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仙小奶奶
神仙小奶奶
001
冬夜,雪風拍岸,江水如一條青龍在夜色中蜿蜒,號工和船工奮力劃着大槳,在濤聲朗朗的水面唱和——
“青弋峽中……一朵花咧!”
“九條蛟龍……纏住她咧!”
“千把寶劍……把龍斬咧!”
“斬殺蛟龍……采鮮花咧!”
“咳左!咳左!咳左!”伴随着歡快至極的號子,貨船漸漸靠岸,船上抛下大錨。
廬江郡近兩年來擴建軍防,官府為漕運大開方便之門,特許不設宵禁;于是雖值隆冬深夜,碼頭依然燈火輝煌,數千只貨箱躺在碼頭正待裝船。
這衆多箱籠其中的一只裏,白素蜷起身體,透過氣孔,聽外面的動靜。
牙婆們互相間在讨價還價:“這個數。”
緊跟着一聲冷笑:“十兩?!你當我頭天混這行,倒不如去搶。”
白素心裏也跟感慨,十兩,尚不及過去她一身行頭,如今也值了她整個人。
又聽外面的人道:“崔牙婆,你看了貨,就不得這麽說啰。”箱籠的蓋布被揭開,頭頂天光一亮。
白素也不拘謹,揚起臉蛋,唇角微牽,笑不露齒。
崔牙婆立刻驚呆在原地。
——眼前的小女孩不過六歲年紀,生了一對陰柔狹長的丹鳳眼,肌膚勝雪,嘴唇一點殷紅,似笑非笑的冷豔氣态,竟不似人間俗物。
崔牙婆經過一番仔細端詳,點頭:“倒是棵苗。”這女娃說不出的特別,說不定真能好價轉手。
王三姑在旁得意洋洋:“看到沒得,老身做這行嫩多年,硬是沒看到過長得這麽乖哩娃兒,崔牙婆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曉得老身沒诓你。”
白素便以九兩銀子的價格被轉手。
崔牙婆忍痛付訖貨款,再招呼手下夥計阿彪阿豹,将裝着白素的箱籠搬上船。立在船頭,看美滋滋遠去的王三姑,學着她那荊州口音,沖背影啐道:“瘟老娘,訛錢買棺材呀!”
她是個倒賣人口的牙婆,在北邊一帶小有名氣,每年冬春都會趁着當地的豪門大戶人手緊缺之際,南下來幹幾票人口|買賣。
原本崔牙婆在廬江郡城物色了一圈,就差一個資質滿意的小女娃,打算再往南去江夏,沒想到王三姑竟送了個天仙似的來,她此行便功德圓滿了。
崔牙婆今晚的心情很好,跟船上夥計點了二兩牛肉,一壺小酒,幾碟涼盤佐菜,回船艙會周公去了。
江岸碼頭上,船工號子齊吼;甲板上支起巨帆。
大船吃水極深,在夜色中緩緩起航。
……
崔牙婆一覺醒來,天光已亮,船依舊行駛平穩,明淨的光線透過窗紙落入房中。
原本崔牙婆幹這行有個習慣,每天清早起來就要先對賬,然後根據賬本清點人數。
這是為了預防“走貨”。
所謂的走貨,便是她轉手收購來的人口中,既有一些自願賣身的,也有有不少是被拐騙擄掠而來,她們不甘心被販賣的命運,于是常有逃跑和自絕的事情發生。
為了預防此類情況造成損失,崔牙婆雇傭了兩個兇惡的打手阿彪和阿豹。
幹這行的個個心狠手辣,所用的折磨手段花樣百出,對待那些不聽話的貨物,少不了酷刑和拳腳,直到老實不敢逃跑為止。
不過這一回倒省心,一個六歲大的女娃,再折騰,也翻不出天大的浪。
崔牙婆才這麽想着,卻猛一瞧見昨天的那個小姑娘,此刻居然坐在自己的房間。
而且對着那壺她舍不得開封的十年窖藏女兒紅,從容獨酌,滿室飄香。
崔牙婆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拼命揉着眼睛。
這點輕微的響動,使得白素轉過頭。
“你醒了,”她道,“起來吧,本座正有話要問你。”
崔牙婆懵圈。從來還沒有哪個貨物,膽敢用這般語氣對她說話,可是這小姑娘一開口,便挾着一股雍容倨傲的架勢,俨然一個吩咐奴仆的家主。
看着真教人心中古怪不安。
崔牙婆徹底清醒過來,惱怒叫道:“阿豹阿彪,起來幹活了!”
“你在找他們嗎。”白素伸手一指,崔牙婆險些暈過去。
她的兩個打手阿彪阿豹,就躺在自己床邊,七孔流血,四肢冰涼。
白素安慰翻滾下床的崔牙婆:“你放心,本座出手很幹淨,他們一下就斷氣,絕對沒有任何痛苦。”
——她并不想動手,可是昨晚從箱籠裏出來的時候被發現了。白素覺得這兩個叫阿彪阿豹的不但固執,腦筋也不怎的靈光,竟想來剝她的衣裳,還一邊大吼着叫道:“小姑娘,咱們來玩玩吧!”
白素心想自己如今平胸短腿未發育,有甚麽好玩的;想當年劍宗之中多少骨正風清仙氣飄飄的師兄弟,她都不足為奇,豈會看上這兩個面帶淫|笑的腌菜皮。不過既然對方盛情難卻,那就陪他們玩玩罷。
沒想到這二人完全不堪玩,她一招混元九轉第一式“瀚海滄溟”出手,他們便就此玩完了。
崔牙婆看着阿彪阿豹屍體,渾身戰栗,突然間轉過身,屁滾尿流往外跑。
“有妖怪啊啊啊啊啊!”
白素站起,雪白的衣袖無風自鼓,一道勁風從底下疾射而出。
崔牙婆後心如遭重杵,轟一聲撞在門板上,又跌倒。
一把匕首從天而落,不偏不倚穿過崔牙婆右手掌心,将她釘在地面。
頓時艙內充滿了崔牙婆的鬼哭狼嚎。
這婆子和兩個手下,對經手的婦女少不得使用酷刑,斬手斷足乃至滅口皆而有之,可是這點手段放到自己身上,卻完全遭受不住。
白素:“若你再大聲叫喚,本座就在你頭皮上雕一朵花。”
崔牙婆汗出如漿,磕頭如搗蒜:“小人絕不敢撒謊!小奶奶,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您仙駕,簡直罪該萬死,有什麽吩咐盡管說來,只求饒小人一條狗命!”她跑了這麽多年商船,總算還有些應變。
白素問:“這船去向何處。”
“颍、颍川郡,許昌城。”
白素久隐于山中,對大晉的山川地理并不熟悉,停下來想了一想:
“你是說,北方?”
“是,是。”崔牙婆哆嗦,十指連心,豆大的汗珠往外冒。
白素道:“你将船開回去。”
“這個小人做不得主啊,船不是小人的。”
白素嘆氣,自言自語道:“白素,你要控制你自己,她又有什麽過失呢,終不能因她不能送你回去,你便不悅,動手将她剁了喂魚吧。”
她說罷,袍襟都飄起來,目中綻露光華。
崔牙婆精神趨近崩潰,哭求道:“不,不!小的會想辦法帶奶奶回廬江,求奶奶高擡貴手!”
白素盯着崔牙婆看,目中的殺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終是冷靜了下來。
——白素這個名字,放在江湖上,可以說是聞名遐迩。
她本是道派劍宗中的弟子,拜在掌門江遇白門下,十幾年來盡得名師的法傳。加之根性靈敏在劍術上躍然獨造,使得她年不過二十便卓然自立,獨成一家,于門派中難逢敵手,很快便晉位為劍宗中最年輕的長老。
原本整個門派都對白素寄予厚望,她也理所當然的下任掌門候選,可是就在一個月前,江湖上又傳來了消息——
掌門遇害,其徒白素畏罪潛逃。
此事轟動武林。劍宗派出大批人高手,在各地搜尋白素其人,然而卻一無所獲。白長老消失得簡直就像人間蒸發。
白素想到此處,腦中便混沌一片:師父如何身故,她不記得了,可是青梅竹馬的師兄蕭讓一掌偷襲,将她打下懸崖,那情形卻歷歷在目。
蕭讓在懸崖邊瘋狂大叫:“白素,你去死吧!你死了,本座便是掌門了!哈哈哈哈!”
頭痛欲裂。白素緊緊抵住了太陽穴,企圖将不快的回憶驅散。
然而無濟于事——在被蕭讓打落天鞘崖之後,她僥幸得以不死,但功力卻不足從前的一成。
她強行運功調理內息,不料反而走火入魔,導致身體突變,竟然回到了六歲的小童模樣。
高冷強大的白長老跪在溪水邊,光着屁股蛋照自己的臉,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啊啊啊啊!”
——這才有了如今娃娃身的縮小版白素。
往事不堪回首,白素想至此處,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事情尚未結束,她變樣之後,起初一心想要回到門派,可是卻陰溝裏翻船,還沒走出山區就中了獵戶王三姑的陷阱,被帶了麻藥的箭枝射中,綁架賣上了崔牙婆的大船。
正所謂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白素本想一招了結這牙婆性命,可是轉念一想,如果這般回去,定要引來師兄和同門人的追殺。
倒不如尋一臨時栖身之地,将傷調理休養好,再圖後計。
站定腳步,心裏也有了主意。
她搬了個凳子到崔牙婆面前,一開始凳子有點高,爬兩下沒爬上去,用力蹦了一下,蹦上去了,居高臨下:“老太婆,你不是要賣掉本座麽,好,本座就讓你賣。”
崔牙婆抖若篩糠,人家說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這不轉眼竟給自己撞上,眼前這個妖孽不知是人是鬼,淨說一些她聽不懂的鬼話,右手又痛得撕心裂肺,她趴在地面,覺得自己大限将至,恐懼得呼救的力氣也沒有了。
“小的豬油蒙了心,就是借十個膽子給小的,也不敢賣神仙小奶奶。”
“不,你非賣不可。”
白素盤起小短腿兒:“你幹行這麽久,一定對那颍川城十分熟悉,知道城內有什麽富貴人家吧。”
崔牙婆見她古靈精怪又兼心黑手辣,不敢随便接話,只驚恐地點頭。
白素沉吟道:“你将本座賣去一個吃穿不愁的人家;最好是人在屋中坐,錢從天上來,既不用為奴為婢,也不須打工幹活。本座知道這有些難……可是本座生來不會伺候人,而且,颍川這等大郡人口密布,總歸會有積善之家對罷?”
崔牙婆瞠目結舌。
“怎麽,不樂意嗎。”
崔牙婆一看到白素虎着小臉就害怕:
“不不不,可是神仙小奶奶,天底下哪有這等美事,有錢的大戶人家進去,也要伺候主人……不過,奶奶您貌賽貂蟬,就憑着這天仙模樣,日後長開了,加上機靈些,順應人情世故,若要尋一個善待下人的門庭卻是不難。”
“你說什麽?本座一代宗師,豈能以色侍人。”白素眼露寒光,沖崔牙婆揚起拳頭,這一招叫隔山打牛,啪,對面的一個畫框應聲碎裂,從牆上掉了下來。
崔牙婆魂飛天外:“是小人錯了,一定會有這樣的人家,容小人再想想。”
可是一般人家買娃娃,要不是當做傭人儲備養着,就是童養媳。誰會花錢費力買個不做事白吃飯的小菩薩供着呢?
崔牙婆搜場刮肚,急死個人。
忽然,還真被她想到了:“诶喲,有了!”
白素道:“你說。”
“小人想到一個去處,那是富可敵國;無須下地耕種,無須經商買賣,省去奔波勞累之苦,實乃閑坐屋中也有錢財滾滾而至,正合适神仙小奶奶您。”