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在下雨後,那重疊在鹿安清耳邊的滴答聲消失了,正印證了剛才的種種,且算是他的錯覺。

公西子羽的胳膊自上而下,被劃破了好長一道傷痕,的确是皮外傷,卻也貫穿整條手臂,異常刺目。白色的布條包紮起右臂,這就讓他穿衣方面,顯出了幾分為難。

非石是特地剪開了衣裳的右側,這才讓他穿上了。饒是這般奇怪的模樣,出現在了公西子羽的身上,便又覺得,如此也別有一番韻味。

公西子羽的面上略帶一絲歉意,溫聲說道:“父皇讓鹿祝史留下,許是有幾分猜忌,卻是我連累了鹿祝史。”

鹿安清:“天子腳下,災禍橫生。這個節骨眼上,官家誰都不會信。”

天子有真龍護身,天子腳下,不該有災禍頻繁出現。可是自打城南那件事後,迄今為止,祝史已經陸陸續續拔除了十來只災禍。

這消息會傳遞到史館,自當,也會出現在明康帝的案頭。

想必明康帝會非常,非常不高興。

這無疑是在戳他的心窩子。

災禍頻繁滋長,豈非是在劍指他這個天子……其位不穩?

公西子羽:“我已經無事,鹿祝史有要事在身,還是早些離去為好。”

“公子的性格,未免多變。”鹿安清不疾不徐地說道,“變得,有些快了。”

方才還有幾分怪異談興,現在又溫文爾雅,趕着将人往外推。

公西子羽勾唇一笑,溫柔說道:“人多善變,心思易改,信不得。”

非石收拾完衣物,冒雨回來,看着外面滂沱的雨勢,無奈地說道:“公子,雨勢這般大,要祝史出去,也太難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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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子羽:“與我多待,也是無益。”

鹿安清:“公子這麽說,那臣偏得多坐一會。”他淡淡一笑,難得有幾分頑意。

公西子羽微愣,繼而朗聲大笑,搖着頭不再說什麽。

在這突如其來的大雨裏,閑着沒事的他們,開始下棋。

下棋,的确是無聊至極,才會抉擇的事。

起初他們兩人,都不在意。

不過是打發時間而已。

只是下着下着,就不自覺開始認真起來。

鹿安清捏着棋子,微蹙眉盯着棋盤。過了須臾,這才落下了一子。

公西子羽落子,也是謹慎思考。

咔噠。

黑子行。

咔噠。

白子落。

兩個聰明人都上了心,這盤棋就下了有些時辰。等到勝負已定,外頭滂沱的雨勢,總算稍微小了一些。

手邊的熱茶換了又換,公西子羽艱難地擡起茶盞吃了口,看向鹿安清。

“吃口茶,暖暖身罷。”

“還未到冬日,倒也沒這般畏寒。”

下了盤棋,梗在他們之間的莫名感覺散去了些。

非石覺察到,不由得看着外頭的雨絲,這場雨來得,可真是時候。

公西子羽:“平日多在意,到了冬日,才不會覺得愈難忍耐。尤其是下了雪的時候……”

聽着他的話,鹿安清有些出神。

冬日,雪。

他驀然回想起那亘古不變的雪山。

“公子,之前所說,人的思緒之外幻化出來的觸須……和災禍,又有何不同?”

突兀的,鹿安清問起了這件事。

在被擱置了一二月後,仿佛這件事已經不存在之後,他突然提了起來,輕描淡寫得好像這就是一句茶會閑談。

公西子羽:“一個是人,一個是災禍,兩者有何相似?”

鹿安清:“公子既身有神異,那也該知道,祝史拔除災禍,遭受反噬,久之,也會發瘋。崩潰了的祝史,被侵蝕的人,他們異化的模樣,若是公子見過 ,便會明白……”他為何會有此一問。

公西子羽:“災禍非人,也與人,不盡相同。”

他伸出自己受傷的胳膊,示意鹿安清看。

片刻後,他道。

“方才,我便是運用所謂的觸須,按壓了我的胳膊,鹿祝史可曾看出差別?”

時間過去一二月,公西子羽似乎愈發知曉如何操控。

“不曾。”

“非石,過來。”公西子羽将門外候着的侍從叫了進來。

非石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位置站定。

“你可曾有什麽感覺?”

非石被公西子羽問得有些迷糊,搖頭,“仆沒什麽感覺。”

公西子羽:“那你出去罷。”

非石一臉迷惑又走了出去。

“現在,”公西子羽重新看向鹿祝史,微微一笑,“冒犯了。”

随着話音剛落下,一種玄妙的感覺籠罩了鹿安清,仿佛有另外一個人的意識,另外一個人的存在,駐足在他的屏障之外,輕輕地……

敲了敲屏障。

如同一個,輕輕敲門的姿态。

鹿安清微微瞪大了眼,訝異地看向公西子羽。

“你有感覺。”

公西子羽篤定地下了結論。

“是單臣有,還是祝史都會……”鹿安清喃喃自語。

“依我猜測,應當是,祝史者,皆會有之,且這樣的能力,所有的祝史,不分階等,都應當擁有才是。”

公西子羽說話時聲音淡淡,帶着溫潤的笑意,可一字一句,卻仿佛擲地有聲,落之為實。

鹿安清疲倦捏了捏眉心,仍舊能感覺到公西子羽的存在……那非常強烈,就仿佛有一個冰涼的大團子包裹住了他,讓他無時無刻都能察覺到,公西子羽在何處。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讓他很不自在。

“可史館內,并未有人提及此事,也不曾有過先例。”

“你與我,不便是最好的證明?”公西子羽揚眉,“鹿祝史,你不會當真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區區的黃級祝史吧?”

“此乃太史令親手所測。”

“老師便永遠是對的嗎?”公西子羽平靜地說道,“除非聖人,誰都可能出錯。”

更何況……

鹿安清感覺到那濕冷,冰涼的觸感在身體搖曳時,莫名打了個寒顫。

公西子羽微訝,那濕膩的感覺驟然消失,他略帶歉意地說道:“方才忘記收斂,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它們似乎特別喜歡鹿祝史。”

鹿安清想起剛才的感覺,微微蹙眉,卻又有些好奇。

公西子羽說得沒錯,他的确,也曾感覺過……

不知不覺,

鹿安清的意識慢慢沉了下去。

那天,在城南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先是慢慢的,慢慢的,在拔除的過程中,覺得現有的力量猶且不夠,所以……

感覺到體內,湧出了更多的力量。

可那種力量,不是運用咒令那種,那應該可以稱之為……意識,或者精神的力量?

精神力互相觸碰的感覺,也會反饋到人的意識裏,正如……

在公西子羽的眼中,那些牽絲如縷的淡白霧氣一點、一點地溢散,帶着溫暖的氣息,散發着如同草木的味道。

它們好似第一次成形,對外界非常好奇。

鹿安清也是第一次在如此平和的情況下主動去運用這股精神力,對意識感知得來的一切都很是陌生。

好像隐隐約約有了第二視角,而且是以一種較為非人的角度去觀察。

手。溫暖。花開。香味。衣服。青綠色。綢緞。男人。血味。

緊接着迅速蔓延開。

桌椅。木。石。灼|熱。雨聲——噗噗跳動的血液。紅色。鳥鳴聲。翅膀蒲扇。綠宮牆。紅屋檐。雨聲——侍衛。男人。佩刀。交談。雨聲——你什麽時候輪休下次到我請你吃酒我下個月成親你一定要來給什麽伴手禮我喜歡滴答——

雨。

滴答滴答——

大雨。

“鹿……”

荒謬這不過是兄弟間的口角皇後你別太過分了官家如此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才是真正的荒唐——

男人。女人。憤怒。争吵。玄色。紅色。熏香。刺鼻。百合花。麝香。蓮花湯。

“鹿安……”

“鹿安清!”

宛如高飛的雄鷹被猛地拽下,仿佛追逐的虎豹成為獵物,敏銳到極致的感官被冰涼的觸感包圍,将要遠去的意識重重地落下,重新回到軀殼。

冰涼。寒冷。雪的味道。

緊緊環繞着他。

他的身體劇烈顫抖着,聲音,嗅覺,眼睛,一瞬間所感受到的東西太多,混亂的感官攪和得他幾欲作嘔。

一雙滾燙的手捧住他的臉,痛得鹿安清幾乎要掉下淚來,“安和,聽我的聲音,放松,你沒事,我抓住了你……”

聲音如同撩撥的羽毛,瘙癢着鹿安清的耳道,奇怪的感覺令他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更加怪異的是——

一切都好起來了。

各種紊亂的感覺一點點加以收斂,他總算不再被龐然的聲音觸感壓垮。

滾燙的手……不,溫熱的手摩|挲着他的臉頰耳根,另一條胳膊緊緊抱着他,聲音輕柔又沉穩:

“聽到了嗎,我的心跳聲,就在你的耳邊……”

撲通——撲通——撲通——

沉穩有力的脈搏。

屬于公西子羽冰涼的……或許稱之為精神力的存在正在快速修補着鹿安清失控的意識,将他牢牢地束縛在了懷裏。

他只聽得到他的心跳聲。

如同公西子羽無數次遮掩住癫狂的心聲呓語,他再一次,将鹿安清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只除了……

一個可怕的後遺症。

鹿安清沙啞地推着公西子羽,“我沒事……公子,我該離開……”

他應該慶幸,此時不是夏日,不然以那輕薄的衣裳,他怕是要顏面掃地,無地自容。

公西子羽抓住鹿安清顫抖的手指,難得嚴肅地拒絕了他。

“鹿安清,你現在出去,只會被你失控的力量反噬。”

“我這麽多年都不曾被黑紋反噬,公子未免太小觑于我。”鹿安清只覺得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滾燙得好似要着火,連眉角都燒紅起來,“公子,請你……”

公西子羽沉着臉,将自己的精神力往回收斂,就在拉扯的時候,鹿安清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屏障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打開。

兩股意識沖撞在一處,摧枯拉朽地席卷了他的領域。

仿佛被劈頭蓋臉的冬雪遮下,冰涼的精神力卻跳動着全然相反的熱烈。鹿安清的手指痙攣得揪住了公西子羽的衣裳,整個身體如同上岸的魚兒那般激烈掙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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