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明武和江臣躲在怪物的陰影處。
臨近黃昏時,殘紅倒映下,影子也有幾分怪異。
他們兩人習慣了合作,舉手投足皆是默契。其餘趕來的祝史,怎麽都比不了他們。
在祝史們磨合的時候,他倆已經出現在了怪物的近端。
……普通人能肉眼看到。
光是這點,這只最少是地級。
一只地級以上的災禍,怎可能會被人所捕獲?
這是一處疑窦。
可比起深思,拔除方為要緊。
這只地級災禍的破壞力太強,正正出現在了京都,搗毀了不少屋舍,傷了數十人。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損傷,更多的……在祝史們的眼中,靠近災禍的人身上,都隐隐約約被黑氣纏繞。
比起城南的玄級災禍,這只地級災禍不似它那麽外表怪異,然它污染周圍的速度,卻是太快太快。
這就是鹿安清驅趕白彥等人的原因。
明武在進場的時候,也将白彥埋伏在附近的人全丢出去遠離戰場。
江臣用眼神暗示明武:你距離我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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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将人都丢出去後,回到了江臣的身旁。他們間隔太遠,江臣就無法為明武提高眼力和耳力。
明武比了個手勢。
江臣點頭。
幾個擡步,明武直沖怪物,踏在半空。
他的拳頭纏繞着如同火焰的光團,狠狠地砸在怪物身上。
與此同時,在某個瞬間,江臣的手指擦過了眼睛。
明武的眼睛在那一瞬,清楚地看到了災禍的本質。
他忍着眼睛的刺痛,厲聲說道:“鹿安清,徐舟!”順着他的聲音,兩團火苗在災禍的身上點燃。
鹿安清和徐舟在他說話的那瞬間,出現在了火苗附近,無需多言,各自施展力量,狠狠地貫穿災禍。
借助江臣的力量,明武點燃火苗的地方,就是它的弱點。
它發出激烈的咆哮聲,如同一只真實的獸,仰頭露出了猩紅的獸瞳。
鹿安清和徐舟制住災禍那一刻,明武再度出現在怪物的前方,這一回,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沖撞進怪物的體內。
連帶着整只如獸災禍,都徹底焚燒起來。
鹿安清和徐舟适時後退,注視着災禍的氣息衰弱下去。
這是地級災禍不假。
可是在場也有好幾個地級祝史,對付一只地級災禍,不至于相形見绌。
半盞茶後,江臣攙扶着力竭的明武出來。
明武的額頭都是汗,衣服也破敗不堪,看着很是狼狽。他朝着上前來的祝史擺擺手,語氣有些奇怪:“……不太對勁,我動手的時候,感覺燃燒的只是個軀殼,雖然也有力量在,但總少了什麽……”
徐舟:“我們四五個地級,輕松拔除災禍,也該是正常。”
明武緊皺着眉,仍是不放松。
鹿安清:“車尺國的人,除了今天押送這奇獸外,餘下進貢的人呢?”
一整個國家的貢品,不可能只有這區區奇獸。
江臣:“聽說分作兩批,第一批已經在半月前,和其他使節的人一起進城了。今日是太後壽宴,理應……”
鹿安清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走到結陣的祝史身旁。
他們對話了片刻,祝史就撤下了陣。
江臣:“鹿祝史,你想到了什麽?”
鹿安清來不及多言,身影一輕,靈巧地出現在白彥身前。
“白彥,太後的壽宴是今日,那使節賀禮,也會在今日獻上嗎?”
白彥臉色蒼白地看着鹿安清。
在鹿安清突然消失在他眼前,他就知道大概發生何事,在派遣屬下将附近圍起來,莫讓百姓勿入的同時,他也下了封口令。
然再看到鹿安清出現,他的心裏像是打翻了醋醬,異常不是滋味。
不過他很快收斂了情緒,點了點頭。
“……是,趕上了太後壽宴,為了讨太後歡心,使節會在宴席獻上貢禮。”
追着鹿安清過來的幾個祝史,也聽到了白彥的回答。
白彥是戶部尚書的兒子,他說的話,不至于是假的。
調虎離山之計!
鹿安清疲倦捏着眉心,這只災禍不過是放在外面的誘餌,而真正的重頭戲,許是在皇宮。
…
風聲。
鹿安清的速度反倒是最慢的。
越是靠近皇城,祝史越不能動用太多的力量。平時可以借用咒令穿梭距離,眼下卻不能如此放肆。
蓋因真龍之氣。
它能增進祝史們恢複的速度,然在真龍之氣籠罩的範圍內,祝史們無疑會感到壓制,無法肆意使用力量。
……畢竟,若祝史可以肆意妄為,身為帝王也不可能放縱這樣的力量進出宮闱。
偏生也是這個麻煩,讓史館的祝史無法立刻趕入皇城。
這種情況下,鹿安清自然落在後面。
祝史想要聯絡,都有種種手段。
不過需要進出皇城後,便有了限制……這都是明康帝親自定下的條條框框。
原本是官家的多疑猜忌,如今更也成為阻礙的緣由。
鹿安清的眉心微微腫脹,好似有什麽奇異,片刻後,他找到了感覺,輕輕觸動了意識的邊界。
強橫、又熟悉的精神力蔓延而來。
如同藤蔓,如同爬蛇,攀附在鹿安清的意識之下。
它緩緩、徐徐地調動着他的感知。
-“鹿安清?”
鹿安清模糊地意識到,公西子羽在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偶爾總會直呼其名,亦或是表字,而不是簡單的祝史。
-“公子,敢問現在何處?”
-“思庸宮。”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公西子羽仿佛就在他的意識內潛伏着,時時刻刻都能與他對話。
這便是契合的感覺?
鹿安清有些懵懂。
-“京都出現了災禍,但不太對勁。祝史們懷疑,真正的重頭戲,在車尺國的貢禮上。”
-“我知道了。”
公西子羽的聲音平靜傳了過來,“我會給你争取時間。”
這種無需多言的信任,讓鹿安清的心有些奇妙的松軟。
不過一瞬,一切情緒被丢在腦後。
鹿安清深吸一口氣,餘下的還要看他們。
…
啓明殿內,正是載歌載舞。
臨近夜宴時分,各國的使節都入座在側,為皇太後賀壽。
前些日子,寧皇後之所以出宮為皇太後祈福,緣由便也在此。
在賀舞結束後,已經有使節按捺不住,紛紛送上賀禮。
眼下正在觀賞的,是車尺國送來的珍獸。
那只小獸毛發光順,類狐類貍奴,嬌|小可愛。只是獸瞳看着猩紅,有幾分怪異。
車尺國使節操着一把奇奇怪怪的官話,正得意地介紹:“……此乃我國珍獸,異常難得,花費了上千人力,才從深山裏捕獲……另有奇獸,因着巨碩無比,今日才得以進京……”
寧皇後坐在明康帝的身旁,夫妻兩人絲毫看不出裂痕,端得是雍容華貴。在外國使臣面前,寧皇後不會下了明康帝的面子。
她對那只珍獸沒什麽感覺,不過皇太後卻是覺得有意思,正命人将那珍獸給提溜過來。
兩個侍從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精致的籠子扶起。
車尺國使臣笑眯眯,瞧着很是高興。
正此時,啓明殿外略有騷動。
不大不小的聲音,将靠近門口那幾桌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大公子,大公子,您不能進去,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明康帝注意到這騷動,不由得挑眉。
“何事?”
“官家,大公子說是,想要給太後娘娘祈福……”
皇帝問起,便有宮人回話。
不說明康帝如何,皇太後卻是高興的,忙叫人進來。
這說話間,兩個侍從便也站定,沒有再動。
公西子羽緩步走了進來,其俊美出挑的容貌,令好些使臣都不由得側目。有些常來往兩國的,更是認得出來,這是當年的太子。
公西子羽直到臺階前,方才行禮。
明康帝不動神色将他叫起後,他聲音朗朗,“太後壽誕,草民想為太後娘娘,送上一禮,還望太後娘娘莫要嫌棄。”
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聽着那句“草民”又略有刺痛,令人将公西子羽帶來的匣子送上來,好好端詳了一番裏面的字畫。
就在皇太後觀賞的時候,公西子羽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那籠子,“這便是車尺國送來的貢禮?”
“既是一介草民,怎在殿上這般無禮?”
車尺國使臣不滿地說道。
他知道這是曾經的太子,可既是“曾經”,如今便是庶人。在最光彩的時刻打斷了他的賀禮,皇太後的滿腹心神,顯然都落在公西子羽帶來的字畫,壓根顧不上那只珍獸了。
公西子羽淺淺一笑,燦若桃李。
“草民不光無禮,甚至,還想瞧瞧這只珍獸。”
他随手挑起了那籠子上重新蓋着的黑布。
“當真,鮮紅的一雙眼。”
明康帝不滿地皺眉。
不喜他這略顯出格的舉動。
不過在明康帝心裏,這個原本樣樣喜歡的嫡長子在厭棄後,自也樣樣都不喜歡了。
跪坐在明康帝身後的史官擡起頭來,那正是今日輪值的祝史之一劉明德。他在聽到公西子羽的話後,重新仔細打量了那只珍獸。
紅眼。
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特征。
可是紅眼……
盡管他沒有覺察到任何氣息……
然,紅眼。
劉明德微微皺眉,正要欠身往前,與明康帝說上幾句。
“——”
尖銳至無聲的暴鳴在啓明殿響起,盡管殿內的人聽不到這個聲音,仍覺得耳朵劇痛不已,最近的兩個侍從直接七竅流血,軟倒在地上。籠子随之摔落,精美的外表不堪一擊,直接被摔得裂開。
那只珍獸慢吞吞爬了出來,蓬松的大尾巴環在身前。
眼見它要往前爬上臺階,公西子羽上前,将其一腳踢開。
它輕飄飄地飛到半空,詭異地扭動脖子,鮮紅的眼珠子對準殿上的幾人,憑空停住了去勢,直直朝着明康帝飛撲而去。
轟——
尋常人肉眼看不到的金光驟亮,明康帝看着那只被無形屏障擋在一臂之外的珍獸,再是平靜的臉上都流露出震驚與恐懼。
珍獸裂開嘴巴,密密麻麻的牙齒鋒利異常,它趴在半空,一點一點啃噬着庇護明康帝的真龍之氣。
守在明康帝身後的劉明德和另幾位祝史急步出來,護在了皇帝身前。
劉明德剛一對上那只珍獸,便渾身一震。
……這麽近的距離,他終于覺察到這只珍獸……不……災禍的氣息遠在他之上!
…
将将趕到皇城外,鹿安清的臉色驟變。
他驀然停下動作,面無表情地盯着前頭正等待通行的同僚。
繁文缛節,是慣例。
此刻,卻是要命的阻礙。
鹿安清不喜歡。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眉心。
身體蠢蠢欲動地提醒着他從前的做法……他一直都是怎麽做的……闖進去,拔除,離開,無需多餘的對話……
行吧。
他聽到自己在說。
無所謂了。
鹿安清銳利地看向皇城口。
人命是等不了的。
在明武焦慮等待皇城門口的查驗時,他感覺到一股風,從身邊掠過。
那動靜不夠強,卻帶着足夠的存在感。
他立刻擡頭,卻難以捕捉到一瞬。
江臣垂下的胳膊無聲無息地扯了扯他,略微僵硬,小聲且急促地說道:“鹿安清進去了!”
他的能力,讓他的眼睛捕捉到了殘影。
……幾乎連他都看不到的殘影。
鹿安清是怎麽做到的?
不對,他這是擅闖皇宮!
…
啓明殿亂成一團。
珍獸的鳴叫聲震昏了一大片人,勉強還能站得住的就寥寥幾個,劉明德等四個祝史都在和它纏鬥,卻依舊無法拔除它。
它的速度快得驚人,往往祝史跟不上它。
一個疏忽,災禍就撞上明康帝的屏障,屢次沖擊之下,皇帝的嘴角已經溢出一絲血,腥甜湧上喉嚨,又被他強行吞下。
寧皇後臉色蒼白,扶住了他。
明康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借着皇後的力氣站穩,掩蓋了搖搖欲墜的身形,重新望向啓明殿中的混亂。
公西子羽守在皇太後的身前,清潤的眼眸盯着啓明殿的入口。
……來了。
那道輕靈的意識,倏忽而至。
以一種遠超乎他的身形會有的強大淩厲,如同流矢一般闖進了啓明殿。
他踏在半空,居高臨下地盯着那只正在戲耍祝史的災禍。
……是的,戲耍。
從那幾個動作間隙,鹿安清隐隐約約覺察到了這一點。
但很好。
他體內湧動的力量,它們同樣迫切地需要一個發洩口。
在那只如狐如貍奴的災禍高高躍起,再度沖向明康帝的瞬間,無數狂暴的觸須擁滿它的退路,逼得它發出怪異的鳴叫。
然而,聲音,獨獨聲音……
比起鹿安清曾遭遇過的種種心聲,不至十分二三。
災禍緩緩地扭過頭顱。
一個缺口。
唯一一個缺口,站着一個人。
祝史和災禍的鬥争,往往如同獨角戲。
除非地級以上的拟物災禍,普通人無法得見。即便看得見災禍,許多怪異的景象,他們也無法看清。
即便如此,他們仍能看得出來。
鹿安清是不同的。
秀美的臉上滿是肅然,自他出現,災禍再不曾靠近任何一個人。
……除了他。
而公西子羽能看得到更多、更多。
他看到鹿安清的力量,強大,壯美,如同磅礴的海域,充斥着最原始的洪流。
潔白無垠的精神觸須散發着甜美的活力,輕巧地紮穿災禍的胡尾。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鹿安清徹底撕毀了它。
盡管他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在這場不知何時中止的厮殺裏,在那只災禍被摧毀後,在那個男人終于落地,那條不甘隐藏的瘸腿隐痛發作,踉跄摔倒在地時,公西子羽大步地走了過去。
他輕巧地、越過了無數殘骸,走到了鹿安清的跟前。
在公西子羽靠近的瞬間,他耳邊持續不斷,狂濤如浪的心聲驟然遠去,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公西子羽将近乎昏厥的鹿安清抱了起來,以一種稍顯暧|昧的姿态,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目睹了一場厮殺。
很美。
他想。
他們想。
華麗,漂亮。
足夠強大。足夠堅韌。
連其疲倦狼狽的模樣,都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