
“剛才外面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明康帝好像根本不想繼續之前的話題,厲聲問道,“整個德天殿一個人都沒有!”
姚英:“……官家,奴婢等人,一直都在外面候着的,沒人離開。”
明康帝的眉頭皺起,正想翻身起來,卻突然覺察到一點冰涼的濕意,一時間,他的臉色徹底慘白,狠厲的視線猛地看向姚英。
卻見姚英正低着頭,眼神沒有亂瞄,似乎也根本沒有發現。
再想起,剛才他陷入癫狂時,正是姚英把他給拉出來的,明康帝壓了又壓,這才将驟然升起的殺意壓了下去。
“去,叫明光和明品進來。”
明康帝的臉色變了又變,壓抑地說道。
姚英不敢說什麽,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一夜,德天殿莫名其妙死了兩個太監,誰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不到半年時間,姚英就從一個二等近侍的身份,一路扶搖直上,成為了明康帝身旁最倚重的太監總管。
……然後,直到太子被廢,姚英才驀然想起,明康帝驚恐的那一夜。
以及在那之後,那些潛移默化的痕跡。
…
“鹿史官,鹿史官?”
小內侍的聲音在鹿安清的背後低低響起,是為提醒。
皇帝已經下朝了。
鹿安清猛地回過神來,背後滿是冷汗。
方才借由明康帝的心聲,所感受到的那些非人恐懼,正一點點凍結在鹿安清的體內。
他無法知道,明康帝的那些回憶裏,公西子羽到底做了什麽。可從心聲裏透露出來的只言片語,鹿安清能拼湊出一點眉目。
……是公西子羽的能力顯露的時候,曾吓壞了明康帝?這才致使這位帝王憎惡自己的嫡長子?
不對。
鹿安清默不作聲地收拾完記錄的東西,亦步亦趨地跟上了禦駕,熟練地将其他人的視線心聲都屏蔽在外。
明康帝對公西子羽所表露出來的态度,可不只是憎惡,那幾乎貫穿心肺的驚懼與狂亂……
皇帝害怕他?
…
直到有人來和鹿安清換班,交接完了今日的事務後,他才松了口氣。
打算趁着天色尚明,早點出宮。
只是鹿安清人剛出了德天殿,還沒等下臺階,就看到有兩人等在殿外。
鹿安清這些時日進進出出宮廷,業已記得宮中的服飾。這兩人一看便不是禦前,可是為首那人,也應當是哪個宮裏的大太監。
長得那叫一個圓乎乎,胖得很是勻稱。
一見鹿安清出來,這胖太監就忙往前走了兩步,面上帶笑着說道:
“鹿史官且留步,皇後娘娘有請,還望大人随奴婢去一趟鳳儀宮。”
鹿安清沉默了。
寧皇後,在德天殿前搶人?
他明面上的身份,可還是史官呢,按理說,可都不能走得太近,畢竟手裏捏着的起居注等物,可都是不能讓外人知曉的。
然德天殿沒人出來說什麽,胖太監在前頭殷殷切切,鹿安清僵着臉應下。
許是知道鹿安清的身體不好,胖太監帶路的時候,走得也不快,等他們慢吞吞地走到鳳儀宮前時,胖太監瞧着外面守着的侍衛,忽而一笑。
心知道,是大公子來了。
這鳳儀宮比起德天殿,倒是氣氛寬和了許多。
宮女太監們數量不少,可行動都不顯局促壓抑。這宮內的氛圍,與寧皇後在外的威名不同。
這從宮人星星點點洩露出來的心聲裏,就能覺察一二。他們對皇後,很是親近。
鹿安清再往裏面走兩步,嘈雜的心聲,都在一瞬間被無形的大手切斷。
只餘下驟然降臨的寂靜,以及不自覺的,鹿安清稍顯放松的神情。
……公西子羽?
“母後,您怎麽把鹿史官給請了過來?”還未見人,就聽到了那近來熟悉的聲音,“這可當真折騰他了。”
比起在外的時候,此刻公西子羽的聲音聽起來,分明是同樣的聲線,卻是真誠了許多。
寧皇後:“我兒欣賞的人,本宮怎麽就不能看看是何模樣?”
皇後聽着強硬,卻也帶着淡淡笑意。
腳步聲漸近,母子兩人,齊齊地朝着外頭看來。
鹿安清欠身行了禮。
寧皇後朝着他笑了笑,讓他坐了下來,淡淡說道:“大公子說到,近來許多事情,都有賴鹿史官教導,本宮便想着,總該見見……”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看到門外有人急急拜倒,聲音有些急促:
“皇後娘娘,唐貴妃在禦花園摔倒了,太醫方才說,那胎兒怕是……”
他不敢說完,寧皇後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
…
等皇後一行人離開後,鹿安清緩緩眨了眨眼,看向對面的公西子羽。
寧皇後是個雷厲風行的人,離開時還讓鹿安清安心留着,可這是後宮,他怎能安心?
得虧公西子羽在這。
事發突然,鹿安清都來不及說上一句告辭的話。
公西子羽苦笑了聲:“叨擾祝史,母後對我,總是有些保護過度。”
“皇後娘娘公正嚴明,會如此,怕是內有隐情。”
公西子羽訝異地挑眉,片刻後低笑了聲:“确實如此。自打我被廢後,就頻繁遭遇刺殺,直到我成年後,才少了些。”
鹿安清:“……”
在宮中……刺殺?
公西子羽所言之事,外界從無人知曉。
而鹿安清望着那雙清潤帶笑的眼眸,卻也說不出一句反駁。
他猶記得,在明康帝的心聲裏感受到的,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驚懼。
鹿安清:“親緣朋友,乃是随緣,強求不得。大公子莫要将這些事放在心上,不值當。”
正此時,鹿安清感覺自己的左腳好像被什麽東西觸碰了一下,他略蹙眉,有意無意地掃過對面坐着的公西子羽。
那位清朗的公子因着他的話微彎着眉眼,正含笑回應,“……鹿祝史所言,也是至理。不可十全十美,只能……”
視線擦過左腳,鹿安清狀似無意地挪了挪。
又像是錯覺。
左腳的動作緩慢,也對外界的觸碰沒什麽感覺。
在很多時候,在大部分時候,公西子羽并不喜歡撒謊。
正如他所說,有些東西,尚是無法控制。
躲藏在暗影的瘸腿爬滿了怪異的蜈蚣傷疤,慘白得可怕,日夜遮擋在衣裳底下。
……如同蜂蜜一樣粘稠的的霧氣流動着,它還沒有成形,黏糊糊地環繞着那條畸形的瘸腳……
濕冷冰涼的流動物質欣喜地糾纏着那腐爛後枯萎的皮肉,就像那是什麽美味的食物。
作為喜歡的代價,鹿安清自然成為霧氣盤踞的居所。衣裳,布料,對看不見、摸不着的霧氣來說,根本無法阻擋。
微微刺癢的感覺,讓鹿安清潛意識察覺到怪異之處……可這不是災禍,是還未成形前的觸須……他還沒發現……
他慢慢地,無意識地,降下了屏障。
他們在,一點點地……
契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