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

娜斯塔西娅，我因你陷入無盡的困頓。

能将我殺死的只有你，我只允許你來殺害我。

請化作血色的長矛，刺向我，回到我的身邊吧。

阿納斯塔西娅裹緊深棕色的呢絨大衣，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她一路小跑走入第三街區的某處公寓樓內。

她經過的路上有香水的餘香，正如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意，這個女人是在聖彼得堡陽光下一捧正在為所愛之人怒放的丁香。

老舊的公寓朝北向南，走廊上沒有一絲光亮，堆積雜物的昏暗過道比樓外的街道寒冷，高跟鞋在木質地板上發出輕快急促的篤篤聲。

站在房門前的阿納斯塔西娅摘下帽子整理着挽起的頭發，想以完美的姿态面對屋內等待自己的男人，她嘴角不禁彎出一個幸福的弧度。

聽到敲門聲的男人打開門，眉頭皺起的伊利亞早在阿納斯塔西娅登上這層樓時就被那雙擾人的高跟鞋打斷了作畫思路。

伊利亞打量每周都會出現在自家門前兩次的阿納斯塔西娅，把初見般的冷漠神情隐藏在他溫和疏遠的笑容中。

“你來晚了。”伊利亞說。

本以為對方至少會稱贊自己的着裝打扮，阿納斯塔西娅聽到這句話後流露出濃濃的失落。

阿納斯塔西娅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鞋尖，一塵不染的皮革上倒影着伊利亞的影子。

伊利亞對她少女懷春的模樣不感興趣，他邀請阿納斯塔西娅進來。

“進來吧，外面很冷不是嗎？”

“嗯。”阿納斯塔西娅看向對方寬厚的背影，獨居的男人今日也依舊沒有将爐火升起。

伊利亞房間內的溫度和阿納斯塔西娅在寫字樓的辦公室一樣，令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今天出了太陽。”伊利亞拉開窗簾，陷入昏暗的房間裏多多少少因這一舉動變得亮堂些。

這間房內為何如此寒冷，阿納斯塔西娅早在第二次拜訪時就發現了其中的緣由。

只有必須用到的家具和畫具，堆放在客廳一角的畫上蓋着一層防塵防潮的白布，每一扇門被塗上米白色的漆，而作為臨摹模特的阿納斯塔西娅只進入過洗漱室和更衣室，就連那間小小的開放式廚房都不曾被允許靠近。

這裏不是家，只是用來讓身軀休息的場所，那麽用不近人情來形容這間僅以居住為主的房子來說更合适不過了。

“要來杯喝的嗎？”伊利亞問阿納斯塔西娅。

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很多次，每當她來到伊利亞家中，對方都會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阿納斯塔西娅都會接受伊利亞遞給自己的杯子，有時是溫牛奶，有時是加了威士忌的熱茶。

可今日即便再溫熱的水流也無法讓阿納斯塔西娅的心感到溫暖，因為今天是她作為模特出現在伊利亞家中的最後一次。

她與伊利亞的協約在今天結束，而伊利亞的畫也即将創作完成。

為了今天，阿納斯塔西娅早在上次作畫結束後便準備好了今日要穿的衣服，甚至在此期間拜訪過住在自家附近的女人，一個向來都是和畫家厮混，每每都會和對方墜入愛河的模特。

對方聽聞過伊利亞的名字，可就像附贈品般，伊利亞的名字總是會出現在著名畫家斯捷潘的名字之後，以弟弟的身份被介紹和了解。

模特知道阿納斯塔西娅的心思，就像所有對愛情失望透頂的女人一樣，她看透了初嘗果實的女孩。

為賺些零用錢的阿納斯塔西娅初次嘗試肖像模特時就單方面的、毫不保留的、無可自拔的愛上了貧窮無名的畫家伊利亞·尤裏·伊凡諾維奇。

在模特和畫家之間經常出現這種錯覺，在對方長期凝視自己的同時，錯将這股只看向自己的視線臆想為愛情。

被畫家灼熱的目光包裹，模特會在對方沉默或風趣的應對中最先墜入愛河，但說到底這是鮮少會有人得到幸福結局的關系旋渦。

阿納斯塔西娅承認自己為伊利亞那雙幽幽的紫色眼瞳着迷，只要被畫板後的伊利亞注視着，她感受到自己被對方濃厚的愛包圍。

那雙眼睛充滿了阿納斯塔西娅無法理解的感情，伊利亞看着阿納斯塔西娅，仿佛在暗淡黑夜裏凝視着摯愛一樣。

轉眼又在痛恨和愛中自我掙紮，伊利亞将阿納斯塔西娅畫在畫布上。

一旦陷入創作，伊利亞的目光只在阿納斯塔西娅和畫之間游走，仿佛這天地間只有他和阿納斯塔西娅。

——你會後悔的。

模特毫不留情地警告阿納斯塔西娅，作為過來人，她曾和不同畫家陷入糟糕的感情中，也因此失去所有。

但這就像無法拒絕的毒藥，一旦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就會如飛蛾般撲向那虛無缥缈的燈火中。

阿納斯塔西娅知道自己會後悔，但她清楚如果自己不邁出這一步，她一定會痛不欲生。

因為她已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當自己徹底與伊利亞結束這段毫無牽扯的關系後，他一定會繼續用這種迷人的、令人着迷的目光凝視另一個女人，哪怕是男人，阿納斯塔西娅不願去想象這樣的未來。

阿納斯塔西娅不想讓伊利亞将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她渴望那種因愛生恨，痛不欲生的目光。

“坐在這。”

伊利亞将阿納斯塔西娅專用的單人沙發移到窗前，讓她背對着陽光坐在自己的面前。

“這樣的光線是不是不太好？”阿納斯塔西娅說着脫下外套。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能輕松勾勒出年輕女性緊致身材的裙子，以畫家眼光看來，她着實美麗可人，高挑的身子被牛奶色的皮膚包裹，暖金色的頭發高高的盤起，露出優美的脖頸。

“你是想指導我嗎？”伊利亞笑問。

“不是……”

伊利亞燒起了爐火，他只有在作畫時才會将爐火點燃。

就像是為了我。阿納斯塔西娅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判斷力，她堅信伊利亞是為了不讓自己受凍才點燃爐火。

房間慢慢暖和起來，但更炙熱的是阿納斯塔西娅的雙眼。

“不要把腿疊放在一起。”伊利亞的聲音從畫板後傳來，他好似沒有察覺到阿納斯塔西娅的意圖。

在他看來那雙筆直修長的腿應該是緊張笨拙的擺放着，而不是像面前這個女人一樣，為了凸顯自身魅力般擺出這個讓他忍不住冷言譏諷的姿勢。

伊利亞不否認自己想從阿納斯塔西娅身上看到腦海中女人的模樣，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人被他投放在面前的阿納斯塔西娅身上。

被伊利亞提醒的阿納斯塔西娅讪讪地放下腿，她按照伊利亞的指示擺放着自己的四肢，脫下高跟鞋的她第一次将赤腳踩在平鋪地面的深藍色地毯上。

阿納斯塔西娅觸碰着客廳裏唯一擁有正常顏色的地毯，就像是被伊利亞觸碰一樣令她心潮澎湃。

“你平時不會穿這種鞋子，”伊利亞看似随口的詢問，實則包含着不滿，“為什麽？”

他不想看到阿納斯塔西娅穿着一雙不符合他心中女人會穿的鞋子，他只想看到心上人穿這樣一雙美麗優雅的鞋子出現在自己面前，這種事情只有伊利亞自己知道。

他看向放在一旁的黑色細跟高跟鞋，此時若閉上眼，仿佛回到和哥哥斯捷潘同住第四街區獨棟別墅裏的時光。

那時也曾有一個女人穿着一雙高跟鞋出現在他們的家中，踏過大理石地板的篤篤聲消失在斯捷潘的畫室門後，那時伊利亞渴望那雙鞋子也能出現在自己的畫室中，由自己的畫筆輕輕描繪出那個輪廓。

“是因為”

“不要臉轉過來。”

伊利亞制止想轉過頭看向自己的阿納斯塔西娅，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渴望，因為被提起的回憶讓他想留下記憶中女人的模樣，伊利亞急切地說：“我想畫下你的側臉。”

阿納斯塔西娅雙頰浮現出緋色，她的目光轉向排列整齊的書架，胸腔中的心髒因伊利亞發現自己今天不同之處而猛烈跳動，正在催促着她說出接下來的話。

“因為我愛你，伊利亞。”

聽到這句話的伊利亞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對方深情的愛的告白不過是一句可有可無的話，甚至不能在他的心裏激起一點波瀾。

如果對方有什麽能使伊利亞短暫失神的地方，那就是從他口中無意識吐露出的令他魂牽夢萦的名字——

“娜斯塔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